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無常。

 

  林然然顫抖抓著宿舍寢室的門牌卡,他自認天衣無縫的計謀就因為某個道士懶惰成性給毀了。

 

  他可以透過一個人的親筆字跡,掌控人一部分心智,雖然不到操縱靈魂那種地步,但增加好感和信賴倒是綽綽有餘,足夠讓他成功做一個臥底的「朋友」,來探查出當代陸家傳人的弱點。

 

  但等他把筆墨覆蓋上去,才驚覺到有問題。他應該早一步發現到上頭那兩個工整的簽名,「喪門」和「陸祈安」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竟然就一時大意把限用一次的法術浪費掉了。

 

  就在林然然在房間踱步的時候,門鎖傳來鑰匙插入的聲響,他把門牌往抽屜一塞,堆出最親切的笑容。

 

  那人一走進來,整個午後的房間頓時亮了亮,林然然忍不住揉了下眼角,對方除了長得特別好以外,就是個普通人罷了。

 

  「你好。」

 

  他們同時打了招呼,對方有些不好意思,林然然賞給他一個會心微笑。

 

  「我是喪門。」

 

  聽到名字,林然然暗暗握緊拳──就是你這個殺千刀的。

 

  「剛才舍監有特別介紹過你,一個人來臺灣唸書很辛苦,以後有什麼問題都可以來找我。」眼前的大帥哥努力展現出友好的南島精神。

 

  林然然當下沒有任何感動的念頭,只是惋惜般在心頭嘆道,他的法術發揮功效了。

 

  「謝謝你,你人真好。那個,其他人呢?」林然然飛快結束交談,他對目標物以外的人種沒有興趣。

 

  「小榆嫌味道重,去買除臭劑。祈安等一下就回來了。」

 

  雖然短短一句,但話裡親近的關係表露無遺。

 

  林然然暫時在喪門這個人的框框裡註解為「陸家道士的好友」,然後看著喪門打開棺材似的大行李袋,把物品分成兩邊佈置起來,動作輕巧細心,少了時下年輕人的躁動不耐。

 

  「你們交情很好呢,東西都用同一套。」林然然試著套話,沒想到喪門抬起臉,露出羞澀的微笑。

 

  林然然覺得那副長相搭上那副表情實在太犯規了,讓他這個實際年齡二十多多許的老人也不免動搖。

 

  「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

 

  林然然見過不少人,有人說話不經大腦,有人滿嘴計較,像這樣打從心底用情感發聲的人已經很少了。

 

  但他也忍不住在暗暗駁斥,一起長大又如何?他門派的師兄弟怎麼對他?把他踩在腳底下嘲弄他的無能,難得有天好臉色他就該謝天謝地。自以為情比金堅,殊不知朝夕相處往往讓人一拍兩散。

 

  「啊,祈安他雖然有點怪,老是走神,又會自言自語,但是認識久了,你就會明白他是個……」

 

  喪門陷入言語表達的窘境,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評價特異獨行的道士友人。

 

  就在尷尬的此時,人回來了。

 

  「喪門,我找不到內褲,你借我穿。」陸祈安從門後探出頭,長劉海下露出半隻琉璃眼瞳,笑顏帶著孩子般的天真。

 

  林然然眼神一滯,想看出傳說中的陸家風水師和一般大學新鮮人有什麼不同。

 

  「怎麼會沒有內褲!」喪門大步走來,拉開陸祈安的褲襠就往伸手裡頭探去。「還真的沒有!為什麼你只是去我車上拿個外套,就能搞丟那麼多東西?」

 

  「我把外衣穿上去才發現不用脫衣服。」陸祈安說得無辜,眼睫眨了眨,喪門用力把他從門後拉出來,林然然才看清楚那身服裝儀容有多糟糕。

 

  喪門搥了友人兩拳,才從自己的衣櫃裡拿四角褲出來,穿穿脫脫一陣,給陸祈安整理好衣著。

 

  「抱歉,給你看笑話了,他就是這樣漫不經心。」喪門押著陸祈安的腦袋,一起跟林然然道歉。

 

  「沒這回事,你們感情真好。」林然然只是平心而論,但喪門聽了卻有點開心,可能他的法術會讓受術者以為他說的全是好話吧?

