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後,臺澎政權易轍,七月十五,中元──



  港口外灘的沙地,橫列十多具的屍體,他們穿著像戲子一般的花俏服飾,黃濁的眼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仙仔,恁想這是不是魔神仔作怪?」



  港埠的管事者撐著紙傘,七月的烈陽都把他的皮曬出一層鹽,但這位白了整頭青絲的白袍師父一一檢查每具屍身,面對酷辣的日頭和詭異的死人都面不改色。



  「別稱阮『仙仔』,我們白派修的道不為成仙。」白掌門略直起身子,圍觀的人群中夾雜不少試探的眼神。



  管事看得出來這是一個硬脾氣的修行者,和前些日子故作神祕或是滿口酒氣的師父大不相同。



  「之前頂源莊鬧過瘟疫,伊莊頭請戲班扮戲想要撫平瘟神,不料整個戲班因此染上急症,都死了。莊頭的人怕把事情鬧大,便把伶人扔到河裡,燒了戲台。戲班的人順著河流到海上,海潮往北邊送,自然就飄到這個地方來了。」



  管事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和神怪完全沒有關係。



  「我知、我知,官府有徹查這個案子。可是道長,話說回來,為什麼屍身沒有腐爛?」



  「頂源莊聽信偏方,給病死的屍體塗漆。你看,水在他們身上是結成珠狀,而我們一般人的皮會讓水散開。」白掌門示範給管事看,管事不由得連連稱奇。「這戲班本於好意,為了送瘟而接了戲約,才遭此不幸。水神已經把他們的魂魄接了過去,不給他們演個夠本,一方不放人,一方也不走。他們的皮囊在世上也無用處,把它們燒了,灰就灑在海中。」



  管事唯唯諾諾:「可是道長,前幾個仙仔不是這麼說的,他們說這些是尪仔,會屍變的,一定要做場法事才行。」



  白掌門本想別計較,井水不犯河水,不同門派有不同的道,但當其中一個屍體抓住他的手腕,森冷朝他笑著。那些傢伙竟然敢用無關的人,甚至是已死的屍首為非作歹,實在是目無法紀。



  「大人,鄭王爺顯靈了,在你背後。」



  港口管事連忙抬起頭,就是個人云亦云,沒有主見的人。白掌門趁機抽出白刀,刀勢往十多具屍身橫掃過去,捲起一陣強風,把所有加諸在屍體的術法送回施術者身上。



  待他收起刀,那些議論紛紛的聲音就再也不見了。



  管事再回過神來,白掌門已經收拾好心神,準備走人。



  「道長、道長,等等,我想了一下,覺得你是對的。布告所說的消災錢應該給你才是。」管事排開人牆,追上那道白色的身影。



  「渡海過來的難民愈來愈多,這筆錢就用在他們上頭。你們只要讓他們不愁溫飽,他們就會有氣力在新土地打拼。我的徒弟們已經大得不能再大,不需要額外的花度。」



  白掌門回絕了官方的賞銀,管事拎著錢袋好一會,才明白對方是認真的。



  「仙仔,你說你是那個…白派?」管事再次確認,他得上報到總制那邊。



  「我就是個粗漢,不是什麼仙。」白掌門撩起花白的瀏海,給管事看看他被臭小子們糟蹋出的眼角紋,已經是個一腳踏進棺材裡的老頭子了。



  「可是道長,您除了臉兇了點,實在很像咱們一般人想像中的神仙啊!」



  而後,白掌門沒有料想到,將近數十載的時光,「神仙」這個稱號會專屬於白派一門,無人能出其右。



  





  他今個領著眾弟子下山,本著給他們見識一下中元儀醮的想法,讓那些小子開開眼界。南方各派的道士逐漸流入島上,各地的風俗融成新的局面,許多事物會隨著時間、地方變化,這是自然,但也不免令人深想世上是否真有永恆不變的存在?



