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加加在十年前認識。我那時候被壓去收驚,她則是被髒東西纏上,活也沒多久了。



  我覺得她可憐,但也僅僅如此。她多少意識到死期不遠,在她那本和畫板一樣大的人生規劃手冊,刪了又減。



  李佳芬說,她還有好多事情想做,那都是她的夢。



  我之於活著總是意興闌珊,不明白她對生命所懷抱的熱忱。



  那時的我看著戀生的她,突然腦筋打結,想看她怎麼活下去。



  於是,加加的人生規劃又豐富起來,還在我同意之前,每一頁都寫上「林可憶」,和其他計劃比起來顯得特別突兀,一筆一劃,全心全意把我刻在她的人生裡。



  我偷看手冊的時候,總忍不住去摸我的名字,感覺她加諸於我的情感。明知不可以,卻還是像個乞丐討要,靠她的心憐施捨,苟延殘喘。



  孽緣終於告一段落,我謝天謝地迎接明日的早晨。終於結束了,這樣很好。



  我正想開個瓦斯製造凶宅的時候,響起鞋跟踹大門的噪音,害我心臟漏跳半拍。



  我去開門,白襯衫黑窄裙的李加分掛著兩圈黑輪,死死瞪著我。看來她這個笨蛋跟我這白痴一樣,一夜無眠。



  「『鄰居』小姐,糾纏不清也太難看了吧?」



  「我答應阿姨,每天要檢查你死了沒有。」



  李加分沒經過屋主同意,就擅闖民宅,侵入我家廚房。



  「這是什麼?」她指著鍋裡滋滋響的熱食。



  「蔬菜煎餅。」我鄙夷家政乙的女性。



  李加分往白色餐桌丟了五十塊銅板,像大爺一般坐下。



  「餓死了,來一份。」



  「有錢了不起喔?」我鏟起煎餅,淋上林家特製醬汁,據說是流傳十多代的配方,到我就注定失傳了。



  「你整晚沒睡才會做早餐。」



  「哪像妳連微波爐也不會用。」



  「如果我是阿姨的女兒,這些怎麼可能難得倒我?」



  「大小姐就大小姐,不要找藉口。」我在流理台翻弄一陣,想找回昨晚的堅持,不要再見,從此天涯陌路,為什麼現在我卻得把早飯分一半給她,還得再多煎兩顆荷包蛋?



  李加分在後頭緊盯著我,我也不甘示弱回睨一眼,我們都覺得是彼此的錯。



  「你好了沒?」



  「等一下,我忘了加農藥。」



  我背對著白吃白喝的客人,用小指骨雕花椒,老媽有一門哲學是「簡單吃得豐盛」,為窮人家量身訂作。她說飯店的豬排飯可以賣貴別人十倍價錢就是靠著裝盤和服務生甜美的笑容。至於我本身已經是個花瓶,只要記得裝盤就行了。



  小加安靜一陣,我看她正用力搥自己的頭,發神經中。



  「看你做菜竟然會有種結婚也不錯的錯覺。」



  「妳說什麼?」



  「我說──你這個沒擔當的男人,何不去撞牆?」



  我們吵吵鬧鬧吃完這頓飯,刻意遺忘昨晚和前晚的事。因為在一起實在太久了,一旦真的要散,怎麼解開互相纏纏繞繞的結又是一個大難題。



  加加把我當作大型垃圾載去市公所丟掉,臨走前還拉住我的手,低眸數著它們有沒有多長一根手指。



  失去前會留戀也是人的本性之一,我沒那麼小氣,給她點緩衝期也不為過。



  「晚上我要加班,這兩百塊你拿去坐計程車,雖然八成仁哥會載你回家。」



  「知道了,老婆。」



  李加分用力揍了我一拳後,揚長而去,逼近道路速限。新手還敢騎快車,真是不要命。



  我上工前,科長竟然來警告我今天仁哥請假,要我皮繃緊點。杏仁哥哥竟然敢放任我一個人工作,天要下紅雨,世界末日了。



  我立刻搬到仁哥位子,原座位則放上「休假」的牌子,然後拿了一堆廢物的文件擋在對外窗口做為城牆。今天的人潮果然少了七七八八,我從仁哥桌下翻到一本外語文學作品,很厚,把它攤上桌面,真適合當枕頭。



