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女友亂說話的關係,害我一時不察整路護送到她家門口。



  所幸老狗奮鬥為她小姐等門,讓我順道跟牠玩了好一會,消除心頭的鬱悶,但想帶狗回家過夜的善心人提議卻被李加分連三個「不准」給駁回。我說,好好一個人何必跟狗計較?我對奮鬥又不會對她那樣,抱一抱就抱到床上去。



  我告訴李加分無論如何,天亮了再出門。地下的公務員也是有下班時間,只要過了,加加與他們就形同陌路人。加加卻不怎麼聽勸,只是執著於糾纏我們十年的愛不愛問題。她低低埋怨道,自理都有疑慮的我幹嘛為她著想,我又不愛她……



  她這麼認為就好了,要我當面承認她說得對,我還真做不到。



  在我們門口拉拉扯扯,藕斷絲連的時候,李家伯母毫不客氣插進加加和我的兩人世界。



  「妳不是和他斷了?這是做什麼?」



  「媽。」加加鬆開我的手,示弱喚道。



  我大概是李伯母世上僅僅兩個不需要裝模作樣的低階生物,另一個則是李伯父。她和加加的共同點只有身上一半的染色體和性別,母女感情實在不怎麼樣,和我家深厚的母子情感完全不能比,害小加羨慕得半死。



  李伯母又說:「沒出息的東西!」



  這個形容詞太適合我了,所以我也沒罵她死歐巴桑,陪笑過去,卻讓她更加惱怒。



  「阿芬,我已經約了徐經理來家裡吃飯,到時候妳可要好好表現吶!」



  李伯母兒時的總裁情人夢,就想靠著加加來實現。李加分從小到大已經照著她的期望,一切都要做到最好,滿足母親的虛榮心,她卻連女兒長大成人後也不肯放過她。



  李加分在我老媽還活著的時候,總說要當林阿姨的女兒,動不動就想搶走我媽心目中心肝寶貝的位子。她不是不孝,只是感到疲累,她的母親視富貴如命,並不需要愛。



  「聽到沒?妳可要好好招待人家啊!」我識相地退出她家,在加加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前,轉身離開。



  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臥室的燈。老實說,前女友睡不著關我屁事,但她房間就在我房間正下方,敏感得很,花點電費讓她安心正好可以展現我溫柔大方的一面。不過更重要的是我馬上要出門了,不能被她發現,不然她又會與仁哥相通一氣,浪費美好的夜晚來尋找失蹤人口。



  我坐在床邊雙手平舉,懇請兩把寶劍幫點小忙。我一讓出肉體支配權,右手立刻拎住我的領子,左手往我臉上呼上一拳。



  不愧是神器,好大的脾氣。



  我給祂們磕頭,表示不是真心想扔掉祂們,自古以來都是英雄配寶劍,祂們兩個卻搭在我身上,太委曲兩位大爺了。



  祂們每抱怨一句,我的手臂就共鳴一陣,真的是拿嘴攻擊人,到後來我連頸子都麻了,太阿和湛瀘卻說我沒有悔意,不知悔改。



  我偷偷想著反正世上那麼多人想要長生不死,吸人血吃人肉都面不改色,一定有人比我更適合黑旗這個位子,比我更尊敬兩把可以永生不死的神劍,祂們應該也滿歡迎換個稱職的容器。



  然後,我又被自己雙手揍了一頓。我要告訴仁哥有兵器家暴他惹人憐愛的可憶弟弟。



  「我只不過麻煩祢們天亮以後把燈關掉,節能減碳。還有,要是樓下的美女來敲門,幫我把這張叫她減肥整型的紙條塞到門縫外。我們同生共死那麼多年,罩我一下又不會生鏽缺角。」



  祂們竟然問我有什麼好處,為什麼這個世代連神器都變得這麼勢利?