  就在白掌門感慨世事多變的時候,前頭圍了一群人,吆喝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



  他很早以前就觀察到,島上的人們閒著沒事,就愛湊熱鬧。



  白掌門對熱鬧沒興趣,要不是他瞥見人群裡那身白,他才不會去人擠人。



  「打啊打啊!」



  旁人說,這對雙生子已經打了一個時辰了,還分不出勝負。大伙下注,看是那個綁右髻的贏,還是梳左髻的勝,這位道長,你用你的神通也來賭一把吧!



  「就告訴你要買米,再想辦法弄點麥過來,師父他老人家想念麵食,結果看看你做了什麼!」



  身材適中,臉龐稱得上俊朗的年輕人,穿著一身白袍,雙手抓著對方的雙手,咬牙切齒。



  「瞎扯!明明是我交代下去,你沒買足你那一份,倒要怪到我頭上來!你明知道我會買俗價的蕃薯,竟然還跟著我買,你這不是專找我碴嗎!」



  身材適中,臉龐稱得上俊朗的年輕人,也穿著一身白袍,雙手抓著對方的雙手,咬牙切齒。



  基本上,兩個人根本一模一樣,有時候相罵的詞還會重疊在一塊,到後來,雙方在地上扭打成一團,髮髻也散了一片,也就無法分辨到底哪個是哪個,讓賭客和莊家大傷腦筋。



  白掌門幽幽放下一塊碎銀幣:「我賭他們會哭著求爹求娘。」



  一刻鐘後。



  「師父,不要揪耳朵,我們都成人了,多丟人!」一人背著一個布袋,一人腫一邊耳朵,一直以來,兩人的責任和責罰都相當平均。



  「你們也知道丟臉!下次敢在大街上掐架,你們就先把身上的袍子脫了,給我光溜溜地打!再敢丟我門派的臉,恁爸就掐死你們兩個孽徒!」



  「師父,你愈老脾氣愈差…啊,是蒼/碧說的,不是我說的!」雙面鏡互相諉過,深怕一個不小心,耳朵就沒了。



  師父的威嚴並不會因年歲而淡下,像剛才白掌門只是朝他們一吼,他們就雙腳發軟,哭爹喊娘,新仇舊恨也忘得一乾二淨。



  「我實在很擔心你們兩個,年紀比他們大,卻樣樣不如你們師弟,與其說是我派的弟子,還不如說是我派的長工。」白掌門發自肺腑說道,兩名長弟子大受打擊,這也是他們長年來內心的痛。



  「可是您每次離開,都會叫我們照顧小的。」蒼穹和碧海必須死守他們在白派中的地位,雖然早就低得不能再低了。



  「那是因為你們師弟也是群小混帳。」白掌門忍不住抓了抓花白的髮,總有一天一定會被他們給氣死。「老三呢?」



  蒼穹推了推碧海,碧海又戳了戳蒼穹。剛才是誰豪氣干雲給他們小美人零花錢,說有師兄罩著你,現在又不敢承認了?



  「去買胭脂。」最後,他們還是一起出賣三師弟。



  白掌門應了一聲,看樣子沒多惱火,八成在心底接受了小朱妹子傾國傾城的美貌。



  「那麼想當女人的話,何必站著放尿?」



  錯了,他們師父果然很生氣。蒼穹和碧海悄悄為橙朱默哀到橙朱在青樓前和一群風塵女子談天,巧笑倩兮,而被白掌門抓個正著那時候。



  一刻鐘後,橙朱摀著瘀青的右眼,欲哭無淚。他的荳蔻水粉全被師父大人沒收,連最素色的髮簪也飛了。



  「師父,你好狠的心……」挽著雲髻的佳人說道,他自知長得漂亮,連老嬤嬤都想破例買他做紅牌,結果他只是想給自己打扮一下,卻遭到如此殘忍的對待。



  「你想穿裙子可以,先把這身白袍脫下來!而且我說過多少次,我門下禁女色!」



  「我只是問問她們怎麼上妝才好看,師父你別誤會。」橙朱揉著茄子色的右眼,委曲地回應道。



  「我門派也禁男色。」基於平衡,兩邊犯戒都該死。



  「師父,你好討厭!」橙朱軟綿綿地嗔了聲,卻上前,一手一人環住蒼穹和碧海的腰身。「我們一派都是男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小朱妹子,你這是要害死我啊!」聲東擊西,借刀殺人,死師兄好過死姘夫,雙面鏡死不瞑目。



