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擱在淺灘,要到岸上還得撩起褲管,涉水而過。



  想必他們一大三小、四個白色的傢伙十分顯眼,四周的目光都聚集過來。有漢人,也有管理的洋人,讓少年們的腳步都不太踏實。



  都已經這麼彆扭了,他們師父卻嫌不夠,眾目睽睽之下,四肢和頭顱,總共五體,紮紮實實地匍伏在沙地上。



  「師父?」



  「過來,跟著我做。」




  「不要啦,大家都在看!」蒼穹和碧海同聲抗議。




  「而且好髒。」橙朱不想讓膝上沾滿沙子。



  奈何青年霸道地抓著三個孩子下來,



  「是這塊土地收留我們這些外來者,要誠心感謝。」青年又往地面伏趴下去。



  三個孩子沒辦法,只得照做,不然等下又會挨頭搥。他們初來異地,無法像青年深切明白,這裡將會是他們成長以及歿骨之所。



  日頭由中偏西,青年才仰起頭,收回雙手,斂好儀容,叫身後三個打呼的徒弟起身。



  剛好,這頭熱鬧結束了,另一邊的好戲正要上場。人群圍了一圈又一圈,青年聞到血腥味,詢問旁人才知道洋人官員抓了在黑水溝猖獗已久的海盜,要在港口就地處決。



  洋人火槍一射,海盜頭子的胸口便多了一個血洞,鮮血噴出,人們鼓噪。



  青年瞥見繩子捆綁的海盜團裡有小孩子,他把三個徒弟留在人群外,到前頭確認,的確有個才八九歲的孩童,毫無生氣地坐著等死。



  他又排開人潮,找上主事的官員,比手畫腳,告訴他們刑場裡有個年幼的孩子,那麼小的孩子能犯事嗎?休要濫殺無辜。



  「他活下來也必定成為盜匪,還不如造成損失前,永絕後患。」洋人官員卻用純正的漢話回答他。



  青年想,一定有什麼辦法才對。正巧這時候,刑場那個死氣沉沉的男孩對上他的眼,漠然的臉龐突然流下淚來。



  「幫幫我,我不想死!」



  那孩子發出求救,隨即挨了身旁的匪徒幾記拳頭,嘴角滲出血絲。



  「我是無辜的,他們殺了我卡桑,抓了我,不放我走!」男孩枯瘦的手臂朝青年揮舞著,想要抓住他惟一的救命繩。



  人群跟著騷動起來,這種戲劇性的轉變最能帶來高潮。槍決還在進行,死亡持續不斷,一個個,終於輪到男孩頭上。



  青年絞盡腦汁想著,他帶著三個孩子來到異地,必須在最小的風險下冒險。



  他猛然大喝一聲,氣下丹田,數步之內的人皆震耳欲聾。等行刑者放下火槍,他才跪行,半爬行著來到男孩身邊,用那身白衣遮掩圍繞在他四周的殘酷。



  「沒事了,別怕。」他不忍,輕聲哄著。



  男孩眼睛一閉,昏厥在青年懷裡。



  青年依然跪著,讓槍手不知該如何處置,適才和青年交談過的洋人主事者踱到青年面前,沉默好一陣子。



  「我會照顧他。」青年保證。



  「Dwaas(傻子)。」官員說,然後吩咐下屬處理屍體,清理場地。



  人潮散了,最後只剩下青年和他懷中的孩子,另外三個白衣徒弟好不容易才從人來人往的港灣擠出一條路和他們師父會合。



  「師父,不是我在拍馬屁,但你真的讓大家吃了一驚。」蒼穹和碧海興奮說道,剛才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就只盯著這名白衣男子。有人還臆測這會不會是救苦救難的神仙來凡間渡人?



  「過度的言行總能吸引人的目光,爭取到時間,當對方認為你與眾不同就會另眼相待。」青年說,但沒說這是妻子教給他的方法。



  白派十分重視協議,主張和平,盡量動口,不要動手。



  而且,青年相信,不論是哪種人,心裡頭其實都不忍心殺害孩子。聖賢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青年背起小孩,領著三個少年,打聽到漢人的聚落,要先找個歇腳的地方。



  他們離開喧鬧的港口,要步行過一片竹林。橙朱問起青年接下來的打算,總不會走一步算一步。



  「東南沿海都聽說臺灣的富饒,要據地為王,絕不會放過此地。荷人苛徵雜稅,無法長治久安,都城之後定會亂上一陣。我想再往東邊過去一些,找一處人煙稀少的山林,但也別離人們太遠。也看看幽靜的環境能不能定住你們這些小鬼的心性。」



  「那不就是要我們出家當和尚?」蒼穹和碧海垮下臉。



  青年正要教訓什麼,脖子突然一涼,最接近他的橙朱驚聲叫道,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正架在他的頸子上,劃開血痕。



