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青年睡得很差,他以為時間一久,那些可怕的回憶就不會再與他糾纏,但心口的痛處明白告訴他錯得離譜。



  金盞和他的孩子出生了,初為人父的喜悅讓他樂上好一陣子,就連冷淡的白霜也忍不住對孩子笑了笑。



  白霜就像他們的親人,金盞不做梳理,就散著髮絲從床上起身。



  白霜無所顧忌地去扶金盞,這般近十年難得的親暱讓金盞受寵若驚。



  (霜哥,你起個名字吧?)



  (不必了。)白霜抱起娃娃,逗弄一陣,又還給了他。



  那時,他還沒有察覺到白霜回絕的意思──反正快死了,不必有名字這種東西。



  老掌門總愛這麼說他的愛子:那個心高氣傲的小東西,到底是誰寵出來的?唉,似乎就是我。阿雪,你知道他這十年為什麼要東南西北地跑?因為他難過呀!他最喜歡的金盞妹妹和阿雪弟弟……



  他不明白,但金盞聽了卻了然地嘆了口氣。



  當他在王爺府奄奄一息,緊抱著那團面目全非的肉泥,前來搭救的白霜朝樓上冷然的金盞望了一眼,又看向腳邊的他。



  白霜放聲大笑:白皓雪,你活該!



  那一刻世界天旋地轉,他再也忍受不住,吐出滿腔鮮血。



  他最愛的人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那麼,留著這顆心又有何用?



  白刀在胸口嗡嗡作響,不滿待在如此殘破的居所,但青年不能讓它出世透氣,藏得了一天是一天。他的徒弟還這麼小,自保都有困難,他不能讓他們的性命因為這把刀而受到威脅。









  是黃穗最早發現,糧倉裡的穀子沒了。



  「鼠輩,納命來!」黃穗二話不說去找彩衣算賬,還沒碰到人家衣袍就被青年拎了起來。



  彩衣躲進青年背後,黃穗咬牙切齒。



  「師父,他把你的分都吃了!你吃的比這隻老鼠還少!」



  青年安撫黃穗一陣,把他的刻刀收起來。他們有一大六小,儲糧本就耐不到下次收成。



  「我到城裡去借貸米糧,你們這些日子專心修行,我回來會考察。蒼、碧,好好看著你們師弟。」



  青年拎起布包,就要動身離開。



  「師父!」



  他轉頭,五雙小眼睛緊瞅著他,深怕他會再也不回來。



  青年微按住胸前,這種痛處和午夜夢迴的惡夢不一樣,他只是沒辦法不疼惜這些孩子。



  「這是做什麼?回去!門窗要記得鎖好,別隨便開門,大的顧著小的,知道嗎?」



  小蘿蔔們依依不捨地應好。


  






  青年到山下,沿路都有人說著中原已經被外族淪陷。他原居的華北首當其衝,那麼,白霜和金盞的情況會是如何?



  他還是念念不忘舊情,但青年必須沉下氣,沒有比張羅一家大小食物還重要的事了。



  米價因為戰亂的關係,節節翻高,漢人和洋人統治者的關係又趨於惡化,他走了好幾家鋪子,店家都不願意讓他賒米。想到山上肚子餓得乾癟癟的小徒弟,青年就不住著急,胸口更痛。



  突然,青年被一隊人馬叫住。



  「你是道士?」荷人的官員領著小兵,確認青年的身分。



  「是,在下白派掌門。」



  「城池很髒,你能清理就給你賞賜。」洋人習慣俯視矮小的漢人。但青年是北方人,還比他高上幾分,很快地洋人就發現他必須抬起頭才好說話。



  原來前些日子,漢人不滿洋人苛徵暴稅,群起反抗,卻在城外遭到屠殺,死了千餘人。之後,荷籍士兵反應,晚上總能聽見有人啼哭,哭聲淒厲,不堪其擾。洋人的修道士鎮不下魂,他們便想尋求漢人巫者的方法。



