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兄弟

 

 

 

  最近細族人常仰望天空,無奈嘆息,因為她們族長跟男人跑了。



  細族是西南少數民族其中一支,女性社會,成員不過三百人,長年隱居在滇西縱谷下,以農業畜牧為主,鮮少與外人接觸。



  她們歷年的族長都具有神力,能讓土地肥沃,保佑秋收和牛羊長得好,是整個村子的支柱。但是前些日子來了一個臺灣人,三十初頭的樣子,精通藥草,學過西方醫理,還長了一張騙女人的俊臉,說什麼要來找尋失聯的父親,族長對他相當有好感,供給他吃的住的,還帶他到族裡的神樹祭壇巡禮。



  某天,那個無所事事的男人可憐兮兮地對她們族長開口:西南地形氣候多變,他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他的父親,而且他沒有錢又個性內向,還有一堆不識相的術士要追殺他,小水水,他該怎麼辦才好?嗚嗚嗚(以下省略一百句話)……



  她們族長心地最好了,像月光,像麗江的水,就這麼被漢人的苦肉計給騙走了,只留了一張笑臉圖給大家。
  








  山路上,青年和少女並行,少女戴著絨巾頭冠,臉上有三色紋青,一看就知道是細族人;青年則是穿著硬梆梆的西裝,打著領帶還有一雙硬底皮鞋,平常人走在山路早把腳底磨出水泡,青年卻是健步如飛。



  「細水,妳這樣陪我出來真的沒問題嗎?妳的族人會怎麼說妳?房子也沒人打掃,田裡的作物會不會給人佔了…啊啊,要是被竄位怎麼辦?或是發生地震把妳的村子移了位,妳就再也找不到老家在哪裡了。她們如果說發生天災是族長不在的錯,要拿妳去祭天之類的,妳該怎麼辦?不過,妳放心,一人做事一人擔,我一定會替妳向她們解釋,我會盡量不傷到妳族人的情況下,把她們綁起來,這樣我才能好好說話。我弟弟們總是嫌我囉嗦,但那是他們太令我擔心了,我才得一件一件把事情交代好,從老二到老么,要重複說個四次才行…也許說不定真的有點碎嘴,人類時間太短了,我總抓不住你們的頻率…妳會覺得我太多話嗎?」



  青年不安地眨著眼,而細水搖搖頭,仰著臉笑的模樣純真可愛,兩頰有一雙梨窩。除了族人、神靈和青年,沒人知道她的年紀,而她已經當了三十年的族長。



  「嗯,還是細水最好了,妳身上還帶著桂的香味,就像花精一樣,相處起來很有同類的安全感呢!過去我接觸過的人類女子…我讀醫學院的時候,遇到特別多個主動的人類雌性…訊息千變萬化,臉上在笑,心裡卻在盤算如何報復同伴的羞辱。她們說要跟我交往,我問說能不能一起照顧底下四個弟弟,她們的感覺突然膨脹起來,說喜歡我和我弟弟是兩回事,可是我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弟弟了,不能一起喜歡嗎?」



  細水拉了拉青年的衣袖,雙脣無聲地張了張。



  「妳是說妳覺得我弟弟們很可愛吧?小水,妳人真的好好,很適合做為人生伴侶呢!」青年垂著眼笑,細水摸了摸他的右頰,難掩喜愛之情。「我有四個弟弟喔…我好像跟妳說了一百多遍了,但是就像人喜歡數錢一樣,我也喜歡數弟弟,睡前數一數,四個,剛剛好,我就能安心地做我的呼吸作用。不過,有時候,會少一個,九成九九是少了老四,我們家就會開始騷動,翻箱倒櫃去找我們的小寶貝。他實在愛亂跑,活力十足,整天傻笑,是個超級~可愛的孩子。現在也有二十了吧?我已經好久沒見過他了……」



  青年合上脣,又轉頭對細水笑笑。



  細水還來不及安慰什麼,她靈感一動,拉住青年,指向路的盡頭,約莫有十來名長袍男人等候他們的到來。



  「怎麼又來了?」難得青年只是感嘆一句,無力地垂下雙肩。



  「妖怪,納命來!」男人們戒慎恐懼地喊道。



  青年拉著細水往後退開一步,俗話說,見面三分情,有話好商量。



  「我從海外到中原沒有惡意,只是想找回被流放的主子。想到他一個孤家寡人,吃不好穿不暖我的心就像被肉販吊起的五花肉一樣,悲痛難耐,而且放久了會有腥味,做成臘肉不錯,用煙燻,別用火煮,只要一用到爐子,我家老二就會當著我的面,燒我的枝條,露出獄鬼般冷笑,我明明是大哥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小判~」



