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思常向兒子誇耀說,清明節代人掃墓的服務是從喪家傳出去的。



  早十年,還不流行火葬和高級靈骨塔,郊外總能見到一座座墓仔埔,晚來還得排隊,等風水師給原住戶談攏才能下葬。



  墓仔埔就是陰間的住宅區,棺材鋪是建商,而道士是房仲業者,彼此合作無間,一起訛詐死人錢。喪思最懷念以前和陸家早死的先祖一起為非作歹的日子,半夜在墳場上工,一個扮鬼,一個負責配音,即便競爭對手有黑道撐著也被他們弄得雞飛狗跳,把原本義頭莊被隔壁鎮霸佔的土地一塊塊討回來。



  可惜陸太老爺死得太早,土地又被尤阿骨搶光了。喪思還記得那天上山,血都流到門檻邊,他早說過他活不長,但還是太突然,那個總是笑談人間悲歡的清朗男子,被他妻子從背後刨出心,還是硬拖著一口氣,把兒子抱到門口給他指了外面的世界,才真正死絕。



  那孩子卻沒有逃,死死抱著他父親,妄想用體溫去溫暖屍體。喪思勸了又勸,他才放開手,讓男子能夠安息瞑目。



  現在不知道流放到哪裡的陸老爺其實比較像他母親──沒瘋的時候,溫良和善,家裡都沒米了,但他還是會把身上僅有的工錢施予路上偶遇的貧病婦人,自己喝西北風,不懂什麼是欺騙和殘暴,人如其名。



  當他和妻子看到比他們小了多多許的陸老爺子抱著剛出世的陸小少爺蹓躂,父子倆腦袋挨在一塊對春日的綠芽發呆,都會覺得活著真好。



  如今,那風景也成了絕景。



  轉眼間,陸大少的孫子和他喪大頭的兒子已經有一個冬瓜大,還沒上小學,整天一道廝混,他和妻子有時候還誤以為生了一對雙生子。



  不過祈安少爺只能遠觀不能褻玩焉,哪像他家門仔,可以盡情拉圓捏扁,看他氣紅臉教訓不長進的父母,他和妻子胸口那是一整個欣慰,明天也要繼續努力玩弄兒子。



  喪思一邊回憶往事,一邊哼著歌,把祭拜用的大竹籃子從副駕駛座抬起,總覺得比之前的還重了兩斤,另外再到後車廂拎了一大串香火冥紙。



  這是一片無主地,幾座墳錯落其上,喪思帶了收音機,彎著老骨頭除草,幫人家大掃除。掃完了,就從背包拿出香爐和三個小酒杯,米酒頭先斟一巡,從竹漆籃子拿出豐盛的雞鴨魚……



  怎麼辦,打開竹籃一角只有一個白嫰嫰的小娃娃?喪思就想,早上出門明明有聽見兩個娃兒的笑語,怎麼會一轉眼就跑不見了。



  一不做二不休,喪思把竹籃放在酒杯前,拿香拜了又拜,看人家接不接受囝仔肉。



  「伯伯。」



  「喲,四少爺,你醒啦?」



  陸祈安垂著一尾小髮辮,兩顆漂亮眼睛還半瞇著,小手扶在竹籃邊。



  「拿我祭拜的話,鬼神會生氣喔。」



  「有誰敢嫌棄您,老身就跟他拼了!」



  「祈安……」籃裡傳來喪門的倦音。



  「這就來了。」陸祈安探出半個身子,把竹編的籃蓋拖回來掩上,又縮回籃子裡。



  他家兒子自從半年前被拖進棺材裡,就怕待在任何不透風不透光的地方,但四少爺在的時候除外,只要他的親親小祈安在,喪門地獄也去。



  喪思有小孩陪,心情更好啦,一個人燒金紙也不無聊,直到另一群人馬來到這片荒地,大聲嚷嚷,髒字不斷,光是聽聲音就知道不是來「辦正事」。



  「老頭,你快把你家的死人骨頭清一清,這裡我們老大要了。」



  喪思仔細燒完最後一張冥紙,才陪著笑臉起身。



  「這裡隔一個山頭就是義頭莊,是我們莊頭共同管理的。啊,你們該不會是尤老的人馬吧?」



  「知樣就好!」



  喪思露出滑稽的表情,讓他那張乾癟的面容更像默劇的角色。要是陸家當家還在這裡,哪有人敢來撒野?