  「可是你們並沒有悔意。」青年不難從對方的態度看出之於生命的輕蔑。鬼魂會盤據在生前的土地上,即是死不瞑目。



  「那又如何?你不做,我們還可以去找別的巫師。」



  青年握緊拳頭,怎麼說,他也不能夠一走了之。
  







  青年駝著滿滿一袋白米回來,已經是半個月後的事了。頭上的師兄還沒說話,捧著各種果子的彩衣率先發難。



  「你怎麼這麼晚回來,我好餓,我好餓,你知道嗎?」



  青年微垂著臉,零亂的瀏海遮了他大半的表情。他沒有理會彩衣的哭鬧,把雙面鏡叫來,要他們把這些米處理一下。



  「這麼多,可以煮成飯嗎?」蒼穹碧海請示著,青年應了聲,緩步往房間走去。



  「師父,沒有肉嗎?」橙朱只是撒嬌似地問個一聲,青年卻從腰包拿出鹹魚乾給他。「太好了,我最喜歡師父了!」



  「貧嘴。」青年等他們發育完,就要開始節制他們的飲食。「阿紫,有沒有聽話?」



  「有啦!」靛紫噘著嘴應道,他真討厭這種暖呼呼的關懷。



  青年低身抱了下發呆似的黃穗,再拖著腳步回到模糊起來的房門前,卻在他開門前,失足倒了下去,他掙扎一會,最後還是不省人事。



  整個道觀瞬間靜得沒有聲音,就在他們還想和青年多說一些他不在的時候,師兄弟們鬧出來的蠢事,他們總是站得筆直的師父,活生生在他們面前倒下。








  等青年醒轉過來,幾個孩子在他身邊啜泣,加上道場四周晾著白袍,看起來就像做喪事一樣。



  「這是怎麼著?」青年一撐起身子,橙朱立刻環住他的脖子。雙面鏡抓著他的左右手,左眼腫得比右眼嚴重的應該是蒼穹,相反地,就是碧海。



  靛紫整個人縮在角落,遠遠地不敢靠近,恐怕是嚇壞他了;而黃穗垂著亂糟糟的髮辮,隔著老遠望著他,目不轉睛,深怕閉了眼,又什麼都沒有。



  「我只是累了,想睡,沒事的。」青年於心不忍。他知道,這些孩子打從心底把他當作父親,他又何嘗沒有同樣的想法?



  「師父,都是我太沒用,都是我不好!」蒼穹和碧海異口同聲哭著,身為長師兄卻一無是處,害他們師父必須一個人扛起所有人的生計。



  「好吵,男孩子哭什麼哭!老三,你也是,這種時候更是應該多點擔當!阿紫,去洗把臉!穗兒,過來,給你編頭髮!」



  黃穗突然跳起來,發出怪異的叫聲:「我會自己綁,不用你管!」



  「那好,我回房了。天色也不早,你們吃飽飯就把門窗關一關,早點睡,明天我可是要好好補一補你們閒置已久的早課!」青年逞強起身,拖著一隻沒知覺的腳,一拐一拐到臥房裡,床上已經有個笑嘻嘻的娃兒在等著他。



  「快上床,我獨守空閨好些日子了!」彩衣耍賴地滾了一圈。



  「『獨守空閨』不是這樣用的。」青年扶著床欄,幾乎是體力不支地倒進床鋪。



  「現在你很虛弱,對吧、對吧?」彩衣眨動黑亮的雙眼,順勢湊進青年的懷裡,聽著那不規律的心跳。



  「彩衣,聽話,讓我休息一陣子,否則明早起不來,道觀就要被他們幾個孩子翻了。」



  「師父,我遙感學得很好喔!」彩衣喋喋不休,青年也無力再管他了。「我往你心頭的北方看去,看到一座白色的石碑,那石碑好小好小,如果是墓碑的話,一定是給很小很小的孩子。」



  青年睜開原本半閉的眼,怔怔盯著彩衣的笑臉。



  「北方饑荒,人沒的吃,狼也沒的吃,就在狼群經過山腳邊,嗅到那微薄的肉味,把白石墓扒開來,是肉,裝在白色布包裡的肉泥,他們大口嚼著長蛆的腐肉,把它當作美食一般享用。」



  彩衣不去看青年變了顏色的臉,逕自祭出他的壓箱寶之一,就不信今晚拿不到神器。



  「師父,你的孩子到頭來,連肉屑都不剩呢!」



  青年摀著劇痛的胸前,幾乎發不出聲。



  「我可以當你的孩子呀,只要你把刀給我就行了,你想想,這不是很划算的事?你的心裡其實根本不在乎白派如何,只是想把過去甩開而已!」彩衣狠狠踩著青年的痛處,誰叫他半個月把他丟下來不管。



  「彩衣,出去……」



  彩衣沒聽懂青年的命令,這點話就惱羞成怒了嗎?



