「抱歉,之萍姐,我們不太明白人們的想法,希望妳能多擔待。」

 

  香菇雙手伏在地板,朝我低身一鞠,小草和格致也帶著歉意。雖然對小七的確有些過分,但這就是他們真正的看法,也不需要特意隱瞞,往自己包裝成慈悲為懷的大善人。

 

  「沒什麼。你們年輕人嘛,等活到三十九歲再有所體悟也不遲。」經歷過滄海桑田,曾經的少女也會有變大嬸的一天,我的智慧、見識和胸懷本來就會比他們多了幾塊。對吧,小七?

 

  …嗚嗚嗚,沒有兔子吐我嘈,媽媽好不習慣。

 

  「我們不會待太久的,時間有限。」格致回以一笑,大嬸我瞬間從哀傷小白兔的心情中驚醒過來。

 

  小草和香菇緊摀住鴿子友人的嘴,陪笑,我也跟著笑,我們一群人都笑個不停。

 

  「什麼意思?是成年離家遠飛的比喻?還是要去國外巡回演唱?你口中的『我們』有包含阿夕吧?」我一邊哈哈一邊燦爛問著。

 

  有某個算命仙說過,我兒子是大貴之人,但短命相,他的富貴不屬於人間,活不過十九歲。

 

  「陛下都說過別看她好唬弄,精明的時候比鬼還精,你還亂說!你就不怕林今夕真的把你對半折嗎?」小草扭著格致的頭,熊寶貝去勸架,被香菇抱走。

 

  「早就被折過幾百次了,我從來沒屈服過陛下的淫威。」格致說著大無畏的話,但聲音抖個不停。「這是我的職業病,我沒有辦法不提醒她啊!」

 

  「阿致,永別了。」香菇為友人誦了一段佛經。

 

  「你先死了,誰來替我們擋刀?」小草不住悲傷。「之萍姐,請妳有聽到當沒聽到,他亂說的,陛下不可能扔下妳,不論他是什麼。」

 

  「葉子,你說什麼?」格致怪笑兩聲。

 

  「我在幫你說話,把你那張嘴摀緊一點。」小草瞪過一眼,再誠懇望向我。「雖然真正的他有點可怕,比現在還可怕,非常可怕,但妳一定能接納他,對吧?」

 

  我看得出來,小草真的很喜歡阿夕,不希望誰來傷了他。

 

  「很晚了呢。」我說,把嗓音放得更輕柔些。

 

  小草還在等我回答,被格致往後拉。

 

  「你們快睡吧,阿姨也先去休息了。」我強制結束今夜所有的議題,走去香菇那邊,想討回小熊。香菇卻說,熊寶貝已經早一步窩到我床上去了。

 

  我關上阿夕的房門,呼了口長息,回到自己房間,沒有熊啊,連床頭小七做的紙黏土兔子也不見了。

 

  我到客廳,打開角落的小燈。熊寶貝就坐在玄關和客廳地板之間的階層,抱著小兔子等人。

 

  他還不明白,為什麼阿夕爸爸和小七哥哥還沒回家,一如往常揉著他的腦袋瓜?

 

  我不知道該安慰什麼,因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都回來了,阿夕和小七卻還不回來?

 

  這時候,我聽見後面傳來哄小孩的話語,年輕而生澀。

 

  「小傢伙,來叔叔這裡。」格致往前走到我附近的距離,蹲下來和熊寶貝平高,輕拍雙手。「跟小叔叔一起去睡覺覺好不好?」

 

  格致那動作一整個僵硬彆扭,害熊寶貝緊抱著小兔子,跟著他一起戰戰兢兢。我覺得好笑,然後不小心笑了出來。

 

  「小熊~快來給媽媽抱抱!」我只是略彎下腰,熊寶貝就直撲而來。我把他往天花板抬去,母子倆順勢轉了兩圈。

 

  格致在一旁挫敗蹲著,我跟他說這需要一點天分和後天學習。

 

  「怎麼會?連林今夕都做得那麼上手。」

 

  他意思是說,阿夕那麼暴虐無道的傢伙,也讓熊寶貝服服貼貼,為什麼他就是做不來?