  眼看白掌門快氣炸了,橙朱趕緊收起玩笑話,過去抓牢師父大人的手臂,一點也不怕剛才才被揍過一頭,像個小女兒家給他的好師父撒撒嬌。



  「師父,要是有一天你看我就像看著一名女子,橙朱願意為你暖床被。」



  「這樣啊,那師父剔了你的頭髮,賞你個清淨,你說好嗎?」白掌門聽慣渾話了,尤其是這幾隻成年後,更是脫韁野馬,幾乎快管不動了。



  橙朱一聽到要理光頭,立刻躲到兩個師兄身後。



  「孽徒,一群孽徒!」白掌門連年感嘆弟子不肖。「阿紫呢?又跑去哪?總不會有好事。」



  「我沒給他錢!」碧海蒼天急得聲明,他們可是心知肚明四師弟的劣根性,不會放縱他胡來。



  「哎呀?」他們不會,可是橙朱會。橙朱對底下的師弟向來不錯。「我只給了他兩枚碎錢,應該沒關係吧?」



  根據白掌門對他底下弟子的了解,他只是隨意抓了個路人,請教城裡最大的賭場在哪裡?



  他們趕到的時候,靛紫正在丟骰子,不時喊著大小、豹子、連莊,大口喝酒,那身白袍竟然混在這片烏煙瘴氣的賭窯,也不覺得突兀。



  靛紫沒有像漢人蓄髮的習俗,總偷用黃穗的剔刀把髮絲削成長短不一的短髮,蒼穹和碧海總笑他那顆頭像狗啃過似的,但因為他五官長得好,身材高挑,看起來倒也帶著瀟灑的風情。



  而且他老愛把白袍穿得像東瀛浪人,被白掌門唸過幾次,沒幾天又故態復萌。



  白掌門知道這小子不好捉,先叫橙朱去打聲招呼。



  橙朱還沒走近,靛紫倒先轉過頭來,沒心沒肺地笑了,沒察覺橙朱奇異的臉色。



  「美人啊,再等我一會,我馬上為你贏得興記鋪子裡所有的香粉,給你翡翠簪子,給你綾羅綢緞。」



  當靛紫打腫臉撐情聖的時候,白掌門已經不知不覺來到他身後,一把把那顆頭抓著去撞骰子碗。橙朱閉上眼,不忍看。



  「師父,我的手,別折折折-!我只是想給道觀弄一點錢加菜,我是一片赤誠,你要相信我,快斷了快斷了!殺人啊!」



  不禁一番斷手骨,哪得浪子金不換?靛紫被白掌門從賭桌上打到賭桌下,又從賭場東打到賭場西,在場的眾人發誓,從來沒看到老子打小孩這麼兇殘的。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賭場的生意冷清不少。