  睡到一半,被電話聲吵醒,我以為是仁哥的愛心電話,順手接了起來,卻聽見油膩的男低音──



  「弟弟,我的親親寶貝~」



  我二話不說,立刻掛斷電話。三秒後,電話又響了,我忍著起床氣,拿起話筒。



  「我的小可可豆──」



  我再次摔了電話,這世間什麼沒有,就是瘋子很多。



  而後電話響了五分鐘,全公所平均四十六歲的女性同事都看過來,科長也大吼我的名字,世上果然只有仁哥會幫我擋下騷擾電話。



  「市公所,您好,有什麼可以為您服務?」對方抽泣幾聲,說他好感動,要我多講幾句話,我只好壓低嗓子回應:「你想試試被我用長戈插進屁眼的滋味嗎?白色。」



  「白哥哥聽到你這麼有精神,懸著的小心肝終於可以放下了。」



  「請不要浪費公務員寶貴的時間。」



  「可憶弟弟,實不相瞞,我被一個名叫『醫院』的監牢給困住了,不論我多想飛奔過去見你,患者的病情無法預警,身為醫者,總不捨丟下他們。所以,快來見我吧,記得帶健保卡,白哥會敞開溫暖的胸膛迎接你的!」



  我不想碰上白旗除了由於前幾輩子的破事,更因為他有病。



  電話那道有女聲喊道:林醫生,急診室有狀況!



  「唉,這就來了,可愛的白衣天使。」白旗不住遺憾。拜託要走快走,別佔線。「可憶,黃黃嘴巴動得比腦袋快,他沒有惡意,你卻會把人家每個字都放在心上。聽哥哥的話,你要試著放寬心胸,相信別人。」



  相信什麼?再讓你們騙我一次嗎?



  「無論如何,全世界也只有咱們五根旗子,我們一定會站在你這邊!」



  對方自顧自溫情喊話完就斷了電話,我擱下話筒,顫抖摀住耳朵,早知道今天就不要為了迎合加加,改過自新來上班。



  「你好,我這裡是寶島經紀公司……」



  「嚇!」



  在我快要發神經的時候,不知不覺,戴著軟帽的女子把頭鑽進窗口,還用怪異的姿勢向我遞名片。這女人已經糾纏我兩年多了,真是不屈不撓。



  「我警告妳,別靠近我。」我亮出左腕的冰刃,像個變態獰笑,再過來就畫花她的瓜子臉蛋。



  軟帽女子卻不是省油的燈,不屈不撓重複已經講過一百零三次的鬼話。



  「我是星探,專門發掘有潛力的素人,你有沒有興趣來我們公司當歌星?先前聽君一曲,著實驚為天人,雖然你本來就是天人沒錯,呵呵。」



  呵屁,去死吧!



  「你知道異世嗎?」她微笑問道,出了這個市就不在我服務範圍,請恕我白眼以對。



  當然知道,但我們高級的天上種族通常鄙稱為「妖世」。神鬼人之外,都是低賤的妖怪。



  「不管是誰,只要肯打拚,在那裡都能獲得一席之地。」



  我沒好氣地回:「誘神墮落,妳再一個字,天雷就下來了。」



  「可你看起來很不快樂。」



  「我的心情又與妳何關?」



  「這個給你,龍宮海草糖,外用治傷,內用可以保養喉嚨……我只是在關心你,你不要那麼害怕。」她用一種憐惜的目光看我,我很生氣,像是被看穿內心,大吼叫她離開,全公所的人都看了過來。



  我自知很蠢,只要有人對我好一點就會自作多情,屢犯不改,每次都死在我那些好哥哥手上。不過這麼千年下來總是會長一點腦子,我學會保護自己的方法就是不要接近任何人。



  那瘋子女人對我說了很多話,我一概不理,到頭來她終於走了,可是我也被科長叫去辦公室訓話,昨天又無端告假,罪大惡極。



  我的確把他的話當耳邊風,轉頭看向他放在桌上的全家福照。



  「你有兩個女兒?」



  科長頓時氣無處發,把照片收到抽屜裡。幹什麼?我對樓下李伯伯以外的女兒都沒有興趣。



  「她們和媽媽比較親?」



  「……她們很討厭我。」



  「你告訴她們,就算她們的父親多囉嗦,多像個一無是處的老男人,至少她們還有爸爸。」



  黃旗說過,科長妻家那邊是望族,看不起入贅的女婿,而他老婆又強勢,連帶女兒看他的眼神都帶了鄙夷之色。連這種無聊小事都知道,就知道黃旗有多八卦。



  「你要善用公務員的優勢,下雨就打電話問她們要不要爹地接送,她們媽媽忙著做生意,只有你會擔心她們淋溼受寒;天氣冷就煮薑湯,偶爾採取軟勢同她們撒撒嬌,討點父親節禮物,把女兒的心從那肥婆手上搶過來。」



  科長怔怔看著我,我擺擺手,要聽不聽隨便他。只是覺得一個老男人五十多歲了沒人愛,有點可憐,他明明一聽到女兒的學校出事就著急趕去虛驚一場又被嫌棄,才會這麼努力找我碴。



  不過他家怎樣都不是我要說的重點,我只是想趁仁哥不在把辭呈遞出去。



  「給你添麻煩了。」我為那三個茶壺賠罪。



  



