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一些,青年在客房給四個小徒弟講述白派先祖的故事,一半講課,一半在罵人,身為蘿蔔卻像菜蟲一樣亂動,成何體統!



  正當青年氣沖沖捕捉亂竄的小蘿蔔頭,有人敲了大門。他只好先向眾徒弟撂下一記兇狠的眼神,才去代主人應門。這間屋子有人從裡頭接應的話,那些機關就不會發動。



  青年打開門,是村長。來者咧開一口黃牙,異常親切地問著黃穗那孩子的近況。



  「不太好。你來做什麼?」



  「我從三十年前就是新庄仔的村長,看著黃家小子出生,他父母不在的這些日子,都是我在照顧他。」



  不得不說,照顧得很差啊。青年毫不客氣地皺起眉頭。



  「多虧道長相勸,我們才知道那孩子需要多多關照。今晚就是來把他帶回我家過夜。」村長說完,就略過青年,直向黃穗房間走去。



  青年尾隨在後,看村長葫蘆裡賣什麼藥。



  村長到了房門口,明智地不碰門板,只在外面喊著溫情的話語。



  「穗兒,是伯伯啊,你伯嬸煮了甜湯,咱們一起去吃。」村長從拎著的布包裡翻出一件舊棉襖。「你姨婆做了冬衣給你,她眼睛不好,改了好些日子。好在冬天還久得很,你還用得上。」



  村長才鬧上一會,青年就看房門開了一角,那個口口聲聲要村人陪葬的孩子怯生生探出頭來,村長立刻把衣服罩上黃穗單薄的身子。



  「給伯伯抱抱,嘿咻,胖了呢!你以前才一丁點大,現在已經是個小大人了,再不久就會長得比你爹還壯,一定會成為咱們新庄新一代的大匠師。」



  村長抱了就不給孩子下來,經驗老到,知道黃穗一發作就又會躲得不見蹤影,就這樣把小孩帶出黃府。



  青年雖然覺得村長總是虛情假意,笑容沒三分真情,但新庄仔好歹住的都是黃穗以前的鄰居和遠親,怎麼說還是給熟人照料比較好。



  晚上青年在客房打地鋪,小徒弟們還問他小瘋子去哪兒了,看青年對傻子悉心呵護,他們還真擔心一個不慎,他們師父又會心軟地認了新的義子。



  「哪來的『又』?誰跟你們父子?」青年歷經三次教訓,痛定思痛,收徒弟是為了傳承而不是給自己找碴。他可是背負著老掌門的遺願,要延續白派的血脈,眼下這幾個就算他退一百萬步來看,全部都是沒熟的蘿蔔,哪稱得上人才?



  「師父,你好過分。」橙朱嬌滴滴地埋怨道。



  「對嘛,老師和父親,你明明都在做後面那件事…不要和我說同樣的話啊,混蛋。」蒼穹和碧海沒有拜過師也記不得父親的容貌,但他們就是覺得人家的師父不會像自己師父做得面面俱到,就差沒給他們把屎把尿。



  「等有了道觀,我就會好好教你們什麼是徒弟的本分!」青年瞪著這群不長進的東西,和他熟了就沒有規矩。



  「可是村裡不給蓋又趕人。」靛紫冷眼指出他們面臨到的窘境。



  「我們只好自己建了,你們都好手好腳,能做的事可多得很,不要以為能打混度日。」青年打了一副底稿,打算湊出幾個小棚子,有的當道場,有的當飯廳,然後給蘿蔔們的鋪子要蓋得大一些,他們大概不消幾年就會竄得比竹筍還快。



  「師父,你真的沒把我丟下來。」雙面鏡那兩雙一模一樣的眼垂得老低。「算一算,我們都快有個新家了。」



  「我怎麼會把你們扔著?」青年不住納悶,真不知道他們腦袋裡裝了什麼,蒼穹和碧海卻雙雙撲了上來,環住他的腰身。「這是幹嘛?以為我做了保證你們就能亂來了嗎?放手!」



  「師父…師父……」



  青年僵直一會,最後還是放任他們撒嬌。他也是過來人,大概再過個五年,小孩子長成男人,就再也不會這般倚賴他。



  「你們師兄的威嚴到哪兒去了?」青年望向兩個坐在床邊晃腳的三弟子和四弟子,那邊是小的,這邊卻是大的。難怪老掌門總是告訴他不要以年紀見長,有些人多活幾年卻比不上年幼的懂事。