  細水又拉了拉青年的衣擺,青年才警覺他又離題了。



  「抱歉,我只是想說,不要擋我的路,弱者。」



  細水再次拉扯青年的袖口,青年深吸口氣,他也忘了不能說實話。



  「我沒有瞧不起中原術士的意思,只是之前遇上好幾批,都以為自己很厲害,他們都不明白封閉了幾十年,在海外的島上有個風水師門派,從來沒有嚐過任何敗績。我們陸家啊,並不是井底之蛙,贏了就沾沾自喜,我們以自身為榮是因為──我們就是強者。」



  細水鬆開手,青年期待著她的反應,細族族長只是攤開雙手。



  哈,就這樣吧。



  「妖怪,納命來吧!」



  果然換來更激烈的敵意。



  青年低下頭,重嘆一口氣,溝通不良一直是造成人妖之間誤解的最大因素。



  術士們分做前後兩批人馬,包夾上來,一開始便祭出火符,要燒去青年偽裝成人類的皮毛。



  青年揮開火團,右手傳來炭化的氣味。



  「會痛吶,不是只有人類才有痛覺,你們有神經,我們也有傳遞電位差的輸導組織。」青年說,一步步迎向眾人。



  「他是木頭化做的妖,他怕火。」



  「這麼說也沒錯,火剋木,火術對我的傷害最大,但也得到一定級別才行。」青年挪動一下頸關節,那雙墨綠色的溫潤眼珠逐漸染上狂暴的炎紅色。「聽說得五百年修煉的妖怪就能水淹金山寺,神佛不能止。但對木本植物來說,活上一千年並不是太困難的事。叮咚,急智問答題,猜猜看曾經統治蓬萊的我,今年幾歲了呀?」



  術士們本能地感到害怕,青年漠然的臉上找不到一絲屬於人類的情緖。他們趕緊立定成五行陣形,五丈高的火焰從他們的法陣中破土而出。



  「祝融神咒!」



  青年忍不住笑出聲,火神祝融天上有知,聽到區區炎柱術冠上祂的名字會哭。



  「這裡是管制林地,不怕被處罰嗎?」



  「我們是替天行道!」他們說得振振有詞。



  「我不是說人的法規,而是這是一片樹林,你們是人,我是森林妖精,這裡應該算是我的地盤吧?」



  青年剛說完,在火柱下竄出粗壯的樹根,把陣上每個人類捆綁住,法術因而失效。



  青年覺得人類掙扎的樣子很難看,想要停止他們的生命機能,樹根剛勒緊術士的脖子,細水就又伸手抓住青年的衣袖。



  整片樹海對人類的敵意止住了,樹根除了禁錮人們的動作,不再有別的動靜。



  細水看情況穩定下來,直接抓著青年的手指,快步把他帶離有人在的環境。



  「小水,我已經沒有救了。」青年說,雨滴開始落下。



  細水握緊青年的手指,不願意讓他抽離。



  「我被公會囚禁的時候,遭人下了禁咒,壓不下暴虐之心,老是想著要殺人,差點被我弟弟劈成兩半,我弟弟們很厲害呢,尤其是我家的小老四,真的是劍劍到位…啊,他是逼不得已以對我刀劍相向,他一直是個很貼心的孩子,他只是想阻止我殺人,殺了人的妖怪沒有辦法再待在人群裡,也就不能再待在那個家了。」



  青年還記得那把青劍穿過他胸口時,那個年幼的孩子擁著他,對他祈求的話:



  我會保住你。



  可是,我卻連你都不認得了。




  「那是我窮極一生所疼愛的孩子啊,他只要跌倒磕破一點皮,我就能哭上三天。當我清醒,看到他斑斑血痕,明白到他身上每個傷痕都是我造成的,我深感恐懼,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他卻說:『哥哥,沒事了,我們回去吧?回家吧?』他的懷抱是這麼地暖和,我幾乎都要忘了胸口還有把劍……」