  我揣著兩百塊鈔票在街頭遊蕩,入夜也不回家。期間有八個女人一個男人塞電話給我,四個女人一個男人給了飯店房間,二個女人一個男人問我一夜多少,換算下來我總共揍了三個男人。



  黑影閃過,我眨眨眼,不可能眼花,不然把蚊子和箭簇搞混的話,夠我死上千萬次。



  後頭追來兩名修行者,穿著落伍的道袍,懷著肅殺之氣。



  黃旗不在,我不知道黑影做了什麼好事,只曉得那是天上的東西。



  神有影子,淡得像是地上的水漬,但眾神之神沒有影子,有黑影表示不潔(我討厭這個詞,因為我整個都是黑的),祂們便把影子割了,藏在倉庫裡。許多影子終其一生只能等死,很可憐,有天它們碰巧聚在一起,集合那一點點留在影子上的神力,逃了出來。



  最後神明都沒有影子了,可喜可賀。



  我想了下,單論追殺這檔事,應該沒有人類追得過黑旗令主。



  盡頭是死巷,暗地一片,我環顧四周,沒有任何異狀。



  但當我轉身要走,我的影子頭上突出一塊黑,當它發現我的眼角餘光正對著它,想要縮回去,卻被我小指頭化做的飛針釘在原處。



  我揉揉吃痛的左手,斷一根手指應該要三個小時才能長回來。



  過了一會,兩名道士追來,我拿起手機,說起加加從未聽過的綿綿情話。他們疑惑地盯著我,我也把他們當怪人來看。



  學術不精的道士走遠之後,我才放下電話,朝牆面喚了聲「出來」,原本一點藏在陰暗中的小黑影浮現出具體人形。



  它瑟瑟發抖,大概發現了我的身分。黑旗令主殺神不眨眼,殘忍暴虐,天界眾生都聽說過。



  但祂們大概不曉得沒有那面旗子,我連一隻蟲子都不能碰。



  「怎麼惹上人類道士?」



  它供稱它是一樁惡事的目擊證人,那些道士要滅口。



  「你是影子,哪來的嘴?」



  它在頭部裂開一個亮口,開開合合,表示自己五官俱全。



  我聽它把事情一五一十供出,難得有別人的事讓我傷腦筋,似乎人間和天界勾搭上了,要秘謀幹些歹事。這對人來說沒什麼,雷一劈去死就算了,但對神祇而言,可是淘天的不逆之罪。



  然後我就會被黑旗子叫去清算罪人,想到就頭疼。



  「走吧,別再給人盯上。」



  它張大嘴洞,然後驚醒過來,朝我連鞠好幾個躬,為的不是不殺之恩,而是救命之情。



  我看它背上有個包袱,真猜不透影子的行李會是什麼。



  「你要繼續旅行?臭小子,這麼好命?」



  它又咧開嘴巴,像是少年的笑,手亂揮一通,害我也得回一聲「再見」。



  等影子又沒入眾生的影子之中,另一個知情者才從高牆上跳下。



  黃旗今天用黃緞帶綁了根小馬尾,又穿了他最愛的短擺和服,我看著那雙展露無遺的纖腿,他怎麼有臉罵我賣弄美色?



  「喂,那個不用殺,但也要抓去關,你知道嗎?」黃旗的臉似乎特別臭,可能被天界的上頭罵了,或是在人間蹺班太多次,被主管扣薪水。



  「剛剛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大好夜晚,你可以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嗎?」



  「我才不想見到你的死人臉!」黃旗想要維持冷靜,但一下子就爆發出來。他一天不罵我就會少塊肉似地,和科長同一類人。「快點把事情處理好,我們才能回天界覆命。青旗已經失蹤好一陣子,你都不擔心其他兄弟嗎?」



  我嗤笑一聲:「誰跟你們兄弟?」



  黃旗小巧的拳頭往我襲來,滾輪法撲打我金屬製的胸口。連加加都直接甩我巴掌,為什麼他能夠這麼娘炮呢?



  「我打死你這個不孝子!你都不知道活著對我們來說是多麼難能可貴的機會!你每次清醒都是太平時代,根本不明白戰亂那種人吃人的恐怖,你就是太好命才會自找荏!可惡、可惡!」



  最後他打到自己手痛,氣喘吁吁接了手機,真像是我之前汰換的舊電話。仁哥只要有什麼新款機子就會買給我,電話賬單也是寄到他那裡,仔細想想,我還真像個被包養的小白臉。



  「對,我和黑旗在一塊……我沒有和他吵架,有好好關心他,只差沒有揍醒他而已!」



  黃旗掛了電話,抱怨他上頭兩個義兄都只向著我,不平等待遇。



  「辦正事,不管你情不情願,這個案子你躲不掉。」



  「要殺人了?」



  「對,很多人。」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