 

  其實早在一開始,林然然已經多少察覺到什麼,但他始終不確定喪門的定位。

 

  

 

 

  「小然,我帶了蘿蔔糕給你。」

 

  「小然,這是學姊送的餅乾。」

 

  「小然,我從家裡帶了以前的衣服,你試試看合不合身。」

 

  幾個月過去了,林然然吃喪門的、穿喪門的、用喪門的,覺得無聊喪門還會帶他去看水墨的展覽。那個該死的失誤變成了美麗的誤會,總的來說,喪大帥哥就是個好人,同寢的上官少爺也深有同感,而他靠著作弊的法術,讓喪門對他又比別人更好一倍。

 

  在那人的想法裡,對人不需要保留,他總是盡其所能為別人設想。林然然每每想起拎著食物、滿心歡喜回應他謝意的喪門,總忍不住笑了。

 

  真是個白痴。

 

  他藉著地利之便,順利拿到陸祈安的手寫筆記。他努力鑽研,就像研究古墓碑文的考古學家,逐字破解它的意思,裡面有甲骨文、金文、點字記號,什麼都有,外族的方言也糝了一些。他有一次,翻譯了半天上午,只得到一句話──下星期三要小考,哎哎。

 

  林然然一向以學識自豪,沒想到一個年紀比他小近十歲的理科生,輕輕鬆鬆把古文字當生活用字。

 

  有時兩個人在寢室獨處,小陸總是意興闌珊地望著窗外的天,對他這個小角色從沒放在心上。

 

  林然然曾有過衝動,想過去扳過那個天地無畏的年輕道士,叫他看著他,讓一個天生才者好好看著他這個庸人,問他知不知道身為一個陸家人,是讓其他修道者多麼眼紅的事!

 

  他一出生,就帶著傳奇,眾所矚目,跟他這隻陰溝裡的老鼠完全無法相比。

 

  而林然然回報的消息總是令他的師門沮喪。

 

  沒有弱點。

 

  雖然半年以來,從未見過陸祈安施展任何驚天動地的法咒,但林然然觀察下去,愈看愈是挫折。

 

  做為一個修道之士,他完美無缺,什麼都無所謂。

 

  喪門懷抱夢想的大學生活對陸祈安來說,半點也不值得稀罕。林然然一直看著,被排斥,被投以異類的目光,在課堂上大笑,在考卷上畫八陣圖,喪門難過得半死的時候,陸祈安卻還是笑著的。

 

  林然然回頭想了想,有什麼好笑的地方,然後背脊一涼,他這個小人忍不住這麼臆測──

 

  凡事都能超然看待的他,把喪門對他的在意,當作笑話。

 

  林然然憤慨一陣,然後想到,他自己就是個騙子,哪裡有臉去指責別人的不是?所以他什麼也沒說破。

 

  

 

 

  喪門回宿舍的時間漸漸少了,好多人拜託他做好多事,他總是這麼認真,大家都盡興地利用他。

 

  林然然在某天下午茶的時候,咬著喪門買回來的糕點,口齒不清問他勞心勞力是為了什麼。

 

  大帥哥嘆息道:「學生不都是這個樣子?而且我多加把勁,他們就會看到我的情分上,多忍讓祈安一分。」

 

  林然然默默地把陸祈安那份也一起吃完,混著熱茶吞下去。

 

  晚上,寢室只剩他和上官少爺,彼此稍微交流一下喪門的近況,得到一個同仇敵愾的結論:

 

  夏天哥哥是他們四四四寢的所有物,是他們的專屬福利,別的愚民竟敢亂碰!

 

  於是他們聯手起來,一個安外,一個攘內,把那些惱人的請求背著喪門推得乾乾淨淨,這樣喪門就會在宿舍幫他們打掃、晾衣服,偶爾還能聽見他那些不帶一絲雜質、由衷的溫柔話語。

 

  「能住在一塊就是緣分,我是獨生子,小然、小榆,你們就像是我的弟弟。」

 

  上官榆那傢伙聽了竟然不爭氣地哭了(阿喪,你的胸肌給我抱一下!),而林然然轉著髮梢,頭一次心虛到不敢回話。

 

  白痴,你才像我的弟弟。

 

  

 

 


  某日,他的遠房表妹約他出來碰面,數年不見,依然艷麗如火。

 

  「表哥,你來多久了?都沒有聯絡過我,你是什麼意思!」

 

  林然然沒有說「我就快成名了」、「我會成為讓妳仰望的男人」還是「我真的很想念妳」這種蠢話,只是在旁人打量的眼光中,侷促不安。

 

  他和她實在太不登對了,看上去就像個笑話。

 

  枉費流丹還把他寫的信全都帶來了,告訴他,她有多思念他。她要是知道他那些卑鄙行徑,一定會很失望。

 

  「表哥,我一直想和你當面說件事……」

 

  「妳要分手?」

 

  「什麼啊?你對自己有點自信好嗎?我現在可是一名星護耶,列祖列宗一定會以我為榮的,表哥。」

 

  林然然望著流丹得意的笑顏,想起小時候談過的志向,原來她已經達成了。

 

  「真有星辰下凡?」

 

  「有喔,是個笨蛋大女孩,不好意思,早你一步吼!不過現世還有另一顆,你還是有機會。」流丹捂著嘴炫耀。許久不見,她竟然也沾上了女子特有三八喜感,被帶壞了。

 

  「誰要當星護這種沒報酬的東西?又不是妳這個閒閒沒事的大千金。」他下意識又把從前的話悲嘆一遍。「我一無是處,就算有星,他也不會要我的。」

 