  靛紫最後是被捆著離開,繩子那一端由橙朱拉著。他的俊臉被揍成豬腦袋,好一陣子抬不起頭來。



  「孽徒,一群孽徒!」白掌門忿忿說道。



  橙朱也給了黃穗兩枚碎銀。當他們見到傻子老五,黃穗正蹲在市街的牆角,專注盯著身前的小攤子,上頭有許多木造的小玩意,價格不斐。



  「師父,他前面真該放個缽,看他那副痴呆樣,一定能得不少賞錢…嗚啊!」蒼穹和碧海只是分享他們以前行乞的經驗,哪知又是招來鐵拳。



  「要是讓我繼續賭下去,至少就能給他買個匣子了…嗚啊!」靛紫是一個不會記取教訓的痞子。



  「師父,把我那些胭脂拿去換了吧?說不定可以給五師弟換一個小寶盒。」橙朱拉著白掌門的衣袖,白掌門嘆了口氣,說也沒必要寵他。



  可是當幾個官爺也停在小攤子前,黃穗隨即站起身,一一給他們報了價錢,聲稱這是黃家最好的手藝,無價可殺,不買拉倒。



  最後,官爺還是折服於木器精緻的手工,給了高價的銀兩。



  「穗兒-」



  黃穗瞪大眼轉過頭,長長的髮辮甩了半圈弧,真的是他火冒三丈的師父。



  「師父…我下次…會在上面刻『白』……」



  「好你個黃家的手藝,不把我放在眼裡是吧?你是道士還是賣尿壺的!無心向學,倒有那麼時間做小玩意啊!」追著就是一頓打。



  「才不是尿壺,那是酒器,師父你好過分!爹、娘,救我!」



  「好啦,誰是他爹,分配一下。」雙面鏡不知道該不該高興這些年來,他們在黃穗心目中的地位終於有所提升。



  身為娘親的橙朱,只好挺身而出,把瑟瑟發抖的兒子護在身後。



  「白道長,你就別打了,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啊!」橙朱聲淚俱下,演得他自個好感動。



  「喂喂,美人,你剛才怎麼不幫我說說情?」靛紫抗議師兄不公。



  在白掌門抓狂前一刻,橙朱就抓著黃穗溜到蒼穹和碧海身後,把師兄推出去給師父打。



  「孽徒,一群孽徒!」白掌門痛心疾首地說。



  這時,眾人身後傳來甜美的嗓音。



  「師父,什麼事讓您老人家動了肝火?彩衣給你搥搥,消消氣嘛!」



  來了,白派裡最諂媚的小鬼靈精,這幾年也沒看他長大多少,一直都是七、八歲,小娃兒的模樣。



  彩衣彎起脣笑,雙手捧著各種果子,身後背著布包的大刀。



  「不用了。」白掌門覺得氣死自己也不是辦法,先暫時緩緩火氣。「把刀給我,你帶著總會被刀氣傷到形體。」



  「沒這回事,彩衣願意為師父排難解憂,這是低等人做不到的事。」彩衣神聖地笑了笑,一個人對上五名師兄。



  這是彩衣想出來的法子,使用的時候再把刀召喚出來而不是放在身上,能減輕持有者的負擔。但缺點就是被神器壓得長不大,這讓白掌門傷透腦筋。



  「還是給我拿吧…這水漬是怎麼回事?」



  彩衣搶過刀,藏在身後,不給白掌門確認的機會。



  「六師弟,這毛果,我記得你抱怨過,皮很難剝吧?」橙朱指著彩衣懷裡的鮮艷果子,他也確定兩枚碎銀錢買不到這麼多南洋水果。



  白掌門一下子便明白包著刀的布上,為什麼會有甜膩的味道。



  「彩衣,這把刀是你師祖臨終之前交給我,白派一門的鎮門法器。」白掌門今日再重申一次,省得日後這把神器被無知小輩拿去剔毛什麼的。



  「它那麼利,拿來削果子剛剛好,計較什麼,小氣師父!」才虛偽沒幾下就破功,彩衣氣撲撲對上暴怒的白掌門,勇者無懼。



  於是,他們始終幼稚如一的六師弟,被師父大人當街抓來打屁股。



  「臭師父、壞師父,彩衣不跟你好了!」



  「孽徒,一群孽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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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小的身體不適,會日後再回應小讀者的疑問,但我已經看到畫了,我很感動,卯起來寫了文。

 

對了,您們覺得兔子下一回會不會登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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