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前,他在樹林裡宿了一夜。
只要一見到系出同門白衣人的蹤跡,他立刻往山林躲去。深林的幽暗總會讓人怯步,不敢貿然搜索,而他分辨得出林子的好壞,這一路常有林子庇護他,冒著被火燒的風險,指引他逃亡的方向。
他自小便能隱約「聽見」花草林木的聲音,同它們比常人親近。拜這項才能所賜,他的莊稼總是比鄰家好上一些。鬱鬱的麥苗會朝他齊唱「渴了渴了」,他便去引水灌溉;秋末掛著飽滿穗粒的麥子則是老氣橫秋嚷嚷「阿雪,今年又是好收成啊,冬天甭去當雜差了」。
樹上哪顆果子甜?玩伴躲在哪株柏樹後?哪朵花兒是女子最喜愛的?他都憑藉自然的聲音猜個正著。
白霜曾邀他經商,因為他不用查貨便可知道穀糧、茶葉的好壞,加以利用,一定可以發筆小財。但他只想守著家裡留下的一畝土地,只想用竹梢葉給金盞編一個翠玉髮飾。
但自從他妻子走了,他就再也聽不見那些聲音。
師父說,這是因為他的心偏去一邊,離了萬物所依的中庸,只要再矯正回來,自然還是他的朋友。
但他非常明白,他的心不是偏了,而是在女子從高樓拋下布包的那一刻,和他強褓中的孩子一起碎成不會跳動的肉。
他枕著老黃楊的樹根入睡,夢境與現實糾纏不清,睡得極不安穩,一會是巧笑的妻子,一會又是絕情的妻子,他弄不清楚他最恨她的一點是不是因為她不愛他了?
一夜過去,他被溫潤的鼻息弄醒,睜開眼,一頭鹿蹭著他的臉,黑亮的眼珠子直盯著他瞧,一旁還有野豬和松鼠地鼠,幾隻文鳥繞著他飛。
(一個大男人,怎麼哭成這樣!)
(就是嘛就是嘛就是嘛!)
(你要我們怎麼拜託你幫我們做事?真不可靠!)
青年摸了摸自己眼眶,默默擦乾殘留的淚痕。
「妖怪?」青年爬起身,從容地把布包綁在背後,對於自然又向他「開口」這件事,並無太大詫異。
(你這副不屑的樣子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瞧不起你們。」青年待人處事一向認真,是什麼,回什麼。「反倒是你們求人的態度有問題,要是你們是人類早就被人拖到街上打,即使是市井小民,根本的禮節還是要遵守。」
(明明剛才還在夢裡哭著叫金金不要丟下我的傢伙有什麼資格教訓我們!)
青年撐著樹幹站直身體,閉眼吐納一陣後,再張開眼,抖擻精神,往樹冠特意露出光芒的林徑走去,對無理取鬧之徒置之不理。
(哇啊啊!拜託您!大師!請幫幫我們!我們只是幼小的精怪,沒有大妖怪肯帶上我們!)
林子裡的動物追上去咬住青年的衣角,每一隻都淚眼汪汪看著他,青年才呼出一口長息,叫牠們說清楚來龍去脈。
妖怪們耳聞到風聲,中原的人類要打仗了,每次打仗不管天上飛的還是地上爬的,肉的素的生物總會受到牽連,傷亡慘重。於是妖界幾個長老痛定思痛,乾脆立一個空間,把人世隔開來。可是就像人類有權有錢的一方能建塢堡保護自己,那個新生的保護所也只有足夠強大的妖怪才能進入。
如果青年能出手,替他們打通通道,只要一個很小的洞就行了,他們就可以避開接下來的十年戰火。
「我會種田、武術和認得一些字,沒有學過『開路』這檔事。」青年不曉得這群小精怪為何對他抱持如此大的期望。
(你背上的刀就做得到!)
原來如此。在森林裡蹦蹦跳跳的動物們比他還要了解他所繼承的神器。
青年把布包解下,恭敬地打開層層繩結,才露出一抹刀尖,小精怪們就興奮得叫個不停。
(遠古上下分界那時,好多寶貝落在人間,真漂亮啊,看一眼得十年美夢!)
青年捧起通體銀白的古刀,他認不出來這是銅還是鐵一類的金屬,也沒有煅造過程中任何痕跡。而當銀刀完全現身的當下,林子跟著完全靜下。
他沉澱所有心思,試著感應刀與他之間的連結,但他只感覺到非常細微的鳴叫。這把刀本來就是逢難才會落到他手上,並不屬於他。
「把路指給我瞧。」青年握起刀柄,細細撫過上頭的紋路,銀刀亮起白光。
精怪們形容不來,只是一股腦想著他們的桃花源,青年的刀勢就順著牠們的意念劈落,兩個空間的障壁被削去,連結出一條新路。
(哇賽!)
這群小動物在身邊歡呼著,青年握著異常沉重的銀刀,請牠們快點上路。
(我們沒看錯,你真是個好人!)
(請容我們為你唱首歌,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青年額間淌下冷汗,咬牙切齒。失去孩子妻子,師父又被殺,讓他溫和的脾性不再有。
「閉嘴,快滾!」他的體力就快要透支了。
把他蹭醒的小鹿怯生生望著他,其他同伴趕緊東奔西跑回自己的老窩,把私藏的草藥給叨來,要給青年治傷。
(大師,你能不能把這座林子也移到那裡去?不然我們會想家的。)
「你們這些妖怪,不要太得寸進尺!」
(可是人類一圈了地,就在裡頭種吃的,我們還不准去享用,不公平!)