 

  「放輕鬆,自然點。而且這孩子是阿夕懷胎七天生的,他當然和『親生媽媽』比較親。」我抱著熊,往沙發一屁股躺下。睡不著的時候,就是要玩兒子舒壓。

 

  格致觀望一陣後,決定坐到我對面的沙發。平時伶牙俐齒,現在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們這群年輕人都很優秀,但總有些地方,和阿夕一樣,都異常笨拙。

 

  「之萍姐,可以給我抱嗎?」

 

  看到他這樣小心翼翼請求著,我不免感到辛酸。

 

  「小熊,鴿子叔叔是很喜歡熊的叔叔,你願意給他抱嗎?」

 

  熊寶貝猶豫一陣,才爬下我這邊的沙發,爬上格致所在的沙發。

 

  小熊不管腦筋和個性,都像小七,一正一負,好在這個家裡光憑「可愛」就能彌補一切。

 

  「小致,熊寶貝喜歡聽故事,不覺得累的話,你可以說你最喜歡的故事給他聽。」

 

  其實是我喜歡聽,大娘最喜歡聽故事了。每每覺得無聊,小七就會被我拗來床邊說故事,有他的師父師兄、有他行走江湖的經歷、有華美的天上世界,每個故事都很美好。

 

  阿夕偶爾會過來一起聽,但他不會說。他說,他沒有美好的過往,不值一提。

 

  但爺爺說過,不管結果好與壞,快樂還是悲傷,每個故事只要能撩動人心中那幾根弦,就會有旋律,就會讓原本只能規律跳動的心臟發出歌聲。

 

  格致想了很久才開口,他說,在一個離人間很遠很遠地方,有一個國度,叫做「幽冥之國」。

 

  那裡無邊無際,視線所及全是黑暗,伸手所觸也盡是黑暗。太陽沒有光臨過,十五也沒有檸檬黃的月亮,想要看一眼辰星,還得潛入那裡最大的一條河,忘川水,到最深處的黑暗裡找世間外的光芒。

 

  那裡所有的人…抱歉,應該說是鬼。那個死氣沉沉的地方,不知不覺聚集了適合這環境的陰魂,來了一批又走了一批。雖然有著冥土之稱,但沒有鬼想把它當成家園,享受過日光的人即便死後,還是懷念光明的生活。

 

  而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年輕人,在人世蒙受冤獄,因為耿介不屈,極刑而死。死時十指盡碎,舌頭和指甲都被拔斷了,毒瞎雙眼。在某些時代,人類對同類的狠毒,遠遠超過十八層地獄。而且地獄懲治惡人,人們卻什麼人都敢殺,尤其是堅持良善的一方。

 

  因為來到人世的鬼很多,閻王只是照著因果簿給了年輕人制式的回答──

 

  都是你前世做了某某某,你這世才會遭受某某某。好了,帶下去。

 

  那隻很慘的鬼卻傻傻地對閻王拼了命磕頭,無法咬字的口腔不斷發出同樣的聲響,他以為他的冤屈到死後,像世間宗教家說的,會有正直的鬼官為他昭雪。

 

  (大人…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那隻鬼被拖行到奈何橋旁,由於怨氣太重,過不了橋,沒法子投胎。

 

  他一個斷手斷腳的幽魂擱在橋旁實在不怎麼好看,輾轉上報到各個大官,也沒有大鬼理會這麼一個舉無輕重的小鬼。幾個十年過去了,總算造孽的閻王被推託出來收拾善後,修復他的魂魄,讓他至少能當個最下等的鬼奴,做些粗活好過礙人眼目。也因為如此,他失去輪迴的機會,永遠無法轉生為人。

 

  一日,君王巡行,見到一大群鬼卒洗刷黏在劍山上的皮肉,每個都像傀儡,臉上死白一片,沒有任何表情。然而有個傢伙就是特別不一樣,賣力洗著惡臭的屍骸,就像想把地獄刷成白色那麼勤快。這就是那隻冤鬼。

 

  地獄的君主來到鬼卒面前,問他為何能做著永無止盡的工作而不心生絕望,那隻鬼不卑不亢地回答:就是因為您,陛下。

 

  人世的帝王不在乎奴僕的死活,可是他這麼一個奴隸卻能聽見陛下撫慰亡魂的歌聲,讓他覺得一直這麼過下去,也不算太壞。

 