 

 


  那場飯局吃得不歡而散,流丹知道他過去的名字沒有了,氣得牙根都在發抖。林然然深怕她甩頭就走,急忙把珍藏的絹畫塞到流丹手裡。他即使深知自己懦弱無能,卻總是放不下姿態祈求。

 

  「表哥,你真是個白痴,大白痴!」流丹扯開嗓門大叫,再也無法像過去喊他的名字。

 

  林然然失魂落魄回到宿舍的避風港,沒想到打開門,意外碰上那對好友的衝突,今天真是諸事不順。

 

  他就算心裡期望過兩人分離,詛咒所有人比他更悲哀,但實際上,沒有誰喜歡室友吵架。每次他們兩個有口角,寢室都會籠罩一股莫名的壓力。

 

  而且只有喪門單方面難過,又何必呢?

 

  「陸祈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喪門站著架住陸祈安頹廢坐著的雙肩,他們爭執的時候總是貼得很近,誰也插不進他們的世界裡。喪門也沒注意林然然回來了,他的眼中只有另一個人的倒影。

 

  陸祈安卻選擇閉上雙眼。

 

  林然然的紀錄顯示兩人從入學到現在,吵架、爭執的次數日益頻繁,他們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坐下來好好說話過。曾經他們只要一個人叨叨不休今天遇上的人事物,另一個就會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他和上官榆明明在同一個空間,卻不能明白喪門內斂的快樂。

 

  「他們向你搭話是為了抓你話柄,就是要羞辱你,你不要理會那些人就好!現在弄得副校長記你大過,才一年級就兩支大過,你到底能不能畢業啊!」

 

  林然然從喪門的責難中了解到陸祈安今個惹出多大的風波。

 

  「喪門,是我不好,你別生氣了。」陸祈安垂著眼說,脣角還是笑著,看不出絲毫悔意。

 

  林然然從後面看過去,喪門肩膀不時抖動著,陸祈安突然把手指指向他,喪門才訝異轉過頭來。

 

  「小然,你回來了……抱歉。」

 

  喪門趕緊抹掉眼角的溼氣,陸祈安鬆了一大口氣。

 

  林然然不想承認當他瞥見喪門的淚光,心頭一整個糾結起來。

 

  「喪,我肚子餓了。」林然然可憐兮兮地往喪門招手,暗中卻瞪了陸祈安一眼。

 

  他似乎有些多管閒事,但看在喪門請他吃飯的份上,林然然不介意當個傾聽者。

 

  不管在家庭餐廳還是人行道上,喪門一直是旁人注目的焦點,身上就一件緊身短袖和黑外套,走個三步,就有十個人回頭,不分男女。不過大帥哥卻毫無自覺地只和他專注說話,左手提著陸祈安的外帶便當,右手帶了一杯特別給林然然的奶茶。

 

  「喪,大家都在看你呢!」

 

  喪門聽了,摸摸臉,抓抓頭髮,一臉困惑是哪裡不對勁。

 

  林然然只恨自己手不夠長,不然他真的好想拍拍喪門的腦袋。他筆記給喪門的形容詞已經滿出格線外,非常純真的大男孩,看著他就會覺得這世界也沒有壞到哪兒去。

 

  「小然,我一定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喪門突然又沮喪到谷底。

 

  「這是什麼話?」林然然回以驚恐的口氣。他有時候真想抓著喪門的頭搖,大聲問他:你已經好到不能再好,為什麼比我還自卑啊!

 

  「我愈來愈不懂祈安在想什麼。」喪門的俊臉垂得老低。

 

  「那也是小陸的問題呀!」

 

  「我能做的事情不多,想的也不深,以為一起生活的話,可以就近照顧他。可是我實在不曉得怎麼做才是真的為祈安好。」

 

  「那是因為小陸是你很重要的人,你才會顧慮那麼多。喪,不要亂想了,我們快點回去,小陸一定快餓死了。」

 

  「可是祈安總沒什麼精神,連笑也只是做做樣子。」

 

  「小陸本來就是個懶人。喪,你知道嗎?只有你回來的時候,他那雙透明眼珠才會從三分之一睜開到四分之三。要是你那天被教授稱讚,開開心心的話,小陸的眼睛就會整個亮了亮,陪你一起高興。最近因為你太忙了,小陸無聊,才會無精打采。」

 

  「這樣啊……」喪門輕易地被唬弄過去。「那我還是回宿舍唸書好了,我盯著祈安,他也比較不會亂來。」

 

  你一直很想陪著他啊,為什麼被那些沒營養的流言所惑,逼自己和他拉開距離?

 

  林然然正想著,喪門柔和的臉龐轉向他,微微揚起脣角。

 

  「謝謝你,小然。」

 

  他差一些些就脫口而出:能搏得你的笑容,是我莫大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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