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我走不動了。」



  這句話是橙朱說的,當他看見新來的、又沒斷腳的弟子光明正大賴在青年背上,愉快地晃動雙腿,他的腳就更痠了。



  「走不動就用爬的。」青年冷然回應,也不管橙朱拉長音做哭腔,馬不停蹄往前走。



  「用爬的,聽到了嗎?」蒼穹和碧海趁機狐假虎威,扳起師兄的威嚴。



  橙朱卻照常無視他們,小跑步到青年身旁,抓著青年空著的左手,被青年兇惡地盯著好一會也不理會,就是要人牽著走,好省力。



  這讓什麼也得不到的兩人非常不是滋味,雖然他們師父勞心勞力的對象變成四個,比起逃難那時候少打了他們好多頓,但好位子全被一種叫「師弟」的傢伙霸佔去了,心裡總有點不甘心。



  「蒼、碧,跟緊點。」青年偶一回頭,兩人推擠一陣後,又趕緊追上腳步。



  他們自從來到這座島上,沒再餓過肚子。這裡冬日像是春天,林子的枝梢都還是綠色的,青年只消腳下一撥就有筍子,頭上一摘就有果子。他們還遇上一大片野生的稻禾,青年收割幾捆稻穗,去了穀殼。有菜又有飯,晚上吃個大飽。



  但就是蟲多了點,嬌生慣養的橙朱被咬得悽慘,青年和夜宿的土地商量一陣,才保住孩子們的臉蛋手腳。



  為了避免他們染上瘴癘,青年決定,一定要再往高一些的山丘走去。



  「這塊土地願意養活我們,要心存感激。」青年本著農家看天吃飯的精神,飯後誠心祝禱謝詞。



  「謝謝土地神明,也謝謝師父。」蒼穹和碧海只要吃飽喝足,一切好商量。



  「謝謝替我抓癢癢的師父。」橙朱喜歡那種趴在人家大腿上,給青年扒背的感覺。



  「謝謝煮飯的大聖人。」靛紫用指甲剔牙。



  「混蛋東西……」青年想起儒家先賢曾說過,枯朽的木頭任憑再好的匠師也無法成材。



  「你會保護我們對吧?要是狼來了,你可要先用聖人的肉餵飽牠們。」靛紫找了個好位子,在青年的右手邊側臥下來。耳朵被揪了下他也沒在怕的,但青年順手抓了抓他的後頸倒讓這廝小賊安靜好一陣子。



  「師父,你不睡呀?」



  青年坐得像根竹桿,他不是不累,而是擔心眼一合,遠處就會冒出不知好歹的狼把這些兔崽子叨走。



  「少囉嗦,再吵,虎姑婆就來捉了你們,一個個燉大骨湯。」青年威嚇道。他們四個只要一人閒扯一句就吵得他招架不住,小孩子真夠麻煩。



  「虎姑婆?」四雙原本下垂的小眼突然齊地睜開。



  完了,他竟然不幸做了起頭人。



  「那個惡婆娘四處為惡,你們爹娘難道沒有告誡過你們小心半夜敲門的邪惡道姑?」



  橙朱不作聲,雙面鏡倒是坦誠他們不記得父母的樣子,而靛紫發出嗯啊的不明聲響。總之,反正啊,就是沒聽過。



  青年撓著頭,真是一發不可收拾。



  「我父母死得早,這是我師父,也就是你們師祖說給我聽的。他絕對是故意的,明知道我一個人住,偏偏老愛在我下山前講些有的沒的,想把我留下來給他老人家按摩,半夜還把我搖醒問說要不要陪我去外頭尿尿。」



  老掌門的獨生子聰慧過人,所以總把歪腦筋動到憨直的弟子上頭。



  「那虎姑婆到底是誰?」蒼穹還是碧海其中一人好奇追問。



  青年皺著眉頭,遙想童時記憶。



  「我妻子說是假的,但那應該是真的,我見過一回,是個披虎皮的大嬸,在某個下著大雪的夜晚發神經來敲我家的門板。『叩、叩』,雪夜總是特別地靜,她敲了好一會我才醒來,我喊著:『是哪家的夜叉?』她回說:『咱家是外地人惹,不小心迷了路,想借府上避個風雪!』我細想,實在奇怪,沒人會在這種日子趕路到我住的村子,但要是真是無辜的旅人,把她鎖在門外鐵定凍死,正拿不住主意,我卻聽見門外還有一種詭異的聲音,像是布袋裂了,嘶嘶作響,再仔細一聽,哪是什麼布袋,擺明是利爪磨著那片木板門,頓時,我的背涼成一片。」



  四個徒弟露出不一的驚恐神情,有的是裝的,有的真的快要嚇死。青年停下,真想不通他說這些做什麼,但他閉上嘴沒多久,四個小毛頭卻吵著要他說下去。



  「我那時候還小,感覺不出那是什麼,只能請她離開。她卻說她有一包炒豆子,很好吃,可我自己種的豆子堆滿糧倉,沒有興趣;她還不死心,又說她有鈴鐺鼓,搖給我聽,剛好那旋律舒服,我就爬回床上睡覺。她大概搖到手痠,開始遊說要帶我到南方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可南方沒有師父,也沒有白霜和金盞,我不想離開。最後似乎惹惱了她,她破門而入,想強行把我裝進她帶來的麻布袋裡,就在這時候,我師父提著大刀出現了,大喝:『妖道,納命來!』那婆娘大驚失色,化做一隻白虎,破窗而出,直到再也見不到她的身影,還聽得到遠方的虎嘯聲。」



