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多事之秋。



  老人悲嘆一聲,他就快死了,耳邊卻是長城的戰蹄與江南的烽火,不得安寧。



  然而天下混亂的局勢也比不上身邊人令他心煩,他的獨生子也是他的大弟子,和皇室勾結作亂,以妄言迷惑君上,操弄詭術愚弄百姓。原本位在深山之中寧靜悠然的道觀被大興土木,成了輝煌宮宇,夜夜笙歌。



  沒有人質疑堂上那個穿著白衣卻抓著美酒美人的傢伙求的是什麼道理,人們只需要一份可以讓他們心安的信仰,被邪魅逮個正著。而那個把門派領向毀滅之途的妖孽就是他的不孝子。



  老人常在病禢上悔恨,要是當時孩子出生的時候一把掐死就得了。想到兒子小時候多麼聰慧可愛,他就順著自己的私心,把所有最好的都捧到他面前,也以為他會為門派開創出新的局面。



  後來果然讓他大吃一驚,在每天親手端給他飯菜裡摻慢性毒,讓他好好一個門派掌門人不得善終。



  愛之反而害之,老人已經想見得到愛子的悲涼下場。



  但他惟獨不願讓他奉獻大半人生的大道毀在賊子和戰亂之中。皇帝和天下人都在逃避,寧可殺邊關守將也不想承認這個國家就要破得徹底。到時候,儒者的仁義禮智和道家的上善世界,都會被殺得片甲不留。



  老人心頭只有一個人,好在還有這麼一個能夠將門派傳承下去。



  「皓雪,你過來。」老人朝門外微聲喚道,他底下弟子三千,僅有一人隨侍在老人左右。



  「弟子在。」



  名叫「皓雪」的青年拄著拐杖進房,從頭到腳無不是傷,前些日子才從王爺府被人抬回白派道觀,好治歹治,才救回一條命。



  老人看著他早年所收的俗家弟子,一直都只是個純樸的農家之子,前年還喜滋滋要他為即將出世的寶寶取名字,眉梢間全是笑意,可現在青年眼中只有一灘死水,槁木死灰似的,那顆心傷得比他傷痕累累的身子還要來得重。



  「你還恨著金盞嗎?」老人問,青年才抬起沒有表情的臉。



  「那個愛慕虛榮的女人,把我們的孩子……」青年咬緊牙,臉龐因強烈的憎恨而扭曲。



  他曾經的愛妻,在他尋去王爺府要人的時候,穿著綾羅綢緞,把他們兩人的孩子活生生從樓上拋下,摔成一攤肉泥。



  老人再嘆口氣,「金盞」是一名太過美麗的女子,那樣的絕世容顏卻生在民間,注定不會和青年夫唱婦隨一輩子。



  可是老人也還記得他們共結連理的那天,夫妻行禮對拜,眼中只有彼此,是多麼地恩愛纏綿。



  「你也別太難過,要是生一個像白霜的混蛋還不如別生。」老人勸了又勸。



  男人只是無盡悲傷,他的雙手還有寶寶軟嫰的觸感,最後卻得親手埋葬那團肉泥。



  老人在心頭連聲咒罵正在外頭享樂的孽子,王爺會認識金盞也是他兒子從中牽線。壞人姻緣,不得好死!



  「你不能讓心被情傷攫住,心傷久了就傷身。為師可是去求白霜那混蛋去王爺府把你救出來,你不能讓我的委屈白費。」



  「恕徒兒愚昧,無法像師父一般豁達。」青年叩首以對。



  老人覺得青年是傻的,他的妻子負了他,農田荒蕪了,他的世界瓦解了,卻還是念著他的恩情,不離不棄照顧一個將死的老頭子。



  他的門派主旨是中和,但總忍不住憐愛善良的一方。



  如果他這麼做,能讓他繼續活下去也好。活著,總會再遇到好的事情好的人。



  「阿雪,師父有件事交代給你。」



  老人的語氣一改輕挑,嚴肅起來,讓青年不由得正坐傾聽。



  「從今以後,你就是下一任白派掌門。我令你即刻帶著我派神器往南疾行,渡水而東,你可明白?」



  青年著實一怔。老人好久沒看他露出呆傻的模樣,很好,嚇到他了。



  「弟、弟子不懂,我並非是正規的弟子,而白霜不是您最疼愛的……」



  「為師說是你就是,你就照自己的方法把白派傳下去。」老人勉強伸出枯瘦的十指,拍拍青年的手背。「雖然我派沒有張氏天師的威名,也沒有像陸家的傳奇色彩,但白派是會孕育出神祉的道,我一直深信著,絕不會有錯!」



  老人指向窗外灰濛的天,當意念專一,天和人的距離可以近在咫尺;只要心不死,信念就不會消去。



  青年伸手握住老人顫抖的手骨,老人身上的毒素已經深入到筋絡裡,頭髮和牙齒幾乎落光,夜夜受毒發的痛處折磨。但老人卻強裝精神,在他一心求死的時候,開解他、鼓舞他,他又怎麼能不顧從小教導他的先生,只在乎自己的傷痛?



  「師父,要是我走了,您老人家該如何是好?」



  青年紅著眼眶,老人撫著他的耳畔,真希望是這一個做他的親生孩子,或許再怎麼寵愛也不會變成那個孽障。



  「吶,會死吧?霜兒要是發現一向寵愛他的父親把神器和掌門之位交給他從小瞧不起的呆子阿雪,鐵定剁了我的頭。」



  青年聽了更是放不開手,老人卻狠心把手抽開,抓著床杆硬是撐起破敗的身子,掀開竹編的床板,把長形的布包交給青年。



  「皓雪,世道就要亂了,能夠躬逢其時的我們也真夠倒楣。但身為求道之士,不論盛世亂世,都不會動搖我們的本心。信仰,應該是如此純粹的東西才對……」



  老人低頭咳了幾聲,青年用衣袖擦去老人嘴邊的唾沫,裡面還帶著斑斑血絲,青年幾乎不忍看。



  「師父,我帶你走吧!」



  「你這個傷者,我這個病號,再加上白霜那個豺狼,走得了,師父頭給你!」



  老人忍不住去揉青年的腦袋,即使青年已經三十多歲了,還是像三十多年前那場紛飛白雪一樣無瑕。



  要是連這團雪白也融成泥水,老人心裡那點寄望再也無法成真。



  「走吧,阿雪,走吧!」



  「師父…師父……」



  就在此時,外頭傳來大匹人馬逼近的嘈雜聲,其中號令者便是老人的獨子,當他發現神器在此,青年再也沒有帶走白派薪火的機會。



  青年雙膝重重一跪,將布包放在身前,朝老師連叩三個響頭。



  「恕徒兒不肖!」



  青年哭著,老人合上的眼角也淌下一滴清淚。



  破門之際,青年推開窗子,朝外頭的深林一躍,疾疾奔跑,再也不回頭。



  他聽見父子爭吵的聲響、氣急敗壞的大吼,以及那聲瘋狂的「追」字。他是山下的農家之子,幼年喪父喪母,老人是他啟蒙之師,教會他怎麼用心去看世間;白霜和金盞是他的玩伴,他們曾約好要一起去見遠在九天之上的永恆樂園。



  金盞變了心,白霜蒙蔽雙眼,師父的頭顱被拋在他的腳後跟,他沒有停下腳步,拼了命地逃離從小生長的土地,同時間,也失去了一切。



  但,大道,還是得傳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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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小白兔前世的故事

 

簡而言之,是一個好男人辛苦養大六個死小孩,到頭來終於讓他遇到一隻很乖很好的兔子,用盡心思教育他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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