  他緊抱著那具幼小的身軀,崩潰了,不停喊叫著:殺了我、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



  人間本來就不應該有妖怪,尤其他這種不人不妖的生物,最噁心了。



  「後來,我從那個家逃走了,想起身代父職的誓言,我既然毀約,就應該把父親找回給他。他們父子倆,是我這一生的支柱,希望他們能夠再一起好好地生活。就算人和天不允許,我也要殺到他們點頭,這是我剩下的最後一件事。」



  細水搖搖頭,頭飾發出叮鈴聲響。然後停下,耳朵一摀,做出傾聽的動作。



  「有小孩子的聲音,在下面,我們去看看…嘿咻!妳真輕呀,這不是客套話,女孩子這麼輕的話,生小孩會營養不夠啊!能夠繁衍後代的身子可是要仔細照顧,知道嗎?」



  青年低下身,把細水攔腰抱起,前頭是山崖,至少有百尺深。



  「眼睛閉一下吶,我要恢復真身下去。」



  細水閉了右眼,不過左眼還睜著,她恍然置身在巨木的樹冠上,漸漸地往下降,等到底的時候,又回到青年的懷抱裡。



  青年放下細水,打量周遭的情形。谷裡的雜木被人類簡單處理過了,有血腥味,地上零散落下槍械。



  他問了附近的植物,拼湊出這個臨時根據地的用途。



  「人口販子。細水,最近部族傳出小孩失蹤的消息,應該就是這些軍伕幹的好事。」



  他們再往裡頭走去,聽見猛獸的咆哮聲,小孩子圍成一圈發抖,最小的還不足齡,被人抱在懷裡。



  「走走,快走,這些寶寶不是你們的食物,否則等一下妖精王就要來了。」



  裡頭惟一的成年人說道,聲音很年輕,但頭髮灰白一片,小孩子全抓著他,似乎認為只要有這個大人在,他們就不會受到傷害。



  「老爸!」



  「哎呀,青枝。」灰髮男人轉過身,小眼鏡垂在鼻尖,笑瞇瞇望著好久不見的大兒子。



  青年只是踏近一步,原本張狂的野獸全都驚恐地刷起毛,夾住尾巴逃竄,又讓細水見到不可思議的一面。



  「你不是叫我到細族找你,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青年拔高音尖叫,一掃剛才沉鬱的姿態。



  「來帶回這些孩子呀,你看,這寶寶多麼白嫰可愛,你說,帶回家養好嗎?」



  「不准,說什麼都不可以!」青年已經激烈反應過好幾次。在他不算漫長的人類生涯裡,其中一項重大的責任就是阻止男人增加他弟弟的數量。



  「可是,他很喜歡我呢!」男人搖著寶寶,逗得娃娃咯咯笑。



  「家裡都有四個了!你就只是喜歡小孩子,搶了小判,拐了小晴,生了祈安還亂抱小么回來,卻從來不養!你這個父親當得亂七八糟,還想去荼毒下一個!有沒有聽過量力而為,有多少錢養多少小孩?我們隔了一個海峽,弟弟們不知道有多想你!你卻滿腦子喜新厭舊,我要…我要…我要跟娟姊告狀!對,沒錯,挑撥你夫妻倆感情,叫她快點改嫁給別的男人!」



  「她除了我,不會喜歡上別人的,我知道。」男人青澀笑著。



  「陸廷君,你不要太囂張了!」青年神經斷掉的時候,就會略去父子的身分,直接教訓起這個天真的大道者。



  男人卻有聽沒有進,逕自和細族族長打招呼。



  「我兒子多虧妳照顧了。」



  細水撥動纖細的十指,用指語轉達她的意思,並回以男人笑顏。



  「是的,他還沒有婚配,妳不嫌棄的話……」



  青年一把摀住男人的嘴,不太自在迴避了細水的目光。



  「你比任何人更知道你兒子是什麼東西,不要誤人終生!」



  「不就是我的寶貝兒子嗎?還能是什麼?」男人那張蒼老的臉不住微笑,把寶寶交付給細水,空出手來撫摸青年的面容。



  「爸爸,那你知不知道家裡出了很多事?就算你退讓離去,公會還是沒有放過我們,那些人類趕盡殺絕,就是不留給陸家半分餘地。小判和小晴都走了,那個家已經沒有了,你知道嗎?」