  「師父…師父……」完全講不聽。



  「好了啦,都給你們抱了還叫。」青年忍不住咕噥,他生了兩隻手,剛好夠一人一邊,摸了摸兩人的頭。
  








  隔天一早,師徒們背著行囊就要動身前往新天地,沒想到村長領著兩個壯丁來替他們送行。



  「道長,這些臘肉和米穀就請您收下。」村長指示其中一個漢子把背後的布袋放下。



  「臘肉耶,師父,是臘肉!」自從靛紫扮演過臘肉,他們對這種年節必備的醃製肉品一直滿心期待。



  「安靜,給我少丟點臉!」青年該打的時候絕不手軟,蒼穹和碧海揉著被拔毛的頭皮。「所謂無功不受祿,村長的好意,貧道心領了。」



  更正確的說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青年不覺得村人對他去和山神談判有什麼值得好感激的。



  村長依然笑著,打了記響指。另一個漢子也把背後的布袋也放到地面展示,東西露了出來,是昏迷的黃穗,辮子散了一半。



  「這是什麼意思?」青年沉下臉,眼中含著點點怒火。



  「我想你們也是有緣,咱們村子窮,實在養不活一個不會幹活的傻子。道長,你就行行好,這孩子給你做徒弟,這些就當入你師門的束脩。」村長面不改色說道,急切想把黃穗這個燙手山芋給脫手。



  「巴格耶魯。」靛紫低啐一聲,比其他人都早明白村人存的是什麼心思。



  「那些東西拿回去,我們門派用不著!」青年從咬緊的牙關裡用力擠出每個字詞。「你們對這麼小的孩子下藥,如果有個萬一,躺在這裡的就會是具屍首,你們良心何在!」



  「道長,你就行行好,這孩子腦子壞了,很可憐吶!」村長試著動之以情。「要是你也不要他,那他沒親沒故,說不定哪天就活活餓死,你於心何忍?」



  「不會有那麼一天。」青年低身,拉開布袋,把面朝下的黃穗挪到背上。黃穗的十指指尖都是傷痕,光看他昨天編得辮子散了就知道這孩子有多拼命掙扎過,卻絕望地昏迷過去。「從今以後,他就是我白派的弟子,無論他成了多優秀的匠師,再也和你們新庄沒有任何瓜葛!」



  四個小徒弟在一旁不作聲,看來他們師父氣炸了,什麼利害權衡都不顧,就只想帶黃家的傻子離開,他沒有辦法再讓他待在這個狠心的村莊,村人的心夠狠毒,但他們師父從來就看不得人受苦,尤其是他們這種世人看來一無用處的稚子。



  一直到走出村子立的樁界,青年背後才響起泣音。剛才的騷動太大,黃穗很早就被驚醒了,親耳聽見村人是怎麼出賣他,又再一次狠狠把他騙得徹底。



  「我不是到伯伯家喝甜湯,爹爹怎麼還沒來接我?」



  「穗兒,你爹爹不會來接你了。」青年說,但黃穗不相信。



  青年背著受傷的孩子,即使休息也沒放下。他們越過山,跋涉數條溪水,才來到山神所賜的土地。



  有不少砍伐下來卻廢棄堆放的現成木材,地勢很平,青年扒了一手土,嘗了一口新土的味道,肥沃的味道,山外的寒風進不來,夏天也不會太燥,適合人居。



  「穗兒,新家就蓋在這邊吧?」青年特別問了黃穗的意見。



  「好呀!」



  「師父,要是他一輩子都病著,該怎麼辦?」蒼穹還是碧海其中一個,把水遞給黃穗。「黃小弟,要是阿紫欺負你,要跟我和師父說吶,別一直笑。」



  「好。」



  不論誰和他說話,黃穗都呆傻笑著,對橙朱叫娘,朝靛紫親暱喚著「妹妹」,成天做著一家團聚的夢,不再從夢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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