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沒法弄到乾淨的水,他的傷口染上了病,腦子昏昏沉沉,所幸兩個小子還算懂事,沒再掐架給他找麻煩。



  「師父,你餓不餓?」雙生鏡掛著同樣憂愁的面容,他看了於心不忍。大人怎麼能給小孩子擔心?



  他們儲糧帶得不多,偏偏天公不作美,連著三日無風,船在海上動彈不得,眼下只剩半顆饅頭。



  「我不餓,你們吃,吃慢點,別把髒東西吃進嘴裡……」




  他們和貨物待在一塊,雖然窄,但好歹能確保小孩安全。青年知道保護過度不好,但在龍蛇混雜的船上,有的船客甚至是逃犯,這種險,他不能冒。



  「蒼、碧,別亂跑……」



  「師父,你已經說了十來次了。我這種無以為家的乞兒,吃過的苦、見過的壞人多得很,你不要擔心…討厭,別學我說話!」



  一模一樣,老天爺是在惡整他們還是惡整他?青年半垂著眼想著,兩人大概沒多久又會打成一團。



  「匡噹」,成堆的貨物中突然響起清脆的聲響,兩名少年立刻停止爭鬥,一同怔怔望向聲音的源頭。



  「師、師父,又是妖怪嗎?」他們一溜煙縮到保護者的身後。



  「哪那麼多妖怪……」青年勉強睜開模糊的雙眼。「靜下心,你們本身是人的氣,那邊的氣息是不是和你們類似?」



  蒼穹和碧海照著青年的吩咐,似乎真有一點感覺,這些日子的坐著發呆練習小有成效。



  「有銀子的氣息,師父,是錢!」他們興奮地告訴他們師父這個大發現。



  青年一口氣上不來,險些吐血。



  「你們把中間那個最大的木箱搬出來,他的氣很微弱,大概快被悶死了……」



  「沒想到還有人用這種方式偷搭船。」兩個少年佩服一陣,著手撓開木箱的蓋子,弄了好一會都不見成效。



  青年只好摀著傷處,過來察看情況。原來箱子被下了咒,難怪他在這裡第四天了才發覺有生氣,差點錯失一條人命。



  他拿起布圍著的寶刀,連著刀鞘輕敲木箱四個角,再叫兩個孩子用力,便輕鬆扳開箱蓋。



  打開了,三人都怔住了,箱子裡填滿翠玉珠寶,黃金銀條,還有一名穿著朱紅錦衣的稚齡女孩,烏黑的長髮散落在金銀財寶上,襯得她那張瓜子小臉更加雪白如玉,然而她的脣卻異常艷紅。



  「師父,這是妖怪吧?」見過桃花精之後,兩人對於漂亮的東西總先以為不是人類。



  女孩突然深吸一口氣,眼睫動了動,睜開眼,疑惑地望著青年和少年們。



  「你們…是誰?」她一開口,艙室像飛進幾隻春日的黃鶯,海浪也動聽起來。



  「碧海,拿水來。」青年下令,少年立刻捧來水袋。「你先喝口水,潤過喉嚨再和我們說明白。」



  「你不是壞人吧?」女孩黑溜溜的眼望著青年,旁邊兩個少年敢打賭,她絕對不會比他們大,約莫小個一兩歲。「看到這麼多寶物卻不動心,素昧平生卻關心我的身子,我可以信任你吧?」



