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不肖弟子跪在河堤旁,低頭聽尊長訓話,叨叨念念到日頭落下,好不容易才讓他們師父解了氣。



  「從今天起,你們正式出了關,就是獨當一面的道者,我不能再時時刻刻看著你們,知道嗎?」



  「知道了,師父。」蒼穹和碧海聽得出來他們師父嘴痠了,就要告一段落。「天也晚了,晚上要吃什麼?都城有許多好料的啊!」



  白掌門老眼一瞪,差點沒被他們氣昏過去。



  彩衣抓著他的袍子,討著要再買些好果子;靛紫在給路上出來賞水燈的仕女拋媚眼,橙朱則是給男人們放秋波,黃穗專注打量木拱橋的構造,沒一個真的把他的勸告聽進耳裡。



  這幾年兢兢業業卻教出一個個小混蛋,白掌門深感疲憊。



  「師父,人家都說陰七月是道士撈錢的好時機,尤其是月十五,你看那些南派道士,戴玉冠又拿拂塵,衣袍一件金一件銀,弄得比廟裡的娘娘還像神像。哪像我們,就一件麻布衣,看咱們一路上給人笑話的,還以為咱們是去給誰戴孝。」



  蒼穹和碧海其中一個說道,又一個不喜不怒地接下去。



  「單說畫符好了,他們伸手就是一張驅鬼黃符,疾疾如律令,可我們只有靜心咒、定神咒,還是用手指寫的,凡夫俗子看不到,我們說他們是神棍,他們倒笑我們裝模作樣,沒本事端得上檯面。」



  「白派從不裝模作樣,我們的本事也不是拿來嘩眾取寵。」這些年下來,白掌門也看到這塊土地除了原來的綠意,移民漸漸帶來繽紛的南方色彩。美雖美好,但容易失了本質。「我以前有個相熟的師兄,去南方參加道團的與會,拿了水晶簪子回來,送給我前妻。」



  眾徒弟頓時扭出古怪的臉色,買漂亮髮飾送給人家的漂亮老婆?白掌門不理會他們,他要說的重點不在白霜和金盞之間。



  「我前妻雖然退了簪子,卻開始打扮起來,每天總要問上兩次她好不好看,還說自己三十歲了,黃臉婆了,比不上江南娉娉裊裊的小姑娘。」



  「師父,你師兄是不是騙你老婆要帶你去南方逛窯子?」靛紫兩三下就推測出前人的愛恨糾葛。



  白掌門嘆了口氣:「你們也只會在這種事上認真聽講。人總是會惑於所見,再聰明的人都免不了被騙。但是你們只要靜下心想想,什麼才是自己所追求的,那些計較也就淡了。」



  「師父,我就說說而已,你先別生氣。」靛紫右手攬在腦後,身子側過一邊站著。「我們門派穿孝服,吃粗飯,日做夜做,不求回報。除了我們這些不長進的娃娃,你想以後那些天生才者會進白派,而不是到別的道觀去混個名堂出來?」



  「我們歷代的掌門只是等待合適的人出現,我也不希求你們這些混帳能修到升天,只要盡力做好分內的事,在我死後繼續把意念傳下後世,讓我對得起先祖。」



  白掌門語重心長,老掌門把遺願交付給他,支撐著他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他不能辱沒這個先命,雖然一直不如人意。



  「師父,我們讓您很失望嗎?」蒼穹和碧海互踢鞋跟,要對方站到前方去承受炮火。



  老掌門說過白派對道的要求嚴苛得不近人情,不是普世的道,是神的道,所以教人就用自家的方法,等教到神再拿出看家本領就好了。他這些年來不給弟子好臉色看,一有差池就嚴格糾正他們的過失,也只是不想重蹈老掌門的覆轍。



  他的師父看待世間總是一派輕鬆詼諧,笑口常開,從來不說一個重字,沒有動過一分刑罰,會在冬陽的早晨牽著他和白霜去聽松濤。



  但到最後,觀中的弟子、白霜和他都辜負了老掌門的寵愛,他的師父死前,一定很失望吧?