  「真遺憾,我什麼都沒有。」



  祂們又嗡嗡叫了一陣子,大意是,祂們也不指望從我這個破敗品撈到什麼油水,只叫我在人間加減拖延時間。



  「原來你們也不想回天上……」如果不是缺了手腳,的確沒人想被困在華美的寶箱裡。



  我有一個乾哥,特別喜愛胭脂水粉、髮飾鍊墜,聽說天帝要召我進殿,花了整整三天修我眉毛,光是口紅就塗了七、八十次,更別說像戲台演員抹了整臉白粉,害我直打噴涕。我那時候只有冬瓜大,哪受得了這種折磨?偏偏急性子的黃旗和散漫的白旗一左一右緊抓著我,我假哭,他們也只塞糖敷衍了事。



  我一點都不明白為何要受這種罪,他們只說:「天帝無子。」



  不負眾望,國王陛下見了我這個玉雕似的小娃娃,千年難得地笑了笑,雖然我覺得祂只是抓到偷吃院子水果的小賊而笑,還不計前嫌把華美的寶座挪出一點右邊的空位給我坐。



  祂屏退眾神,留我和祂對峙。我承認祂庭院的果子長得真好,祂只是撥動金線似的瀏海,問我想不想要這座宮殿,附加那片果園。



  我當然不要,寶箱再漂亮也不能掩蓋它有牆有蓋的事實,哪有小孩會為了果子住牢房?



  天帝聽了放聲大笑,我大概成了從古到今,唯一一個目賭眾神之神失了儀態的見證人。



  回來黃旗追著我打了一頓,他們說什麼笨娃娃帶到天界還是笨娃娃,丟失了大好機會,害得五旗永遠都是眾神之下的五旗令。



  而後,那位尊貴的大人賜了我一身黑,我沒當成天帝之子倒做了祂的影子。以前還在天上,任務結束都得到天庭向祂稟告一聲,祂也只是淡淡看著我,而我也沒打小報告說「她」在祂眼皮底下興風作浪,雖然祂一定知道。



  我參不透英明蓋世的祂到底想些什麼,即使祂以叛亂之罪將我流放人間,我用染滿鮮血的雙手抓著祂無垢的袍子發瘋似地求饒,要殺要赦都取之於祂的意念,祂卻只是冰冷地開口──



  賜劍軒轅。



  很久以後,我想起以上的過往片段,都認定祂一定有記恨那些好果子被一個小屁孩幹走,才把我當祂的移動保險箱抵債。



  我對身上兩件寄放寶物嘆息,就當我的定時燈泡設定器和傳紙條小手有那麼不堪嗎?身為神器的祢們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想做的吧?



  祂們在我的奴婢攻勢下有軟化的趨勢,但仍懷疑這是我支開祂們跑去找死的調虎離山之計。



  雖說前科累累,但我這次可以鄭重向雙劍保證,在加加安全無虞以前,我是絕不會死的。



  交代好大小事,我從陽台跳下,本想走捷徑,順便看兩眼那個女人,卻沒料到平常盯著電腦籌辦大小事的她,會站在落地窗邊發呆。



  「林可憶,這麼晚了,還真是好興致。」李加分推開窗子,探出她那身白底黑點乳牛睡衣。



  我踩在三樓陽台扶手,一時間進退兩難。



  「加加,我要走了。」還沒深想,話就脫口而出。



  她專注看著我,好像只有我能構成她目光的焦點。



  「我已經厭煩這樣日復一日,我媽說得對,是我拋棄你,選擇更好的歸宿。」



  她這麼說,卻決然邁出腳步,赤腳來到我身前。



  我從上望著她白皙的頸背,加加鬆開睡衣的束帶,露出一雙肩膀,低垂的眼睫沾上街燈的光芒,朝我微弱顫抖著。



  「進來吧。」加加邀請道,是房間也是求歡的邀請。



  我不會笑她三心二意,躊躇不前,因為我是如此心甘情願。只是我一旦踏入,就沒有再能抽身的把握。



  我托住她的耳畔,低身親吻她的眼眸,讓它們闔上,做一個幸福的夢。



  「晚安,睡美人。」








  我披著星月飛奔,任何路我只要走過一遍,就能在腦海繪出地圖,否則一迷路,殺錯城鎮,又得在冥府火裡多燒好幾年。



  到了目的地,不管我怎麼用力敲打那道破門,就是沒人理我。明明裡頭有人在,要不是顧及禮節,把區區一道兩片合板糊成的大門碎屍萬段又有何難事?