  徒弟們呼了口氣,好在千鈞一髮之際,大道士來了,不然他們現在的師父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你們師祖是因為他兒子吵著要跟我睡才下山來接我,早在外頭觀察好一會了,就只是想看我哭喊的樣子才那麼晚出手,我真不知道該謝謝他老人家還是搥他一頓。他說那妖婆子是人口販子,用術法拐騙有資質的孩子給邪道做煉人骨丹。南方人家大多知道他們的把戲,都曉得該如何提防,他們便到北方來為惡。」



  「師父,這裡也會有虎姑婆嗎?」



  「今天沒有,以後也會有,邪魔歪道總是無孔不入。但只要有道之士願意庇佑土地上的孩子,虎姑婆便不足為懼。」



  「意思是,你希望我們長大以後保護當世的百姓?」靛紫率先出聲,青年承認,他便嗤了一聲。



  「師父,可是我們什麼也不會。」蒼穹和碧海不想讓青年失望,但深感自身無力。



  「憑我一個人能做什麼?」橙朱定定望著青年,希望他能給個明確的答案。



  「我會把自身所學的傾囊授出,至少,讓你們有自保的能力,還有保護好重視的人。」



  青年的話有些偏頗,把親友看得比世人重,太自私了,不甚符合白派的宗旨,應要達到無愛以大愛。但愛著世人的道者又怎麼可能不去愛身邊的親愛之人,一旦愛上,失去的痛會讓眼盲心閉,再也走不出大道。



  「對了對了,你剛才提了妻子對吧?你有老婆囉!」



  靛紫這一起鬨,另外三個也來了精神,他們年紀還輕,沒有再去深思既然是個有妻的丈夫,那青年又為什麼會帶著他們拋開故土來到陌生的土地。



  「曾經有,還有一個未足齡的孩子。」青年黯然地說,沒有再說下去。話鋒一轉,又是一個嚴肅的導師。「快睡覺,你們這群小兔崽子!」



  他們四個剛好圍著青年東西南北,不敢多問,閉上眼就直奔夢鄉。青年在他們的心目中始終堅毅強大,惟有這一刻,悲傷得就像個無助的凡人。









  他們路上經過幾處聚落,青年都只是借住,打理衣食,沒有停留的意思。一直走到最為偏遠的山腳莊,從村子外幾百尺處就堆滿木頭。小孩子玩心大起,蒼穹和碧海跳過零散在土地上的圓木,你追我跑,到頭來又談不攏輸贏,大打出手,讓師弟們看足笑話。



  青年便一手拎一隻耳朵,把兩個大的拖著進村,就算他們叫得像殺豬也不手軟,到村口才鬆手,放他們倆逃到身後去揉耳朵。



  他環視這片不算大的村莊,木造的平房比起其它莊頭特別雅致。青年打聽過,福州來的木匠幾乎在這裡,稱這裡叫「新庄仔」。



  「師父,小心。」



  青年來不及回神,被一顆竹子編的彩球砸個正著。



  他撿起球,彈性甚好,原來球裡有球,總共有十二層,做出這等作品的童玩師傅實在不簡單,手工一定很巧,讓他想起鬼工球一類的傑作。



  青年張望一陣,每戶人家都非常忙碌,移民愈來愈多,需要各種用具,沒有半個人有空閒拿球丟他這個外地人。



  他叫四個小鬼在後背排排站好,依照長幼次序,蒼穹和碧海打起來前,青年隨便抓了一個在前頭一個往後,兇了一頓脾氣,兩個小少年都委曲地繃著臉。



  村人就看著他們一大四小,五個白衣道士和道僮,浩浩蕩蕩拜訪新庄仔的村長。



  「師父,這樣好像母雞領小雞。」橙朱笑出聲,靛紫在後頭學雞叫,青年沉下臉色。



  「再鬧,今晚就把你們烤成鳥仔巴!」青年要去商量要事,四個徒弟卻以為是來遊賞,看到木頭做的便池也要大驚小叫,丟足他白派的面子。



  他們順利見到村長,青年表明來意,就是為了一棟宅子。



  村長說,他們莊頭接的訂單已經滿了,短期之內沒有辦法給新戶人家建房。不過可以暫時提供他們食宿,只要他們替村子辦妥一件怪事。



  「什麼怪事?」蒼穹和碧海一起伸長脖子。



  「近來,村子產的貨無端壞了,明明出貨前都有驗過,那些進貨的商家直說我們沒信用,要從福州買過海貨,把我們的單給抽了。請道長明察。」



  「師父,他們不給我們房子又指使我們做事。」橙朱小聲耳語,青年拍了下他的手背,他只好扁嘴退下。



  「我明白了。」青年沒有異議,在背後揮舞拳頭來壓下小娃們的不滿。「另外,我在路上撿了這顆竹球,想還給失主。」



  村長一看到十二層竹簍球就知道是哪人的手筆。




  「又是黃穗那痴兒,他們一家被海盜殺死,每有外地人來村子,他就會出來找麻煩。」



  「阿紫,還不以死謝罪?」雙面鏡推了推前任倭寇,靛紫蠻不在乎地笑了。



  村長嘆道:「黃家曾經是我們新庄手藝最好的人家,現在就剩一個傻小子,也是可憐,道長就別和一個傻子計較了。」



  青年捧著竹彩球,若有所思。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