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旗一路上,都沒有再說半句話。



  我惹火過他無數次,讓他暴跳如雷,但鮮少有他不願搭理人的時候。印象中,我第一次為「她」侍寢,不只黃旗,四支都不再正眼看我,他們指責我忘恩負義,紅色那枝直接賞我巴掌。我反省好幾天,怎麼也想不到是哪裡錯了,但是我怕像「她」所說的,會永遠失去寵愛,所以我學會了道歉,只要他們肯再和我說話、對我笑笑,我什麼都願意做。



  我那時候還太小,不懂「愛」也是會消失的,「她」輕而易舉就瓦解我的世界。



  這樣只會拘泥在過去不快的我,無疑妨礙令旗間和樂的兄弟情誼,只要我能配合,重回一家子愉快的生活並非難事,可是每當我想壓下那些愚蠢、無意義的負面情緒,情況就會變得更糟。



  記得有一世我比較早意識到將至的僵局,覺得不對勁就往胸口插一針,成功解決所有問題,可以自然地思考、表達意念,也不用擔心受怕以後會有什麼穿心之痛──我已經體驗到,不會更糟了。但當我動也不動,無可避免讓白旗來看診,他原本還笑個不停,說他妙手回春,但他一掀開我衣襟,看到左胸密密麻麻的銀針,頓時癱坐在地,嚎啕大哭。那年我十三歲。



  在這麼漫長的歲月裡,是我耗掉他們的耐性。



  「黃色,你會冷嗎?」我們藏在都市叢林的陰影下,隨著月色偏移,我跟黃旗的身影有時候有,有時候無。



  黃旗瞥過一眼,隨後跑跳過來,制止我解鈕扣的動作。



  「受不了,就算三更半夜,你也別大庭廣眾脫衣服。」



  「我還有黑袍。」



  「你一向不喜歡穿『制服』……算了,我知道你盡力了,不跟你小孩子計較。」



  我聽了,便重新扣好衣扣,因為手指抖個不停,一直弄不好。黃旗只好揪住我的襯衫,把鈕扣一顆一顆別起來。



  「看你穿紅色就想到朱旗,你們兄弟輪廓還挺像的。他要是沒毀容,憑他的才華學識、性格氣度,你算哪根蔥?」



  我一臉茫然,黃旗挫敗地拉挺我的衣領。



  「朱旗是你親哥,不然當初陰溝裡那麼多死嬰,他幹嘛只撈你上來?沒事找事嗎?每個陰魂都在悲嘆自己的不幸,只有他靜靜在那兒,抱著你向上蒼祈禱,我就是這麼被吸引過去。」



  「轉了那麼多世,有沒有血緣也沒關係了。」那麼單薄的連繫,早在很久以前就消失殆盡。



  「她」施予給我的惡,幾乎被強迫洗去大半,因為我被禁止「仇恨」,不允許這樣強烈的情感。那我壓根不記得的五旗之首,表示他比好歹殘留美麗影像的「她」,更讓我深惡痛絕。



  黃旗聽了直抽口氣,大罵我這個狗娘養的,早知道在地府就該一把淹死我,抓著我手背就是一頓打。



  「我怎麼這麼命苦?沒看到你想著可憐,見到了又覺得可恨。你之後去住醫院給白旗帶著,看他還能不能用嘴巴說的那一套『愛的治癒』對你?我賭他沒兩天就宰了你這個小王八蛋!」



  我忍不住笑,白旗親手殺過我好多次了,做起來鐵定順手。



  黃旗瞟了我兩眼,抓亂一頭細髮。



  「喂,清醒點,不然你的小加加怎麼辦?」



  也是,我隨便找片牆撞下去,黃旗說得對,李加分命在旦夕,不能隨便沉到腦中的惡水裡。



  黃旗又冒出快要抓狂的叫聲,把隨身手帕捂住我淌血的眼角,還抱怨傷口怎麼好得特別慢。



  以前沒有對象可以比較,不知道他擔心自家妹妹和擔心我是個同個神色。如果我現在告訴他,再有一次機會,我也想放開那些恩怨情仇,就讓一切重新開始,他會抒懷一些嗎?反正我都認仁哥當乾哥,沒有誓言不能被打破。



  這千年的上天榮寵,要說有什麼捨不得的,也只有這幾個義兄,在我放手一搏前,能一圓他們團聚的心願的話,在那一天到來時,他們應該會少恨我一些。



  「黑旗,交代好情況,我才好辦事。」黃旗拿出金黃色外殼的筆記本,天庭一年只發行九十九本,限量。我偷看過幾遍,大部分是正事,一部分拿來記帳,其它的則是我的壞話。



  「鬼差又找上小加。她這些年來並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壞事,沒道理被冥府盯上。」



  「她之前那個冤親債主?」



  「我送上路了。」



  我從來沒見過那麼纏人的惡鬼,花了兩年和它你追我跑,就是不想暴露身分,沒想到它在小加生日那天得意來到我面前說「哈哈哈我發現你是黑旗令主」,沒辦法,我只好動手滅了口。



  「真奇怪,陰間人手短缺,沒有閒工夫重新徹查生死簿,除非有人特意告發她。她最近有得罪什麼人?」



  「公司裡最受歡迎的對象在追她。」



  「福兮禍所倚,的確是身臨險境。」辦案經驗豐富的黃旗不禁感慨,「黑旗,那個徐經理呀,身為男人,實在比你好上太多。小加加只是擇良木而棲,你千萬不要讓我在報紙頭版見到你。」