  「嘜啦,這裡我們俗稱『七英靈』墓,人家雖然住得樸素,但他們子女在我們莊裡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只是去外地打拼沒空回來。你們隨便動了,會傷兩個村子的和氣。」



  那群流氓似的年輕人卻拿起鏟子,在喪思面前揮舞,恐嚇他不要多管閒事。



  如果陸公子在就好了,每次義頭莊有難,莊民想到的就是山頭那戶隱居人家,雖然每代仙逝得早,但從來都不會放下他們不管。



  喪思突然想到什麼,目光不由得往竹籃望去。哎喲,不用追憶死去或遠去的人,他這邊就有一個血統純正到不行的「陸公子」,只是年紀小了點。



  「祈安少爺。」喪思低身敲敲竹籃蓋。「幫幫忙,我老友也住這裡,總不能讓那群惡霸掀了。」



  「阿爸,你是大人,怎麼可以把事情推給祈安?」裡頭傳來喪門不諒解的童音。



  「胳臂向外彎啊,臭小子,我是你老杯還是祈安少爺是你老杯…祈安少爺,我當然不是推卸責任,但你天生神力,一定沒問題的。」



  隱約一聲嘆息,陸祈安懶洋洋爬出竹籃子,拈了一柱香,在地上鬼畫符。



  「這是啥?」喪思不住好奇。



  「他們要拆房子,我請他們入陰宅看看,和主人喝杯茶。」



  「祈安少爺。」



  「嗯?」陸祈安專注畫著,旁邊那夥人也專心鏟起某個無主墳。



  「陰魂真的還會住在墓裡?」



  「算是一個媒介,可以靠人世這麼一處地方,把意念帶過去。」陸祈安給符文收了尾,揚起手上還燃著的線香,往那群人一一點去,隨後傳來鏟子落地的聲響,七八個大男人倒在被他們挖得坑坑疤疤的無主墳上。



  喪思挲著雙手,在神通廣大的四少爺身邊繞呀繞著。



  「我無意冒犯,不過我真想知道太老爺子還在不在這個世上。」



  陸祈安朝那座被破壞的無主墳望去:「修道之士,不該依戀人世。」



  喪思彷彿聽見有男人發出大笑,他曾經很熟悉的狂妄笑聲。



  「你也不能這麼說,他死的時候,孩子還那麼小,在他懷裡哭著叫『爸爸不要走』,誰放得下心?」喪思又掏出三枝香,要燒給這裡最殘破的無主墳。「不過你爹既然沒見過他,那應該是不在了。」



  「為什麼沒有女性的墳?」



  「哎喲,你不知道?」這對喪思來說可是個新聞。「你爹爹雖然人好心美,但他不原諒殺死自己父親的人,不認她做母親。你奶奶我給人燒了,灑海裡,讓她回到夢寐以求的中原去。」



  陸祈安往無主墳勉強走了兩步,就停下來,喪思鼓勵他繼續前行。



  「阿君交代你要來看看,你就去和爺爺說說話嘛!」



  陸老爺不在了,陸少爺身為家中嫡子,祭墳是分內的事。往年都是陸老爺帶著陸少爺一個來這裡晃晃,說的盡是好事,事實卻不是如此。



  喪思不禁腹誹他老朋友兩聲:你都沒保佑家裡的孩子,一定忙著把鬼妹子。



  然後,不知道是不是被香薰得眼花,他在半塌的石碑上見到笑得像狐狸精的男子,一身大藍袍子穿得愛露不露,像牛郎一樣──是他給他入斂的那件古式禮服,喪思記得很清楚。



  喪思喊了一聲「公子」,聽了自己蒼老的嗓音才發現已經過了這麼多年。



  那人卻像飄飄輕煙,只是笑著。



  「陸少縈,回魂啊!」



  那人這才揚起桃花眸子,朝他笑了開來,拎著被風雨侵蝕的天藍禮服,光著腳丫來到他們面前。



  那縷魂低身摟住陸祈安,即使手臂穿過一次、兩次,仍舊不屈不撓。



  (廷君。)



  那魂對陸祈安這麼喚著,喪思聽了差點落淚,那人死的時候,孩子就只有陸祈安這般大,也難怪他會誤認。



  「爹爹不會回來了,你走吧。」



  那魂像是失去生前聰敏思緒,只是饒富感情看著神似自己的小娃娃,撈起脖子上的紅線玉佩,往陸祈安腦袋套去。



  在線香熄滅那刻,那魂也跟著消失不見。



  陸祈安低眸掂著留下來的玉,無精打采地走了回頭路,再次鑽進竹籃子裡,不出來了。



  喪思也不吵他,把環境收拾一下,小心提著籃子回車上,發動引擎,拜別老朋友的家園。



  好一會,籃子才有別的動靜,蓋子再揭開,探出身來的卻是喪門,被籃子悶得臉都紅透了。



  「爸爸。」喪門拉住喪思的衣擺,直接往父親大腿上趴去,還想繼續睡。



  「阿門,祈安少爺咧?」



  「阿爸,一直只有我在。」



  喪思不信,伸手往喪門脖子摸去,摸到那塊玉佩時,他幾乎要在貨車上大叫起來。



  「這是陸家的家傳玉啊!」



  「我知道。」喪門不覺得憑空而來的玉有什麼不對。「我知道這是祈安的玉,我會還他。祈安他很累,先回家了,我也好累,像是哭到沒力氣的疲軟感。」



  喪思按著兒子的腦袋瓜,摸了又摸。



  「阿門,我跟你老母會活得比你還久。」



  「有可能嗎?你生我的時候都快五十歲了。」喪門伸長手扒住父親的腰,像是下一秒會離開那樣,緊緊抱著。



  「這是我們想了很久,討論出來最愛你的方式。」



  「噁心。」



  「嘿!」



  「不過,阿爸,說到就要做到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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