  好一會,才有微弱的聲音從門內傳來。



  「對不起,房租請再寬限幾天……」



  「我不是來討債,我找妳哥。」



  門板底下推出一面小鏡子,確定我不是流氓和房東,黃妹妹才打開門。



  「抱歉,我有急事。」我的到來讓她精神緊張好一會,是該道歉。



  「不好意思,哥哥在休息。你走之後,他連續工作十六個小時,累壞了,能不能再讓他休息十分鐘?」



  我擠進去小房間裡,反手帶上破門。黃旗在帆布簾的另一邊躺著,身上只披了一件舊外套,即便我剛才吵得半死,他還是睡到流口水而不自知。



  黃旗整張臉不比我手大,五官也小巧,清秀沒有稜角,細軟的髮散在眉間,活脫是在凡間走失的小仙子。反觀他妹,很抱歉,面黃肌瘦,不健康的人類實在沒辦法好看到哪裡去。我瞄到桌上有拿出的藥箱,瓶瓶罐罐排滿一片。



  「妳還好嗎?」這麼晚還沒睡,總不會是等我來騷擾。



  黃妹妹沒有我首次見到的活潑,過去把藥罐收拾好,藏到桌腳邊。



  「你有精神關心我,表示你現在是『好的』吧?」當她轉過頭,又是笑得俏皮的小佳人一個,是不是這世上只要生為女性都是最佳女演員?



  「不要迴避長輩的問題。」



  「我哥說你是他弟,所以我們平輩,少擺架子。」



  呿,我可是比妳這小妮子大上千年,說話小心點。



  「誠如你所見,我身體不太好,所以我哥才會被我拖累下水。」黃妹妹嘆口長息,沒法久站便屈膝坐下,也讓個等待的位置給我。



  彼此彼此,不過黃旗都說是我的錯。



  「我認識一個醫生,雖然神經有病,但他應該是每個世代最好的大夫之一。」



  黃妹妹支吾其詞,說她有聽黃旗提過白旗的大名,但她哥哥一向愛逞強,不想家裡的狀況給乾兄弟知道。



  而且白旗那傢伙可能一見到黃妹妹就會人來瘋,什麼「我的小波斯菊」之類的亂叫一通,又親又抱,然後被黃旗折脖子。



  「妳沒有用處,不用擔心,他們會把妳當親妹子照顧。」



  「太照顧了。」黃妹妹亮出名牌手錶。「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為了保住我哥那邊家人的禮物,我可是吃了不少苦。」



  我咯咯笑著,想當初仁哥借我車帶加加去山上看星星,結果變成飆車族與偽小開的追逐大賽,從此以後,加加只坐我的小五十機車,看到名車就想吐。



  「你也是呀,要不是我是哥哥的小妹,你會和見面兩次的女性聊天打屁嗎?」



  「我並不是……」否認黃旗與我的關係,間接表明黃旗在我心中是個有叉叉記號的傢伙。在人家妹妹面前嫌棄她最喜歡的哥哥,聽說過一點基本道德的人都不會這麼做。



  黃妹妹似乎很滿意讓我說不出話。



  「人呀,不要太聰明的好。」我不喜歡吃鱉的感覺。



  「也是。」她望著黃旗的睡臉,眼波柔和似水。「我本來打定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但見到你,又覺得沒有那個必要了。他要保護的人太多,反倒讓他瞻前顧後,困守死地。」



  「他會丟下的人是我,妳別擔那個心。」我不由得想到某人,加重幾分口氣。「妳要小心一個紅紗的美麗女人。」



  黃妹妹眼中閃過一抹慌亂,但隨即又乖巧地點頭回應。



  「我知道了,看到她,我一定逃得遠遠的。」真了不起,金馬獎影后。



  黃旗這時翻了下身,我本來以為他終於要醒了,卻只是咂了兩下嘴。



  「請給我過期的便當……」堂堂黃旗令主的夢話還真是令人掬起一把同情之淚。



  我摸索西裝口袋,果然有仁哥放好的提款卡。要不是杏仁哥哥的禮物不能典當,我身上的名牌服飾也可以脫下來賣個好價錢。



  老媽的葬禮都是仁哥一手包辦,我沒什麼能還他,只能多少把每個月微薄的薪水寄在他那兒。但仁哥還是按月給我生活費,不時採買日常用品和生鮮蔬果填滿我家的冰箱,我想他十成十十還是把我還給他的錢存到我的戶頭裡。