  「青枝,你錯了,那個家還在,那裡還在等你回去。」



  青年摀著雙耳,滑坐下來,男人也跟著蹲下身,繼續編著美好的夢。



  「我的時間不多,恐怕再也見不到孩子們了,但是你還年輕,會有相聚的那一天。」



  「可是我傷害了…我好害怕…如果再發生一次…爸爸,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男人撫著青年的棕髮,溫和的嗓音反覆安撫著。



  「老二個性剛烈,老三太過怯弱,老四又被你們寵得驕縱…不過他要是不夠任性,就不會來當我兒子了…老么單純,只有被人騙的命。真是讓人擔心呀!你夠細心,又能忍讓,小的都倚賴你,沒有你在,那個家又怎麼維持得下去?」



  男人說著自己的孩子,如數家珍,一直以來,都比任何人了解他們。



  「青枝,你是老大,要多擔待點,知道嗎?」



  青年把臉埋進男人雙膝之間,放聲大哭。





--


  修女打開教堂大門,黃昏從彩色玻璃窗透進神的殿堂,她漫步走來,指尖點著齊列的木長椅,到了最接近神的第一排,樸素的黑色短靴停下。



  黑衣的青年就睡在長椅上,仰躺著,臉龐偏過四十五度角。那身漂亮的骨架展露無遺,少了眼鏡遮掩的五官相當端正,像是天使,可青年說他來自地獄。



  從修女認識青年以來,他一直比同年紀的男人削瘦,下眼瞼的黑眼圈從來沒有消失過,很可惜地,也不怎麼笑;體溫偏低,夏天抱起來很舒服。愛喝酒,心情好(很少)的時候喝,心情不好也喝,不過從來沒看他喝醉過。



  修女聽到一絲細音,青年似乎呢喃夢話。她往他頭邊坐下,撫摸他的黑髮,她並沒有刻意為之,但偶爾人的想法會藉由碰觸傳達到修女腦海中。



  她看到十來歲的青年,老成地扳著一張青澀臉蛋,站在板凳上盯著古早灶房的蒸籠。天色看起來還很早,她所認識的死人臉青年所投射出的少年揉出眼油,一大早從被窩裡爬起來就是為了做早飯。



  冷不防,黑衣少年怔了下,從他的視線往下看,他的小腿被一團棉布緊緊貼住,少年看清楚是什麼不明物體,眼神不禁柔和下來。



  「老四,怎麼起來了?」



  裹著好幾件冬衣的小孩顯得圓滾滾的,就像顆小包子,抬起那雙比星亮的琉璃眼,笑臉迎人,黏著少年撒嬌。



  「這是是廚房,有刀具,有熱湯,危險,聽話,去外面待著。」



  「爹爹還在睡,二哥陪我。」小娃娃就是抱著少年不放。



  少年寵溺地嘆口氣,眼底積了幾百年的霜雪全化光了,彎下腰揉著他們小寶貝的軟髮。



  「陸青枝、陸晴空,我贏了!」少年忍不住得意。俗語說:早起的哥哥有弟弟玩。



  







  青年眼皮動了動,睜開眼,看見修女溫柔的笑容。



  「阿官~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修女天生帶著奶嗲音,社區禮拜不少人就是為了聽她用這種特別的腔調傳聖音才來,就算社區教徒不多,但星期日早上教堂總是很熱鬧。



  「妳去幹嘛?」從下班就來教堂等著的青年直接問道。他說話一向像是質問,容易冒犯人,而修女知道他只是在關心她。



  「去募款~上次地震教堂裂了口縫,想請人來整修~」



  青年看著修女手上寒酸的募款紙箱,皺了下眉,掏遍身上的口袋,把僅有的鈔票零錢全扔進去。



  「阿官~你並沒有信奉我的主~」修女有些著急,她知道對方有一餐沒一餐,還有一個母親要照顧。



  「關妳那個神屁事,我是怕妳哪天被這間破廟壓死!」青年一邊罵道,一邊微屈下身,調整修女頭上的黑色緞帶。



  「主會保佑我的~阿官~」修女笑著保證。



  「哼!」



  青年戴上眼鏡,收拾好隨身物品,就要送修女回家。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修女的姊姊每次提起這件事,總露出羨慕不已的神情。



  「瑪莉亞。」青年喚住修女。



  「嗯~」



  「我之後有段時間不能過來,妳自己多注意一點,一堆變態等著聽妳尖叫的聲音。不要以為這裡人口組成單純就以為沒有壞人,那是因為我替妳清理過了,但難保神經病不會回頭搗亂,了解了嗎?」



