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蓋好前,他們一干師徒都睡在臨時搭建的竹棚子下,冷意總會從竹牆間的縫隙中透來,睡不暖但擠一擠也還湊合得過去。



  青年在房子外圍犁出一塊地,把路上採來曬乾的稻穀撒下去,當他一回首,就會有五雙閃亮的眼睛盯著他,反正不論做什麼,徒弟們總有興趣,跟著他屁股後跑來跑去,除了學習任何有關白派的心法。



  「發芽了,師父!」



  「蒼、碧,你們要顧好這畝稻苗,別讓它們給吃了。」青年本是農人,喜好和長處都是種田,當他在田中揮灑汗水,旁邊的孩子把青苗揀出一道一道筆直分明的溝,方便引水灌溉。



  這一刻,青年心裡欣慰非常。



  但他下了田,便想起白派掌門的身分,把弟子們叫來棚裡說課,他們立刻睡成一團,身後還傳來砰、砰、砰的聲響,讓青年不得不轉身面對那片不給面子的雜音。



  「穗兒,你在做什麼?」



  「打地基,不然地一搖,房子會垮下來。」黃穗貼心說道,傻笑不止。



  「我是你爹還是你師父?」



  「…師父。」黃穗至今為止,沒認錯過青年的身分。



  「那就對了,有你一份。」於是青年拎起這名也記在白派名下的弟子,把他壓在棚子的草蓆上跪好,其他的則是賞以連環巴掌拍,每個人不是腫右頰就是腫左頰。



  蘿蔔們振作一會,當青年又講起有與無的相對、美醜非天生,是為人定之類官腔,底下人又連打哈欠,眼油都流出來。



  「你們今個不聽,以後更是聽不懂,起來!」



  「師父,我們又不是自願進白派,這種平時用不上,也叫不出火的東西,您能不能就把它略去,快來教我們武術!」



  「你們這些孽徒,只喜好形外之物,本末倒置!」



  「我都耐住性子跟著你出家做和尚,你還在囉嗦什麼!」會說這種話的也只有老四靛紫,他倔強地昂起下巴,和青年森冷的目光對上。「聽不懂就是聽不懂,人最重要的明明是錢和女人,你說的心和道我都不明白!」



  「也就是太笨的意思。」橙朱撐著下頜,咯咯笑著。「錢和女人算什麼,是男人就應該逐鹿中原,爭奪天下大權,哈哈哈!」



  「小朱妹子,你這皇帝演得可真好!」碧海蒼天不由得讚嘆,生活沒什麼樂趣,都得靠橙朱扮戲給他們看。



  「過獎了。」橙朱謙遜一揖,不忘拋給靛紫一記媚眼。



  「自古以來,有永久的富人和從不傾覆的王朝嗎?更何況是女人那麼可怕的東西,日後我會再和你們說清楚白派的規矩。」青年掃視棚下的小毛頭。



  「犯規又會如何?」憑他們的資質,絕不可能不作孽。



  青年說:「你們有沒有看到那邊有一個和你們一般大的陶甕?我在山裡掘到一處鹽礦,放了幾塊鹽晶在裡頭,就等著醃蘿蔔,明白嗎?」



  「是的,師父!」白派眾弟子立刻坐得筆直。



  有時候,有些和漢人長得不盡相同的人會到山裡來,青年就會托他們帶來一些生活物資,回給自製的藥草做為謝禮。每次靛紫想嘲笑那些不穿衣服的傢伙做「土番」,其他人就會立即反擊「倭寇」,久了,靛紫也沒再討人罵。



  「我們是後來的人,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要謙卑共處。」他們師父總是這麼諄諄教誨。



  那些穿草裙的傢伙甚至還會邀他們師父去喝酒,他們身為乖巧的白蘿蔔只好乖乖待在棚子裡,等他們師父拿點禮物回來。



  聽說人家族長中意師父,但卻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橙朱說的),就算是另一個長髮綠眼的美麗妖精半夜來幫他們蓋房子,他們師父大人從來都只會扳著一張臭臉,老是在他們耳邊唸著「紅顏禍水」,似乎在感情上吃過很大的悶虧。



  「聽到沒,紅顏禍水?」雙面鏡故意調侃他們漂亮的小師弟,橙朱只是得意地笑了笑。



  有天,他們的小美人吃得特別少。這很稀奇,平常看他纖纖弱弱,其實食量特大,可以獨自啃完半隻烤豬。當時天氣晴朗,鳥語花香,他們趁師父忙去,拱著當家花旦唱曲子,橙朱才哼完一個調子,就倒了嗓,低頭猛咳,發不出聲。