青年咬緊牙,偏偏白派的宗旨和公平性脫離不了干係,以及不捨近求遠,上門的問題絕不漠然視之。
「我再和這片林子商量看看。」
(太好了,不愧是大仙啊!)
從「傢伙」、「大師」到「大仙」,這世道連妖怪都學會諂媚了。
好不容易牠們終於一個一個踩著小跳步出發,還不忘回眸多看青年幾眼。
(白大仙,我們有些同伴是地域型的,從不出門,你看到了就提醒一聲,叫他們快逃。)
青年很生氣地答應下來。
(還有……)
「還有什麼?」鼻血從青年鼻尖淌下,刀的重量和肩頭極大的壓迫感把他的骨頭弄得咯咯作響。
(天涯何處無芳草?金金待你不好,你就娶銀銀吧?總會遇到好女人。)
等到鹿尾巴和豬尾巴消失在腦海裡,青年才收了刀,癱坐下來。抓著身旁那一塊果實和藥草就往嘴裡塞,沒想到連畜生都忍不住安慰他。
他環視周遭搖曳的樹影,那些有腳的走了,沒有腳的該怎麼辦?
如果想去的話,他也會想法子帶它們走。
全心全意正視這個世間,一箇契機是一箇緣。青年順著林子的外緣,舉刀祝禱,讓萬物有所歸。當心念不為利,只一心為它想,愛已無盡。
他在這裡睡了一夜,施了兩日的法,到最後完成法陣,不支倒地,醒來的時候原本的樹林已是荒蕪一片。他身上堆滿層層落葉保暖,衣袍底下的那些傷雖然還痛著,但全都結了痂,沒有大礙了。
他包裹好刀,背起,繼續趕路。
到江邊,沒有待命的白衣人,漁夫網子撈起的全是屍首。
「小哥,你運氣好,要是早來幾天,一定被流寇殺了餵魚。」
青年以為死去的心,原來還是會感到痛處,當他見到江面流離失所的亡魂,無助地對上天哭嚎。
世間之大,卻容不下無辜的性命。
青年沙啞唱了牽魂文,他背後的刀震了下,把他的祈求傳至很深的底下,不久,水面浮起一艘艘魂船,載著亡魂下去。
他渡了河,走過衰敗的江南園林,看過各個被劫掠的村莊和城池,他一直都在送行,不論是妖怪還鬼魂,人世都不停地被拋了下來。
他不會為了感慨停留,只是不斷走著,一路上竟沒有遇見令人聞之喪膽的盜匪團,惟有一次是在城郭外,染血的馬匹和賊寇與他擦身而過,似乎已經吃飽喝足,對他一個道者興趣缺缺,看也不看便放過他。
青年和他們反向而行,走進了城門,不知這月來是第幾次見到屍橫遍野的景象,他依舊檢查每一具屍身,希望能找到生者,但總是落空,連懷孕的婦人也不放過。
就當他合上婦人的雙眼,依稀聽見微弱的呻吟聲。青年趕緊尋找聲音的源頭,在前方的屍堆中,兩名少年瘦弱得只剩皮包骨,幾乎要嚥下最後一口氣了,卻死勒著對方的脖子,殺紅了兩雙眼。
「那塊餅是我的!」
青年立刻制止瘋狂的兩人,才十來歲,都還是個孩子,卻為了半塊沾血的糕餅,刀刃相向。
而且那兩個孩子有張一模一樣的臉孔,不難臆想兩人的關係。
「給我住手!骨肉相殘,成何體統!」
兩個少年著實一怔,呆傻望著悲痛欲絕的青年。
「誰是哥哥,誰是弟弟!血濃於水啊,你們也狠得下心!」青年一手抓起兩人,各賞一大巴掌。
等他們哭泣起來,青年才遞過水和討來的乾糧給兩個孩子。
他到城外等著,攔下經過的官兵,告知城裡的狀況。官人召來男丁,合力把屍身埋入土地,給了棲身的墳。
青年雖然沒有命令那兩個孩子,他們卻跟在他身後,幫忙他覆土,安靜聽他誦經。
直到所有死者入土為安,青年才領著兩人到鄰近的河水洗乾淨身子。那兩張臉蛋一擦乾淨,還真像中間搭著鏡子,一左一右對襯著。
「你們兄弟……」
「我們不是兄弟,只是剛好長得像。」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又互瞪一眼。
青年心裡頭著實訝異,這不是長得像,而是像極了,外表和嗓音都幾乎二異,連靈魂的律動也極為相似。
「叫什麼名字?」
「蒼穹/碧海。」兩人又同時回答,聲音重疊在一塊。「你要去哪?」
「問這做啥?」青年總不免盯著他們滿布傷痕的四肢。父母呢?還在不在?
「求你帶我走。」
青年不發一語,兩個孩子突然一起跪了下來。
他很明白,他一個人照顧不了兩名稚子,出海關一定會遇上難題。
但白派不會遺棄任何人,當心不願意的時候,就不會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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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後,看著又打成一團的大弟子和二弟子--
白掌門:早知道就讓他們兩個掐掐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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