  「出去,給我出去!」青年想撐起右手,卻摔下床去。彩衣跳下來想扶他,卻被毫不客氣地往外推。



  他突然意識到,這個房間,再也沒有他的位子了。



  彩衣被趕出來,恨恨踹著房門出氣。



  「不過是個窩囊的人類,有什麼了不起!」他回頭,從雙面鏡到黃穗,頭上五個師兄都到齊了,面色不善。



  「你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是什麼東西。」蒼穹和碧海一起攬胸說道,兩個人左右映著,令人感受到加成的怒氣。



  「哼,憑你們也想跟我鬥?」彩衣咧出獰笑。



  橙朱一個拱身,箭步向前出招,彩衣雙手負在後頭,由前跳到橙朱背後,快得讓人抓不住他的身影。



  橙朱紅著眼喊道:「我們不是父子,是師徒,他沒有義務卻不辭辛勞教養我們,但你卻利用他這番仁厚的心意傷害他,我們絕不會善罷干休!」



  咻咻咻!彩衣旋身閃過三記飛箭。靛紫把玩手中的短竹箭,雖然臉上在笑,但眉羽間已經染上狂暴的怒意。



  「再來啊,看你們敢對我做什麼?」彩衣勝了兩者,更加目中無人。



  黃穗默默在角落打了一個響指,彩衣所在的腳上突然竄起四面木欄杆,加上從上頭落下的蓋子,形成堅固的木牢。



  「終於抓到你這隻鼠類。」黃穗做出一個搖晃的手勢,他的師兄們了然於心,站定木牢的四面,用力晃動,讓裡頭的臭小鬼暈得快吐出來。



  「放我出去!」彩衣總有一天,要他們血債血還!








  三更半夜,他終於咬斷木杆,從牢籠裡溜出來。彩衣來到大通鋪外,本來想趁機報仇,卻聽到他們師兄弟未眠的討論聲,還摻著無能的哭聲。



  「師父要是死掉,我們該怎麼辦?」



  死掉?什麼死掉?他還欠他十五天拍背,冬天不用披著毛皮也沒有關係,青年的胸膛非常暖和,窩在裡頭很舒服。



  但是青年剛才卻叫他滾出去,不想再見到他的意思。明明以前他怎麼鬧都沒關係,但青年對他卻生了那麼難過的氣。



  彩衣躡手躡腳來到爐子邊,燒了火,踮起短腳,把他揀來去心火的藥材放下鍋煮。他這麼做,青年一定會認為他比其他弟子都要還得貼心。但轉念一想,彩衣沮喪地垂下頭,剛剛師父生了那麼大的氣,沒准不要他了。



  斗大的水珠掉進鍋裡,彩衣摸摸眼眶,才和人類廝混一陣子,他竟然學會哭了。








  門板咔吱作響好一會,一道匍伏的黑影竄了進來。青年定睛一看,彩衣叼著藥碗,雙手雙腳伏在床前,模樣著實可憐。



  彩衣把碗放到青年嘴邊,拱著他喝藥。



  「師父,彩衣知道錯了,您別討厭我好嗎?」



  「彩衣,我本明白你無知,卻對你發脾氣,是師父不好。」青年摸著他的髮,彩衣知道他不生氣了,而且真的過意不去。



  彩衣悶著臉,照慣例鑽進青年的被窩中,小手小腳使勁纏住青年的身子。



  「你把刀拿出來,我會守著刀,不搶了。」



  青年拍著這孩子的背,沒有答應。



  「你把我的皮藏起來,就不用怕我跑了。我可以壓制神器的氣息,你就不用那麼辛苦把它放在身上。」彩衣急得說明,以為青年不相信他。



  「你沒有必要做這種事,會變得和人一樣短壽。彩衣,明早就離開這座道觀吧?」



  「您還是要趕我走嗎?」彩衣那雙眼不爭氣地直掉淚。「師父,彩衣會乖,不會再惹你生氣了。」



  青年只是擔心再這樣下去,這孩子會失去所有轉寰的餘地,好不容易才有這般的道行。



  「我以後會對你很不客氣,會把你當成其他小鬼一樣訓練你,這樣也可以嗎?」



  彩衣嘟著嘴,不甘願地說:「可以。」



  「要維持小孩的食量,可以嗎?」



  「討厭…好啦!」彩衣想到都是他答應青年的要求,就覺得不公平。「那師父以後睡覺就要叫我寶寶,彩衣寶寶!」



  「彩衣寶寶?」青年不懂這是啥鬼。



  彩衣一開心就往青年胸口撞,也不管他師父終於忍不住痛叫兩聲,忘情地蹭來蹭去。
  






  這名總是任性妄為,讓掌門頭痛不已的六弟子,臨終之際對他惟一的師弟說道:

 

 

  白彩衣一生獻與白派,無怨無悔。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