  「誰要跟你去當和尚?」被青年救下的男孩笑了笑,沒了刑場上失魂落魄的德性,俊朗的臉上反倒漾起一絲邪氣。



  青年眉頭倒豎,目光暗沉。最早跟著他的雙生鏡知道他們師父疲累就是這模樣,氣到極點的時候也是這模樣。



  「你是他們的頭,殺了你,他們就是我的手下了。」男孩得意揚揚,說話的口氣完全不像是個九歲多的孩童。



  「對你來說,人命是什麼?」青年眼也不眨,出乎男孩預料。但本來會挺身而出救他這麼一個盜賊之子,就不會是個尋常人。



  「我算算,我殺過多少個…哎呀,指頭數不完,反正也不怎麼重要。」男孩天真笑道,由衷殘酷。



  青年反肘撞下背後的孩子,眼前刀光一現,他側身閃過,肩頭被刺出血孔,男孩再拔出小刀,往青年受過傷的腹部刺去,動作非常俐落,絕非生手。



  將要得逞,青年卻早一步攢住男孩的髮,用力把人倒栽在地,讓他吃了滿口土,牙齒落了兩顆。



  青年瞪著出師未捷的男孩,男孩卻還是揚起倒勾的眼角,挑釁望著他,毫無反省之心,不覺得恩將仇報、奪人性命有何不可。



  「本以為戲子夠可惡了,沒想到人下有人!」蒼穹和碧海不禁感嘆,又氣憤對方偷話。



  「討厭。」橙朱低嗔一聲,他不喜歡沒事被牽連上來。



  青年壓著男孩不放,他什麼也沒做反而讓男孩無所適從。



  「我說,要殺要剮隨你,大聖人!」



  「別吵,我還在想!」



  新來的笨蛋還以為青年是顆螞蟻也捨不得踩的軟柿子,像蒼穹和碧海就很明白他們師父有多少整治小孩的手段。



  「肉那麼少,怎麼夠吃?」橙朱嘆口氣,這讓他頭上兩個師兄再次明白三師弟的心有多黑。



  「小妞,妳有過男人了嗎?」男孩下流看向橙朱的漂亮臉蛋。「我下面還沒能硬起來,要是我能取代這個聖人,一定讓妳做我第一個女人!」



  「師父……」橙朱委曲地扁起粉脣。「快宰了這大逆不道的東西!」



  青年大吼一聲,三個小徒弟乖乖閉起嘴巴。



  「我會照顧你十年,到你成人。屆時,你還是死性不改的話,我會親手殺了你。」青年撫著男孩的髮,只感覺到一片泥濘的混濁,他才這麼小而已。



  男孩別過臉,不去看青年痛心的眼。



  「把我這種雜碎放在身邊,你一定會後悔!」



  「什麼雜碎!你姓雜名碎嗎!好好一個人,難道會沒有名字!」青年揪住男孩兩片耳朵。蒼穹和碧海在一旁看了不禁佩服起來,他們師父擰耳朵可是很痛的,真虧男孩能忍著不叫。



  眼看不說不放人,男孩在青年的威嚇之下,才說了許久未有的真話。



  「我叫阿紫,卡桑家鄉在九州,本姓青定。」



  「阿紫,從現在開始,我是你的師父。」青年搶過男孩緊握的匕首,把它扔進草叢裡,把象徵殺戮的過去也一起扔得老遠。



  男孩眼眶頓時有些酸澀,已經好久沒有人喚過他的名字。他其實已經非常虛弱,好幾天不吃不喝,體力早就到了極限,剛才是憑著意志放手一搏,因為他壓根不相信青年對他無所圖。



  「好,敗者為寇,從現在開始十年內,我當你師父。」男孩舉起掌心,朝向天,又放回胸前,再也沒有氣力動作。



  青年重新背起男孩,像是他從未試圖刺殺過他,繼續趕路前行。約莫走了兩里路,男孩緊繃的身子才放鬆下來,真正在他身上熟睡過去。



  「師父,你看我們這一路,有了乞丐、戲子和海盜,接下來還會有什麼?」雙生鏡只是無意間合聲問起,卻觸及青年的傷心處。



  「吵死了!」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一上岸又來了第四個,青年正在深刻地反省自我。




 

 

 

 

 

  十年後,當白靛紫能夠光明正大打贏他們年華老去的師父大人,同門師兄弟問他為什麼還不滾,快滾出去,白吃白喝的雜碎!白派的痞子四仙只是轉向他們最小的師弟,可憐兮兮地問道:



  「小七,阿紫哥哥要走了,永別了。」



  「四師兄、四師兄!」那一團白嫰好捏的小兔仔立刻撲了過來,都快哭出來了。



  「哎喲喲喲!」這叫他怎麼捨得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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