  「你不能來了呀……」修女的失望全寫在臉上。



  「妳不是把自己奉獻給神,要去什麼天堂嗎?沒見到我兩三天就這樣,以後死了還得了?」青年雖然一直強迫自己尊重宗教自由,但每次看著十字架上的雕像,就像在瞪情敵。



  「沒有阿官在的天國,唉~」修女光是想像就覺得沮喪,從來沒有任何事物能動搖她的理念,但青年真的讓她遲疑了一絲絲。「我在死之前,一定要讓你真心受洗成教徒~」



  「開玩笑,要是我放棄東方陰曹地府的思維,我就不用存在了。」



  「好可惜~」



  青年藉著身體優勢,伸手壓住修女的瀏海,讓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妳不相信輪迴也好,我就不用裁決妳的人生了。」



  修女這個不能抬頭的角度只能看到青年的手,以及從他銬牢雙手的鐵鍊,從手腕延伸到地面,另一端消失在盡頭。



  她認識他將近十年,試了許多方法,卻怎麼也解不開他四肢沉重的枷鎖。



  他說,他來自地獄,這一世來見見地上的陽光,又要回到暗無天日的世界去。那口氣多麼無所謂,連絕望都聽不出來。



  「阿官~你家人……」修女話還沒說完,就被黑衣青年強制打斷。



  「我沒有親人,那全是騙人的!」



  「阿官-」



  像是反駁青年的話,白衣美人從遠處,拎著菜籃子,翩翩現身。



  黑衣青年眉頭一抖。



  「小晴~」瑪莉亞開心地朝白衣美人揮揮手。



  「今天的小亞還是很可愛呢!」



  「小晴你才是大美人啊!」瑪莉亞毫不保留讚賞對方脫俗的秀美容貌。



  「都是妳不嫌棄啦!…咦,總覺得不應該回以謝意。」陸晴空半捂住嘴,想了半天還是弄不清楚哪個環節有問題,算了。「阿官,我買了黃魚回來,路上還遇到上次跟你提過的小女孩,一起玩了遊戲…你為什麼又踢我?」



  陸判官完全不想承認這個日前流落在他家的白癡神仙是他同年的「三弟弟」。



  「阿官~不要對小晴這麼壞~」修女嚴肅說道,不過聲音半點殺傷力都沒有。



  「小亞,妳別太在意,他平時都這樣,只有對妳比較溫柔一些,連髒話都說得特別少。」



  「陸晴空,乖乖當你的失智患者,給我閉嘴!」



  「我是失憶,哪是失智,你就是老愛說過分的話,才會被下界評價成做鬼最失敗的鬼差。對了,小亞,另一個稱號是閻王萬能的小老婆喔!」



  「呵呵~」好八卦,瑪莉亞忍不住笑了。



  陸晴空輕鬆閃過陸判官兩個橫踢,輕巧躲到修女的身後。



  「天上的傢伙都這麼無聊嗎!」



  「阿官,誰叫你辛苦都不說出口,我只能自己打聽。雖然你個性一直很糟,但鬼差們都很敬重你,也同情你的遭遇,他們說……」



  「我有哪裡需要人家來同情!」陸判官愈聽愈火大。



  「可是祈安……」



  「住口!」



  等陸判官轉過身,頭也不回邁開腳步,陸晴空才露出洩氣的神情。



  「小亞,不好意思,我們一起走吧。」



  瑪莉亞注視著黑衣青年的身影,滿是憂愁。



  「這些年來多虧妳支持著他,我們家的事真的傷他太重。」



  「我想看他開心的樣子~」



  陸晴空抓著那頭白髮,回想一下遙遠的小時候。



  「我家四弟弟出生那時候,阿官就算不笑,看起來心情也不錯。後來乾爹被迫離家,阿官總是怕外人欺負我們家兄弟沒父母,絕對不讓步,他一直是這麼看重我們。我們一家人都不倫不類,只有那個家才有我們容身的地方。」