  那絕不是第一隻認為鬼王曲子好聽的鬼,但卻是第一隻敢說出口的鬼。

 

  而後,那隻鬼被帶到鬼王的宮殿裡,留了一宿。

 

  閻羅知道了這件事,就把那低賤的鬼卒升做文官。那隻鬼不知道這只是閻王一個媚主手段,以為閻王待他不與一般,連救了他兩次,把閻羅當成他的再生父母,一心一意要為他分擔辛勞,不敢有半絲懈怠。

 

  幾個百年過去,鬼差來來往往,舊的文官都走了,新的也不再來,閻羅殿就這麼剩他一個判官。

 

  那隻鬼生前讀了不少書,把人世那套仁義禮智搬上來實行,用他的標準仲裁靈魂的善惡。有惡人甚至審判過後,自個往地獄裡跳,願受責罰。鬼王總稱說閻羅最公正,殊不知那都是他下屬的功榮。

 

  那隻鬼因為死得太慘,所以懷抱的夢特別大。以為他一直努力,人世冥世,好人皆有善報,冤屈得蒙昭雪,世間再也不會有人像他一樣,到死都不得瞑目。

 

  漸漸地,他的做法和嚴厲的王法衝突起來。在那個判官想法裡有「情有可原」,可王法只有「法」一個字。還需奉養雙親的孝子屢屢被放回人世,有時甚至為了亡魂的遺願修改生死簿。

 

  他的工作再重,還是會聽每隻鬼訴苦。有一次,某地的老善人死了,他這隻一年到頭死板臉的傢伙還去聽老人說笑話。老人死前很想逗他那些兒孫們笑笑,卻病到發不出聲,不禁感到遺憾,好在鬼差是這麼一個溫柔的青年,讓他好開心。

 

  阿判事後因怠惰公務被處以杖刑,但沒什麼用,看他生前被打斷手腳也不吭半聲就知道他骨頭有多硬。他就是喜歡好人,像天界那些傢伙一樣。

 

  幾個大官開始威脅他縱容私情會影響兩界運作,沒想到阿判不只記性,數學和邏輯也很好,總能把他的判決修成規定的數字,報告書總抓不到他的把柄。

 

  加上閻羅也護著他,讓他更加為所欲為。

 

  可是人世變化總不及鬼界想像,酆都沒有了,人不信鬼,更枉論尊敬。沒有人要當吃虧的好人,因為過去的聖賢全是自私的帝王吹捧出來的,那些真理全是錯誤,但也沒有人找出對的。

 

  而有件事,從古就有,但大多數會受到供養,造成的結果是因為種種逼不得已。鬼國的鬼不會生育,又多是男性,無法了解生母的苦處,也就不會多加責難。

 

  但近代以來,黃泉路上卻堆著無數的胎兒,需要時時派人清理,路過的鬼才不致於被臍帶跘倒。

 

  被墮下的胎兒身體還未成形,魂也未全,就算包在一起拿去煉獄燒掉,它們也不會多哭一聲。

 

  閻羅殿開始處理這個問題,閻王和他的判官巡行時,垃圾車剛來,照慣例把屍塊鏟起就往車上扔。有個比較完整的胎兒恰巧被甩到兩隻大鬼腳邊,阿判彎下腰,用掐出血的雙手把孩子抱起來。

 

  閻羅暗叫不妙:「轉生沒有它的名額,你把它放下吧?」

 

  判官沒有放手,直挺挺跪下來,求閻王開恩。

 

  閻羅不想冒著被君王嚴懲的風險,不願意出手。阿判只能抱著那個孩子,十殿冥王,一殿一殿跪上去,最後到了陛下的階前,磕破額頭,濺出一灘灘血花。

 

  過去的鬼王興許看到阿判的決心上准了,可是那時候的鬼王已經連曲子都不唱,不再把人類放在眼裡了。

 

  (陛下,請您不要那麼殘忍……)

 

  閻王不得已,一殿一殿求過去,希望能讓他的判官免責。他比別殿都還早明白,像這樣倔強又好利用的靈魂,實在太難得了,人世的人再多,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白仙固然強大,但在這個神隱去的國度,需要的只是燭光,容得下黑暗也照得亮前行的路,這樣就足夠了。

 

  可是終究那隻傻鬼和那孩子都沒有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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