  白掌門想了很久,終究沒應聲,往橋上走去。這時,天色也晚了,河道漂來一盞一盞水燈,要將客死異鄉的亡魂送回故土。愈多炫爛的火光,愈多死去的孤魂。



  其實,看著這些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茁壯成人,他已感謝上蒼。



  眾弟子交換一下眼色,確認他們師父似乎沒那麼惱火了,便屁顛屁顛跟了上去。旁人看著橋上並立的白袍男子,風姿各異,但都帶著出塵的氣息。



  「唉,要是沒有師父,我也是其中一盞燈了。」靛紫刻意清了清喉嚨說道。「所以,不求回報的門派有時也頂好的。」



  橙朱噗嗤一聲,靛紫耳根刷紅起來。大家都知道老四阿紫正在用他拐了無數彎的方法討掌門歡心。



  「師父,島上的氣開始亂了,咱們以後恐怕再也沒有清閒的日子可過了。但我們一定會將所學的回饋給這塊土地。」橙朱的清眸望著這片水景,沒有任何地方是能享受榮華卻長治久安。



  「噓!」黃穗突然要大伙噤聲。



  「黃傻,你別在小朱阿紫聯手哄師父的時候找荏…咦?」雙面鏡安靜下來,兩人也聽見那微弱的聲響。



  「是小孩的哭聲,在橋下。」橙朱豎耳一會,立定判斷位置。



  白掌門尚未發出任何號令,他的弟子們便迅速動作起來,各就各位。救人這檔子事,他們看得太多了。



  靛紫水性最好,脫了上衣,便從橋上躍下。黃穗從腰包打了燈籠,共四個,給橙朱,給兩個大師兄,從四方照著河面。



  「小紫,這邊!」橙朱大喊,靛紫從水下探出頭來,找到了像是目標的竹簍子。



  「兄弟們,不太對勁!」靛紫一手抱著竹簍,身體不住發抖,照理說,七月的水溫不該低得像結過冰。



  蒼穹和碧海已經提著燈籠來到最靠近靛紫的岸邊,藉由火光,可以清楚見到水面下還伏著一抹巨大的黑影。



  「阿紫,快上來!風破劍/水成劍!」



  他們同時從胸襟拿出木製的劍柄,沒有鋒利的劍身,因為他們的劍取之自然,形於自然,不鏽不劣,可斬萬物。



  靛紫單手抓著岸上的草,手腳並用爬了上來,當竹簍離開水面的同時,黑影也跟著竄上,帶著一股土腥味。



  「幹,這裡真是寶島,連魚精都能長得這麼肥美!」蒼穹和碧海看著眼前的大魚,心裡想著火烤三吃。誰叫它誰不惹,惹上伙食最差的白派。「阿紫,這裡我們擋著!」



  靛紫叨走一個燈籠,手中抱著竹簍,沒想到天上卻俯衝下一隻巨鷹,他心一急,便把竹簍往橋上丟,橙朱接個正著。



  「媽的,老子不發威,你們還真當我是和尚!」靛紫抽出腰際的匕首,仰身刺中大鷹的右羽,跳上不亞於他身形的大鳥背上,人鳥激烈搏鬥著。



  「小心,牠叫了同伴過來!」



  「哎呀,這裡頭到底是裝著什麼寶貝,為什麼好好的精怪都來搶呢?」橙朱撐著下頜,好生困惑。眨眼間,翻身賞了上頭的鳥類一腳,直中鳥身的鬼害,而他懷中的竹簍半分搖動也沒有。