  「那麼……」



  「為什麼不回去嗎?」陸晴空抿住脣,盡量不要顯露出想哭的情緒。「這個問題是禁句喔,小亞妳要幫我問嗎?」



  瑪莉亞拉過陸晴空的領子,在他耳邊細語今天的夢,陸晴空張大眼,而後又不住嘆息。



  「阿官不像我,他記性好得很,曾經捧在手心的寶物,又怎麼可能忘懷?」



  「陸晴空,你再五四三亂說,我就……」



  「你就要踢爆我小鳥對吧?來啊,反正我本來就是娘娘腔,不會有女人喜歡我!阿官,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老四無論如何,都是我們弟弟啊!他害死我親生父母和姊姊我都能忘記了,你為什麼就是放不下!」



  「老三。」陸判官遠遠喚了聲。「你回家前那天,是我陪你去挑禮物,你那時候好高興,終於可以回去真正的家了,你說你一定會回來看我、看小弟,你永遠都會把陸家當成自己的家。你整晚都沒睡,就是為了把老四…那傢伙每件衣服的釦子和破口都縫好。你說得對,我記性真是他媽的太好了!」



  陸晴空雙脣上下開合著,瑪莉亞依稀看得出他的嘴型是在反覆重述「不要逃避」、「不可以再逃避」。



  「結果他竟然都在算計怎麼在你見到家人之前送他們上路,我啊,全心全意,竟然養出這麼一個殘忍的傢伙!」



  「阿官,天上說,如果不是我家人死的話,死的就是我。」



  「你不要幫他說話,每個惡人都有千百種理由,但他們造成的罪孽就是事實!」



  「阿官,祈安為了我,間接殺了三個人類。天上說他千年的修為沒了,我不是很明白;我也從來沒去了解我離家之後,你會有多辛苦,而且連再見都沒跟小弟說。殘忍的人其實是我吧?」



  黑衣青年花了一會工夫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瑪莉亞,我們回去。」



  修女小跑步過去,捧起青年那張臉,然後用力扯住他兩手的鐵鍊。



  「不要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不可以逃避一輩子~」



  「阿官,我走之前,你明明已經回到自由之身了,為什麼你現在的命契還會在閻王手上?」



  「關你屁事!」



  輪迴被更動的那個夜晚,冥府大亂,那人往閻羅刺了一劍,情急之下,他竟然忘了閻王是個大混蛋,橫身去擋。好了,滿意了吧?每個兄長都砍過了一輪,也該恩斷義絕。



  他絕沒有流連那聲壓抑過的「二哥」。



  閻王事後追究起責任,他上司想看他跪他已經很久了,跪就跪,魂魄拿去就拿去,休想動他弟弟半根寒毛。



  「阿官,我們回家吧?」



  「你自己回去。」



  「我不敢回去。」



  兩兄弟對峙一陣,陸判官「嘖」了聲,牽著修女繼續前行。



  「阿官,風說老四病得很重。」



  「是小么那個藥罐子吧?我有寄錢到鎮上的診所。祈安從小到大連風寒都沒有過。」



  雖然極力藏著,但感情總在話語裡洩露出來。



  「要是有天想見他,卻再也見不到該怎麼辦?」陸晴空問,瑪莉亞感到那雙握著她的手一陣顫動。「我老夢見他在刑場,祈安這麼快樂的孩子,怎麼可以在刑場那種地方?他的眼睛像星子一般漂亮卻被挖出來;聲音那麼動聽卻被割破喉嚨,到處都是他的血,流不乾似的……」



  「你閉嘴,老四、老四……」



  「阿官,我們都只有這一輩子,錯過了,就沒有了。」








 

--

 

  老舊的木造古厝裡,蒼白的男孩和美麗的少女對坐在大廳地板上,旁邊擱著一盞燭火,昏暗不明,不時有淒涼的歌聲傳來,角落黑影幢幢,感覺快要召喚出魔鬼,而他們只是在做家庭代工。



  少女負責用劍切出一樣長度的鐵絲花梗,男孩將長條形的彩色海綿片折成皺折美感的玫瑰花瓣,十指飛快動著,平均每分鐘能生出一朵,而且手工精細,擁有別人家的兩倍賣價。



  少女停下動作,看著圍繞著他們的玫瑰花海,雖然心知肚明是假的,但經男孩巧手生出來的作品會讓人以為是真的,有些含苞的花朵,拿它朝風頭晃一晃,那花瓣會動,好像下一刻就會為人盛開一般,非常討人喜愛。