  「裡頭應該有一點錢,拿去用。」



  黃妹妹感動看了我兩秒,立刻把提款卡收起來,並且囑咐我千萬不可告訴黃旗,黃旗如果知道是最沒用的黑旗資助他,他會慚愧到撞壁了斷殘生。



  「那個,你可不可以再過半小時再叫我哥?」黃妹妹收了錢還得寸進尺,雙手合十,自以為可愛,眨眨眼求我。



  「早知道應該先跟加加做一次再過來……」我真是後悔莫及。



  「你說什麼?」



  「小朋友,累了就去睡!」



  黃妹妹捨棄自己的床被,爬過布簾,把黃旗當抱枕靠著,睡前還輕輕叫了兩聲「哥哥」。



  她那麼喜愛黃旗,也不枉費黃旗疼她。哪像我是投入死海裡的石子,給了再多感情還會被排斥質疑,十足的賠錢貨。



  我呆坐了三個半小時,黃旗才幽幽轉醒,也沒注意到我,只伸長手把對面的棉被拉過來,牢實蓋在他妹身上,對一個睡著的女孩子囉嗦老半天。



  「都那麼大了,還愛撒嬌,我又不能當被子。真是的,怎麼一點肉也沒有?越養越瘦,改天真要帶去給白旗看看……」



  「黃色。」我忍不住叫了聲,再聽他碎念就天亮了。



  「哇啊!」這是黃旗的歡迎詞,「你來幹嘛?」



  「加加出事了,給我旗子。」



  黃旗先輕手輕腳掙開黃妹妹,才過來擰住我衣領。



  「你眼裡只有那個女人是不是?」



  不只眼裡,心裡也是。



  「我知道黃旗令主手中有先斬後奏的旗令,給我一支就好。事情結束,我就任憑你差遣。」



  「半夜沒頭沒腦說這種蠢話,誰理你?」



  那我也只好自行處置,黃旗也想到這點,把我抓得更緊。



  「你別亂來,沒令旗犯事,我就得立刻帶你到天庭領罪。」



  「我不怕。」什麼刑罰我沒受過,但加加只有一個。



  黃旗鬆開手,氣急敗壞在小房子走八字步。



  「不給!你要是有什麼萬一,娘娘不會輕饒我。」



  我乾咳幾聲,好不容易才把聲音擠出來。



  「黃哥,求你了。」



  黃旗停下動作,一臉吞到蟑螂的樣子:「你是為了討好我才這麼叫?」



  沒錯,但我必須諂媚笑著。



  「您坐,就讓我幫您搥腿,這事要是有您幫忙當然更好啦!」



  黃旗恐怖盯著我好一會,本以為他會揍我,沒想到卻跪坐下來,說他大腿痠痛,要搥快搥。



  我只好拿出以往服侍老媽的那套抓龍。我媽評論過雖然我動作生疏,但外表賞心悅目,心理因素彌補拙劣的技巧,根本是以色侍人。



  但消費者就吃這套,加加是常客中的常客,仁哥讚不絕口,現在連黃旗也淪陷了。



  「你認真點,我要把之前的債給討回來。」



  有求於人,我只好更加賣力搥打他的鳥腿。



  「真把你寵壞了,七成錯是朱旗,二成是白旗和青旗!除了你不想做黑旗令主,我們哪件事沒依你?」



  右頰傳來溫熱的觸感,又來了,他們最喜歡的關愛,讓我一陣反胃。



  「別碰我!」我得拚了命地忍耐才能不去想過去的事,看黃旗惱火地收回手,我又忘了加加性命堪慮。「對不起,小的知道錯了。」



  黃旗倏然起身,狠狠瞪著我。



  「我不能給你黑旗令,黑旗令一出,勢必見紅。」他從懷裡拿出黃色的錦旗,約莫半個手臂長寬。「我可以陪你去查清楚事件始末,妄動黃旗令的罪責比較輕。」



  我怔了很久,才想起該說什麼:「謝謝。」



  黃旗只是低著頭,從角落挑挑揀揀一件能夠出門的衣裳。



  「黑旗,你讓我覺得這千年來根本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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