  「娘,彎腰,我趕蟲子。」黃穗從腰包拿出竹筒,給襲來的甲殼大軍噴了山上檜木萃來的香油還摻了一點點反定神咒的迷魂術。



  鳥群和蟲群密布起來,竹簍輾轉流落到白掌門手上。原本和蒼穹碧海對峙的大魚又潛下水面,逡巡到橋下,深入水底再奮力從水中竄出,朝白掌門張開血盆大口。



  彩衣垂著彎彎的眼珠,橫在掌門身前,從他身上延伸出的影子比大魚還要巨大,他只消往前扒出一掌,大魚便落了水。



  彩衣舔舔染血的手指,嗤嗤說了幾聲不明的語文,籠罩天頂的飛禽和蟲子,不再攻擊任何白衣的人類,逐漸退去。



  「老鼠,尾巴露出來了。」黃穗挪了下燈籠,彩衣的影子又回到小男童的大小,把褲頭拉高幾分。



  白掌門暗中立了法陣,沒有驚動周遭的人們。他走下橋,所有弟子圍過來,拱著他們師父開寶箱。



  碰過竹簍的弟子心頭都有個疑問,這竹簍是會滲水的,但裡頭的東西不算輕,怎麼能浮在河裡那麼長的時間,直到他們發現?



  白掌門割開綁住兩面竹籃的草繩結,打開來,是一個不足齡的娃娃。



  小娃娃睡得很熟,膚色極白,彩衣調皮去抓孩子的髮絲,也是一頭雪白。



  「他應該是個白子,身體少了點元素,不太能曬日光。」白掌門凝視好一會,沒有完全的把握。



  「師父,經過剛才那些事,他又這副長相,應該可以直接當他做妖魔了。」



  「胡說,我的孩子也是……」白掌門沒再說下去,因為小娃娃稚嫰的眼皮動了動,被他們吵醒了。



  那雙眼一睜開,白派眾弟子捧場地低叫幾聲,一深一淺的異色眼眸,在這個愛興風作浪的世代裡,要是落在別的道士手上,肯定被當魔鬼燒了。



  「我們剛才是聽見哭聲才下去尋,但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其實安靜得很。」靛紫覺得有關這嬰孩的一切都古怪極了。



  白掌門把娃兒從竹簍中抱起,攤開他身上的布,仔細檢查身體。



  「師父,你說該怎麼辦?」



  他們習慣性在大事請示英明的掌門大人,但他們師父顯然沒在聽,把娃娃枕在臂彎裡,輕輕搖晃著。雖然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白掌門逗弄小寶寶的手法可是從來沒有退步,用指頭搔著寶寶的小粗脖子。



  「咕唧咕唧!」



  「咕唧咕唧?」各位弟子,從大的到小的,都快瞪出眼珠子了。



  這些年,他們師父給他們的印象便是拳頭和棍子,有時候還附贈油鍋,兇巴巴的,像地獄來的惡鬼。現在卻溫柔得像中邪一樣,完了,天要下紅雨,白派要改名成黑道了。



  「師父…師父…師父~~!」



  好一會,白掌門才大夢初醒,抱著被他哄得咯咯笑的小寶貝。



  果然,常人眼中愈是不值錢的東西,他們師父愈喜歡。



  白掌門咳了兩聲,想掩飾剛才的失態。



  「好,我們去尋他的父母。」



  「不用了。」彩衣撿起竹簍底下的藤刺。「這些都是可以毒死幼兒的東西,他是沒人要的孩子。」



  「那也只好送到官方的收容所去。」



  「我聽說有術士專門買畸兒去煉丹。」這是橙朱搜羅到的街頭巷語。



  「那我們一定要盡全力阻止這等歹事。總之,先給他找個好人家安頓。」白掌門要往城裡過去,蒼穹和碧海卻一左一右擋住他的去路。「做啥?欠我抽皮嗎?…唔,寶寶,別怕別怕,不是兇你。」



  經過這麼多年,他們總算見到救治他們師父壞脾氣的曙光。有個娃娃給他們師父消遣,想必以後的日子一定能自由許多。



  「我認識一個照顧孩子的箇中老手,他一次養六個都遊刃有餘了,沒有比這個人選還要更好的了。」靛紫笑瞇瞇說著,白掌門哪不知道他暗指的是誰?