  「吶,最近我發現一個天大的問題。」



  「哦。」男孩虛應一聲,整個注意都在玫瑰花上。



  「我好像變胖了。」少女非常煩惱,和這年紀女孩普遍存在的困擾不一樣,她不是擔心漸增的體脂肪,而是身為一具死人,外貌根本不應該有所變化。



  「哪裡?」男孩瞄了眼少女單手就能環住的纖細腰枝。



  「胸部。」少女早上起來扣胸扣,都得卯起全力固定才行。



  「我捏捏看就知道了。」



  「哇啊啊!」少女護住雙峰,尖叫退開男孩十來尺。



  「老天也在警告妳暴飲暴食,明明是個殭屍,還浪費我家的糧食錢!」



  「過分,好過分!」同學看她家境不好,十幾個人多做十幾個便當給她,不吃完太可惜了。晚餐她煮給男孩吃,自己不吃幾碗也說不過去,對吧?



  少女往牆邊看去,那裡列了一張家裡的負債表,分做人間、天界和冥府。欠錢可以欠遍全世界,這也是這個家不可思議的地方之一。而就是因為家裡窮,所以她才不能盡情吃飯,才要在這裡做家庭代工。



  「其實我認真想過,你如果不當道士,湊點錢去做飾品小生意,應該能早點還清債務,至少欠款不會再升高上去。每次你去斬妖除魔都會破壞一大堆東西,弄壞了你法術又差,修不回來,人家就會叫我們賠錢,工作愈做愈窮。吶,小恩恩,改行吧,回頭是岸…痛痛痛!」



  男孩生氣扯住少女的右頰,捏了又拉,拉了又捏,家庭暴力。



  「我如果不是道士,妳能坐在這裡說蠢話嗎!」



  「唔,可是就到此為止吧,你有我不就夠了?」少女揉著臉,渾然不覺自己說了什麼話,能讓男孩死人白的臉龐露出些微血色。



  「一日道士,終生道士,我總有一天會成為三界最強大的大道者,把公會踩在腳底下,賺很多錢!」



  最後一句有種窮人的悲哀,少女嘆息一聲,繼續回去切鐵絲,維持兩人制的動態生產線。



  「可是要是你沒錢一輩子下去,哪有女孩子願意嫁你?你連聘金都籌不出來。」



  「我有房子。」



  是棟鬼屋。



  「我也有車。」



  抽獎中的腳踏車,而且還是少女抽中的,男孩運氣一向不好。



  「我還有不為人知的溫柔體貼,認識我久了以後,就會發現我原來有那麼帥!」男孩說。



  「嘔-!」少女吐了,沒想到男孩自欺欺人到這種地步。



  少女的反應大傷男孩的顏面,他生氣地把手中的玫瑰花迅速編成一串五色花環,用力套在少女頭上。



  「聘禮!價值五億元!」男孩大吼,就是愛逞強。



  少女覺得男孩實在可憐,沒再吐嘈什麼,起身走到內廳的大八卦鏡前,看著鏡子裡的她和花環,開心地轉了幾圈,才回到大廳來。



  「這個不要賣掉,留給我好不好?」少女央求著,她一直很寶貝任何男孩送給她的東西。



  「哼!」男孩又埋頭做他的手工藝。



  沒娘的孩子沒人疼,男孩才十七歲,就背著一整個家,才會心理扭曲成這樣。



  「你那些神勇威武的兄長還是沒消沒息。」少女有感而發,男孩身體一僵,似乎踩到他內心最大的傷處。「不會被女人…還是男人騙走了吧?」



  「才不會,哥哥們最愛的人就是我了!」



  「你就快點認清現實,笨蛋兄控!」



  「找死!」



  男孩和少女扭打一陣,直到男孩差點氣喘病發作,少女才停止她穩贏的爭鬥,去廚房倒了溫開水給他,一邊輕拍男孩的背,一邊替他開藥包。



  「你這樣也不是辦法,能做的,不能做的,你全幹了,全世界都知道你在找人,卻一直沒有回音。他們當初既然決意離開,一定有他們的苦處,絕不是你不好。你漫無目的地等下去,是要等多久?」



  「我知道妳想罵我笨蛋,可是,我真的很想他們…他們一定也很想我,我可是哥哥們最疼愛的小弟。」



  少女聽了一陣鼻酸,男孩背對著她,卻未卜先知叫她不准哭。



  燭光照著茶几,小几擺著一張全家福,照片中五個不同姿容的男孩子一起朝鏡頭比「Y」,笑得幸福。



  「他們總有一天會回到這個家,一定會回來我身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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