  「但是我不相信你,你是何人?為何做此打扮?」青年眉頭又鎖了一層,這孩子有股他厭惡的味道,但本身卻沒問題。



  「我是橙朱,福王府逃出來的優伶,今個十又有一,謝道長相救。」女孩兩片水袖相貼,給青年做個揖。



  「原來是戲子,難怪說話那麼像唱戲的…你不要又學我說話!」



  「這兩位哥哥生得真俊,還是雙生子呢!」女孩咯咯笑著,媚眼輕拋。



  「我們不是兄弟!」兩人激動澄清,但女孩顯然不信,兀自笑個不停。



  「其他人呢?」青年繼續質問女孩的身份,但她卻歪著頭,裝傻過去。



  「橙朱既然是脫逃的伶人,當然是隻身一人。我當初只是找了一個大箱子藏身,賭賭運氣看否能逃出生天。看來,我是賭對了。」



  雖然樣子纖弱可愛,但她說話卻難掩英氣。



  「我們要往哪兒呢?」



  「臺灣島。」



  「是嗎?」女孩的睫款款垂下,像是舞台上苦命的花旦。「那不就離中原很遠了?」



  「你這身衣裳太招搖,換一件。」青年記得行李還有一件替換的薄衫。



  「好的,但我不習慣這件戲服,能不能為我脫去?」



  蒼穹和碧海聽了立刻脹紅臉,但女孩卻大方站在他們面前,沒打算找個好一些的地方更衣。



  「你是哪裡來的大少爺?」青年埋怨著,手卻沒停,給那件華服一層一層解下。



  橙朱只摀住他的胸口,那裡吊著一塊很大的方玉,把他的脖子勒出一條紅痕。當青年想把他那不成比例的玉墜子挪一挪,他卻嚇得攢住玉石,連說不必了。



  「這是王給我的賞賜,很珍貴。」橙朱小心翼翼守著他的寶藏。



  「再珍貴,難道有你的命珍貴嗎?」青年想著自己負傷,卻還得給另一個小屁孩脫褲子。



  橙朱怔怔盯著青年,抿起脣,不住悲傷。



  「師父,他怎麼有小鳥?」蒼穹和碧海看到後來,腦子空白一片。



  「呵呵,因為我是男的啊!」橙朱翹小指抵在自己臉頰,故作淘氣。「先皇有制不許女子拋頭露面,我們處子常得扮女裝上場,供大官娛樂。」



  「啊?」



  「嘴巴合起來,別丟人現眼,就叫你們別被美色迷惑。」青年撫起橙朱的瀏海,硬是把那頭秀髮綁成一般百姓的髮髻。



  「會痛,輕點。」橙朱嬌嗔一聲,青年的臉黑了一半。



  「師父,你怎麼不打他?快像平常對付我們一樣,打他!」蒼穹碧海在一旁搧風點火,沒多久就被擰眼皮,痛痛痛。



  青年想,這又不是他家的孩子,如果是的話,早叫他倒立,好好深思什麼是男人女人。



  「諸位大哥,能否分給橙朱一點吃食?」橙朱按著自己乾癟的肚皮,低吟幾聲,天見猶憐。



  「不能!」雙生鏡異口同聲否絕,他們都快餓死了,哪養得起一個不男不女的小鬼。



  果不其然,兩個相貌相似的少年又被他們師父打了。



  「像個男子漢!」青年這番話同時說給在場三個孩子聽。他把半顆饅頭再撕成一半,放在碗裡,倒水下去,讓饅頭吸水脹大,再遞給橙朱。



  「這是人吃的東西嗎?」橙朱看著吸水饅頭,咬了一口,沒有滋味。「不如拿著這些錢去和其他人買點吃食。」



  「然後你就會被扔下船,錢財被大伙分贓。」青年耐著性子勸橙朱不要幹蠢事。



  「那你為什麼沒有這麼做?」橙朱直視青年,青年沒有迴避,給他看個夠本。



  「白某乃修道之人,錢財乃身外之物。」



  「師父,咱們不能拿點感謝金走嗎?」蒼穹和碧海已經往口袋塞了幾塊金子。



  「孽徒!」青年揪住他們倆後頸,把金子搜出來,全扔回箱子裡。



  橙朱繼續咬著無味的泡水饅頭。



  「原來如此,即使你認為可以拿一份分內的酬庸,但你必須以身作則,做他們學習的典範。」



  青年沒有回應,屈身按著又出血的腹部,兩個雙生少年看了,再也不敢吵鬧。



  「不義之財只會招來災厄。」



  「這些能讓我下半輩子不愁吃穿,我何必捨棄將至的富貴生活?」橙朱端起下頜,瞇起細眸笑笑。



  「等你有命花再說。」青年對於這名如花似的孩子,不知道該怎麼摔,他的腦袋才會清醒一些。



  這也是橙朱煩惱的地方,上岸後無人接應,憑他自己實在護不住這箱財寶。



  「壯士,請你幫幫我。」



  能在眨眼間編出長篇謊話,找出最有利於他的位子,但聰明有餘,歷練不足,這漂亮孩子到現在還是抱持著優渥生活的天真。青年大感頭痛,怎麼這一路老是遇上死小孩?



  「這些財寶一半給你們,相信這足夠讓你們師徒衣食無虞。」



  「怎麼有一種被施捨,討人厭的感覺?」雙生鏡撇撇嘴角,抬頭望向青年。「師父,怎麼辦?把他扔下去祭海神?」



  橙朱不敢置信摀著粉脣,他都放下身段,這廝竟敢這般無禮?



  「別亂說話。」青年把連退三步、大驚失色的橙朱拉回來,叫他省點力氣,少演幾段戲。



  這時,猛然一陣大浪,把船頭掀了起來,若非青年及時抓牢三隻小毛頭,他們恐怕早就撞得滿頭包。



  「要沉船啦!」貨艙外傳來驚叫,船身搖擺不定,增添不安的氛圍。



  「師父!」蒼穹和碧海齊聲喊完,青年早猜到他們要說什麼,直接摀住兩張小嘴,奈何人只有兩隻手,還有一隻漂亮的漏網之魚。



  「我不會泅水……」橙朱咬緊下脣說,淚像串珠般落下。「必死無疑……」



  他一哭,另外兩個小的也哭了起來。青年強瞪著自己拳頭,該不該打昏,再全塞到箱子裡去?