  明明他們師父和他們隔了半座山,卻一會兒便趕了回來。青年光聽聲音就知道不對勁,摸著橙朱白淨的額頭,燒得不低。



  青年雖然知曉一些藥理,但畢竟不是大夫,把事情匆匆交代給蒼穹碧海,他便背著橙朱下山求醫。



  「我果然太過嬌生慣養,別人都沒事呢……」話裡隱約有責怪自己的意味,橙朱嘆息道。



  「我睡中間,整群娃娃都想往我身上擠,就你躺在外邊。好幾次我醒來,你身上的被子都到了靛紫那邊。憑你這身子骨,還想逞強?」



  青年一直都注意著弟子們的日常,橙朱略微紅了臉,把腮幫子挨在師父的髮鬢旁。



  「我想幫你們擋風。」橙朱微聲說道,不過想也知道沒多大用處。「小紫會在夢裡叫母親,他其實不壞,就嘴巴硬。」



  除了唱戲給雙面鏡逗樂,橙朱也會陪黃穗打樁,才十餘歲的孩子,這般待人處事實屬難得。



  「老三,你心思慧敏,以後就靠你照顧他們了。」青年想著十幾二十多年後,總要找一個能把白派撐下去的支柱。



  「師父,對不起,我的心裝得太滿,沒辦法再容下你的大道。」橙朱是由衷感謝青年的厚愛,即使他總是裝傻度日,不下田也不下廚,師父還是待他極好。



  橙朱伸手攢住胸口那塊方玉,因為青年緊背著他,所以什麼都知道。



  他們走了將近百里的路,才打聽到安平城裡有一家醫館。青年從北方穿來的布靴早就走破了,赤腳帶著橙朱連夜趕路,絕不提半個「累」字。



  「寶寶,撐著點。」青年哄著,聲音不住焦急。



  橙朱強睜著模糊的雙眼,點點頭。



  好不容易見著了大夫,開了藥方。連日高燒,橙朱顯得相當虛弱,青年在城裡找了一處歇息的地方,給屋主打雜讓他們能借住幾宿。



  「師父,城裡好亂,出了什麼事……」



  「你給我吃藥,其它的別胡思亂想!」青年在外幹了整天活,回來又要照顧橙朱整夜。



  「我離京那時,城裡也是滿布躁動的氣息,我好不安……」



  青年握緊橙朱的手,白霜教過他看命相,可知一人始於富貴貧賤。



  橙朱夜半哭著叫「父皇」的時候,青年也沒有鬆開他的手。



  消息從海的另一端帶過來:皇城被流寇破了,皇帝殺盡宮妃,上山自盡。



  橙朱知曉國喪已經是三天後的事,本來好轉的身子突然蒼白得不見血色,只定定望著前頭,青年喚他好幾聲,他都沒有回應。



  沒想到過了一會,橙朱卻自個笑了起來。



  「哎…師父,皇帝死了呢,他死得那麼淒慘,後世一定會給他多唱幾齣戲……」



  「你打算演一輩子的戲嗎?」青年動手扯開橙朱強顏歡笑的嘴角。



  「師父,會痛!」橙朱忍不住擠出淚花。



  「知道痛就好!」青年用衣袖擦拭從漂亮娃娃眼眶不停淌下的水珠。「既然你喚我師父,我也認你做為徒弟,無論世局更迭,你就是白派三弟子,沒別的角色!」



  橙朱放開胸前的玉,把手攢住青年的衣襟,深深地窩進他的胸懷裡。



 




  回山上後,大伙自動自發給橙朱讓了個吹不到風的位子,蒼穹和碧海噓寒問暖,打從心底關懷他,一口氣就是雙倍分量,逗得橙朱嗤嗤笑。



  黃穗也學著青年,從早到晚來探橙朱的體溫。



  「娘,生產完,妳可要保重身體。」



  「乖孩子,娘知道。」橙朱怡然自得收下孝子的問候。



  最後不見幾天人影,一回來就被青年揪著耳朵痛罵的靛紫。被教訓完,靛紫才偷偷摸摸溜到橙朱旁邊,從腰包拿出幾顆怪果子。



  「那些番人說這可以治喉嚨,小美人,快點唱曲子給本大爺聽。」



  「憑你要點我的名牌還久得很,至少要眼界比天還高,胸懷比海還深,掌心很暖很暖……」



  靛紫驚恐指向忙著升火的青年,橙朱點點頭,給個鼓勵的笑容。



  







  而後,木造的大屋在秋收前完工,集結許多人與山裡妖精的力量,日子一久,原本以為青年自言自語的蘿蔔們,開始看得見那些漂亮的小東西。



  大屋建得實在寬敞,青年一間臥房,徒弟們分得一間大通鋪,他們氣憤地詢問這是誰幹得好事,黃穗舉起手。



  「那麼大了還想和師父擠著睡,多丟人。」黃穗輕哼一聲。



  「黃老五,你傻病好了?」蒼穹和碧海驚愕瞪著目前排行最末的師弟,但只一會他又叫他們倆「搥子」和「刮刀」。



  但遺憾的是,即使在溫暖的屋內講課,不肖弟子還是睡得東倒西歪,令青年痛心疾首,一群孽徒。



  日子平靜了好一陣子,直到冬至那晚上,天暗得特別早,青年下了湯圓到鍋裡,門外傳來規律的敲門聲,咚、咚、咚!



  平時青年都支使蒼穹還是碧海其中一個當接門童子,但這次他卻擦了手,親自去應門。



  青年開了門,視線往下挪,是個才六歲大的孩子,長髮四散,穿著奇怪的黑絨袍、黑褲子,只有腳下的布鞋一抹白。



  他想不到這孩子是從哪來的,方圓十里,附近沒有任何聚落。



  「我就在那裡牧羊,好不容易快睡了,你們吵得我不得安眠,必須賠償我的損失。」黑衣的孩子童聲童氣抱怨著,那雙純黑的眼珠子相當地亮。



  「怎麼賠?」青年再仔細一看,心裡便有個譜了。



  「把你手中的神器交出來。」那孩子蹦蹦跳跳說道。



  「抱歉,那是白派的鎮門法器,非本派弟子,不得外傳。」青年不顧外頭風冷,依然耐著性子說明。



  「那我只好當你的徒弟了。」黑衣童子勉為其難說道。「我是彩衣,下一代白派的掌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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