  「師父,你捨得把他一個放在陌生的地方嗎?你看他還這麼地小,不小心傷著、病了,性命就沒了,誰會對不是自己親生的娃兒上心?」橙朱動之以情,就是要他們心軟的師父放不下心。



  「你們休想算計我,我不會上當的。」說是這麼說,但白掌門抱著寶寶的手始終沒有鬆下半分。



  「不要就算了,反正我比較可愛,對不對,師父?」彩衣過來拉住白掌門另一邊手臂,卻發現他的師父不敢正眼看他,一副就是喜歡小寶寶喜歡到不行的樣子。「哼,臭師父、壞師父,沒眼光!」



  「師父。」黃穗拉了拉白掌門的衣角。「我這裡正好有個現成的竹籃,給您背著走吧,手才不會痠。」



  白掌門還想做垂死的掙扎,但小寶寶在這時抓住他的姆指,無垢的雙眼直望著他。



  完全,丟不下手。



  「孽徒,一群孽徒!」白掌門抱著小小的孩子,在心底暗中許下願望,不要像老大老二,不要像老三,不要像老四,不要像老五,更不要像老六。








  他們回白派道觀的路上,看著冥府往島上延伸而來的城牆,飄浮在其中不定的鬼,又看向趴在他們師父背後,白得像幽魂的小娃娃,安安靜靜睡著,乖巧得讓他們懷疑是不是撿到傻子。



  或許是因為他們修習的是白派之道,不一樣看久了也是一樣,那些特異之處在他們眼中,實在沒什麼好奇怪的。



  「別的道士在中元大賺一筆,我們卻是撿到新的小師弟。要是我們去娶房媳婦,兒子也差不多這般大。」



  「師父,給他起個名字吧?」



  「叫『黃秧』好了。」



  「傻黃,那不是你妹的名字嗎?」



  「老六,你別捏他鼻子。」



  「我家鄉有個習俗,是給滿周歲的孩子祝禱,咱們回去『試一試』吧?」



  「阿紫,你說話就說話,幹嘛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是我們六個師兄救他一命,以後一定要他為我們做牛做馬…師父,你不是不想管我們了嗎?別扭下巴!」



  「希望他以後能長成好捏好拉的孩子。」



  「可以推著滾的孩子。」



  「可以拿來當靶子的孩子。」



  「騙他菜蟲是點心,以後咱們就不用去園子裡抓蟲了。」



  「這個好,只不過他吃完點心,要有人記得給他漱漱嘴。」



  「同樣的事,會報應在你們身上。」



  「師父,我們絕對不敢這麼做!」



  「唉。」



  「師父,您為什麼嘆氣?」



  「我總覺得似乎和誰搶了這孩子。」



  白掌門心頭不安,但他也感受到另一方並不想留下孩子的性命。



  「師父,我從老早以前就想告訴你,現在正是時機。」



  「老天爺搶走你一個孩子,我們搶另一個來補給你,就算身斷足殘,形魂俱滅也在所不惜!」



  「…混帳東西!」難得他們師父罵人有抖音,不是氣過頭的那一種。



  「寶寶不用太聰明也沒關係,反正他頭上有六個哥哥可以罩他!」



  「不挑嘴,好養飼,聽師父和師兄的話。」



  「心地和他的頭髮一樣白。」



  「說一不二,說二不一。」



  「喜歡這片土地,喜愛這個世間。」



  他們想,回去要裁一件娃娃裝,做個搖籃,偶爾在他旁邊唱小曲,不會讓他承受他們不堪承受過的流離失所的苦痛,小七,小師弟。



  此時,他們還沒有預想到,這孩子會是白派日後最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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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小讀者能在主角群缺席的情況下,堅持到今天。

 

這一部很遺憾地不會是快樂結局,這點我必須說清楚,希望您們能見諒。

 

小梓在小七師父過世的時候,撐著身子爬上山去探望他。

他說,阿七,你既然覺得遺憾,就揮下那把刀吧?要是你不幸做了神,那你就會活很久很久,很久很久都在後悔同一件事,那般滋味並不好受。

「我不能讓師父蒙羞。」

他又說,阿七,那你哭吧,我不會告訴別人,這兒就我們倆。

「師父說不可以為他哭墳。」

他只能輕輕一嘆:笨阿七,白派傻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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