  突然,貨艙的隔間木板被拆成兩半,一群大漢殺氣騰騰來到他們面前,後頭有個長鬚的男子指著三個尚未成年的少男,指示眾人把孩子帶上船。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



  青年橫在三顆白蘿蔔前,不許對方越雷池一步。



  「海神怒了,需要童子獻祭。」長鬚男子攬著鬚尾,神情自在,無所謂三條人命。



  「放屁!你是何門何派的妖道,從實招來!」



  北方重心法,南方善道術。南方有些派別劍走偏鋒,先是暗中作亂,再用詭譎的術法哄抬出神仙大士的形象,以此拉攏信徒。沒想到還未安穩站上新的土地,就讓他遇上本是道士的他最不可原諒的邪魔歪道。



  「放肆,這是魯大仙!」



  「然後呢?」青年只知道這妖道要扔他小徒弟。



  魯大仙抬起右手,五指捏造出火光,惹得眾人驚嘆。



  「師父,你也變團火出來。」蒼穹和碧海拉著青年,青年呼口鼻息。



  「我不會。好好的,用打火石生火就行。我和水、木親近,火素自然就少了,自然界講求平衡,親者多,疏者鮮,何必強求?」青年趁機教導他這些年來的所知所聞,雙面鏡怔怔點頭,大概懂了六成。



  「原來閣士也是位道士。」



  「誰跟你同一國?我有不傷人的法子,不如就讓我試試。」青年掀開木箱,展現橙朱帶來的財寶,全場的人立刻看直了眼。「白某與徒弟苦苦追尋才查到海龍王的寶藏,海神會發怒全是因為它的緣故,就請諸位兄弟幫我將它物歸原主。」



  魯大仙上前摸了摸琉璃翡翠,萬般不捨。青年卻在人家為寶物發呆的時候,刻意合上箱蓋,把他夾得唉唉叫。



  青年扛起寶箱,穿過人牆,走上船板。橙朱在後頭喚了那聲「慢」,也沒有理會。



  蒼穹和碧海跟上去看熱鬧,只見所有人撲上去要搶救寶箱那一刻,他們師父毫不留戀地把整箱珠寶丟入洶湧海面。說也神奇,不一會,海面的風浪停了下來,轉為徐徐的西北風,船帆安穩推動船身前行。



  等青年領著兩個娃兒回來躲藏,橙朱呆立在寶箱原本的位子,就算箱子已經落了海,還有另一個無形的框把他關在裡頭。



  「那是我的東西……」橙朱哽咽說道。



  「帶著那些,只會害了你。」青年不會說好聽話,只做該做的事。



  「你這個賤民!」橙朱就像剛才的大漢,把禍錯全推到他人身上,可在他拳頭碰上青年衣袍前,蒼穹和碧海就一左一右把他的手臂反制在後背。



  「我師父救了你,你還不知好歹!」



  青年卻火上加油,再添一句:「你現在和我一樣,都是賤民了。你再好好想想,日後該怎麼過日子。」



  「我的命,還有什麼好在乎的!」橙朱掙脫兩人挾持,推開青年又往船上跑去。



  「師父,戲子都是這般纖細嗎?」兩個只要有的吃就能活下去的孩子,不解地感慨。



  這時,外面嚷嚷著:「有人跳海啦!」



  青年臉色大變,追了上去,越過船邊看著海中那片白色水花,不作多想,撐著船緣躍下黑漆的海水。



  良久,他才抱著小伶人從水面探出頭,兩人在冬日的海水中直打哆嗦。



  「好冷…好冷……」橙朱整個人縮在青年懷裡。



  「知道冷就好!」青年氣都快氣死了。他終於體會到他被人從王爺府抬回來,老掌門為什麼一直扎錯他穴道,就是故意要他痛,讓他知道旁人有多痛心。



  「那是我要招募軍隊的資金,現在都沒有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你這條命不是還在嗎!」青年吼著。在白派眼中,這世上,沒有比生命還要珍貴的東西了。



  橙朱大哭不止,到蒼穹和碧海划著小船來撈起他們倆,淚水都沒有停下。



  青年的傷口泡到海水,又著了風寒。到岸之前,都倒在船艙裡,不省人事。之間有小手撐起他的腦袋,餵水給他喝。妻子離開後,他以為自己已經不在乎生死了,現在卻怎麼也不能死,他的肩上有太多東西。



  等他清醒那天,船也順利進了沙灣。聽說同天起航的十艘舢舨只有他們這一船平安抵達,其它全成了黑水溝的水下亡魂。



  而那個寶箱裡的漂亮孩子往他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請收我為徒。」



  青年其實沒有那個意思,這孩子心裡那一端牽掛太大,不適合修行。但他還是拍拍那顆腦袋,決定把他留在身邊。



  「嘿,老三,可以叫我大師兄了。」蒼穹和碧海同時說道,隨後互相瞪過一眼。「我才是大師兄,你算什麼屁!」



  橙朱咯咯笑著,清靈動聽。



  「我承認的是師父,你們這兩個卑下的市井之徒哪有資格在我頭上?也不撒泡尿照照。」



  「你臉長得那麼可愛,說話怎麼那麼狠毒!」雙面鏡想像中的乖巧師弟終究夢碎,以後還會連碎好幾個,慘不忍賭。



  青年撐著額頭,似乎又因為一時心軟而從此後悔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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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三弟子不負眾望成為名聞遐邇的白派正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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