  黃旗的話毫不偏袒,中肯實在,但我這個當事人,總要挺起胸反駁兩句。



  「我也有自己的優點,像是……」



  「像是那張小白臉。確實沒幾個人能像你在外表拿滿分,但你的個性和遠瞻性都是負數。你的另一個優勢就是比人家早一步認識小加加,不過同時也是你的劣勢,因為這十年來,我想她也差不多看膩你的美色。」



  這就是他口口聲聲的結拜兄弟,不停用冷酷的字眼踐踏我心頭的軟肉。



  「分掉也好,和凡人談什麼戀愛?你不還有娘娘的厚愛……」



  我的臉色慘變,黃旗不得已收了口。



  「你別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娘娘既然說要你回去,怎麼可能容得你在人間流連?」



  黃旗從路燈下的這片屋影,輕巧跳到另一棟樓的晦暗上,我只能跟著他的腳步。有人帶著,前進總是比較容易。



  「青旗私下告訴我,他帶你逃過一次,真是,越膽小的傢伙越心軟。娘娘大怒,之後發生什麼事,他就死都不說了。」



  我不用猜,就知道「之後的事」有多慘烈,身為被豢養的青色小鳥,竟敢從「她」身邊搶走最心愛的娃娃,不會嬌嗔個兩三句就能一筆勾銷。



  「黃色,阿青真的不見了?」



  「不然咧,我唬你好玩嗎?」



  「騙取我同情之類的。」我垂著眼,看著水泥地面。



  黃旗要是有鬍子,這時一定全被他氣呼呼地吹起來。



  「誰稀罕你這小沒良心的同情!我可是煩惱得睡不著覺!(哪有?)青旗是我們之中最沒有能力自保的弱雞旗,有事只會躲在咱們屁股後,以前你這小霸王根本不當他是兄長,總是把他的髮髻抓成鳥窩。要是有心人捉了他煎煮炒炸,他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說不定是他自己躲起來?」我生澀地寬慰黃旗,沒想到又讓他氣得跳腳。



  「你以為他是你嗎!」



  這輩子黃旗第一次來找我,那時老媽還沒死多久,惡夢就上門了,我想也沒想就拔出長戈把他轟出我家,徒勞無功地把自己藏在床底下整整三天,直到被仁哥活活拖出來見光。



  「枉費我還準備一桶雞湯,被你害得全吃到衣服上去!」黃旗作勢踢我,被我兩三下閃過。



  「為什麼不管討論什麼事,你就是能把話轉到我身上,還罵個不停?」



  「你就是欠人教訓!」黃旗吼著,也不管夜闌人靜,他有多像潑婦罵街。「如果不是你這事,我應當去查清昨天那影子撞見的壞勾當。」



  我掏掏被數落得癢的耳朵:「不過是造反,神贏得了祂們的神嗎?」



  黃旗沉下眼,以一種非常隱密的方式,在我心頭說道:「天帝病重。」



  這等消息連我這個把天界當囚房的次等公民,都不住怔了兩秒。



  「就算你對祂有所怨恨,也不能放著天上不管。冥土對繁華的天界垂涎已久,要是有個萬一,打起仗來就完了。」黃旗不堪回首地擰起細眉,再三強調。「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戰事發生。」



  年幼的我過慣好日子,只有一次學著人間的孩子玩騎馬打仗,被頭上四個乾哥罵得狗血淋頭,沒一個為我說話。他們反覆說著戰爭有多可怕,沒想到最後我卻當了殺人的兵器。



  我生在慈悲仁愛的天上世界,所做所為卻盡是殺戮,除非燒盡我最後一絲理智,染黑我所有價值,否則我永遠都不會習慣這份工作。



  黃旗說完,看寶貴的夜晚也快過了,催著我上路。



  加加公司大樓的保全設備做得很好,但也擋不下會穿牆走壁的黃旗子。黃旗說,工作狂加加最常待的地方就是辦公桌,在那裡探查有無不尋常的氣息盤據在她的位子。



  整間辦公室我看去,不用猜,最井然有序的桌子一定是小加平時辦事的地方。



  我拿起她桌上的馬克杯把玩,圖案是隻小黑狗。我們以前會到禮品店去,閉著眼睛亂指,要是猜到所選的東西,對方就要買下來當禮物。



  有老天爺罩著的我當然百戰百勝,而小加加全部的紀錄只贏得這麼一個普通杯子,實在不怎麼珍貴,但她卻笑得那麼開心。



  「咳咳,黑旗。」



  我知道,兒女情長先放一邊。不過翻遍整張桌子卻沒發現加加和她男朋友的合照讓我有一些小小的失落。



  「這裡。」黃旗從袖底拿出他藏起的證物。「你十年前還算得上可愛,現在就只是個妖孽。」



  那是一枚大頭貼,被防水膜包覆著。我想起什麼,抬起馬克杯往底部看去,果然有個符合大頭貼形狀的痕跡。原本貼在杯子上,但照片裡的幸福已經過了那麼久了,隨著歲月落了下來。



  「很奇怪,隱隱有股鬼氣,卻被另一道法咒的力量束縳著,使得原本的惡咒傷不了人。」



  不要看我,我不知道。加加對於妖魔鬼怪能躲就躲,連帶神佛菩蕯也怕,不會刻意去碰觸人世以外的世界。



  「你其實一點也不關心小加加嘛!」黃旗調查就調查,總要嘴癢數落我兩句。



  這時,牆中的鐘先後指向整點,在寂靜的空間裡僅守本分,報上時間。我已經許久沒有碰上埋伏暗樁,錯失關閉法陣的時機,對方就用時鐘佈下啟動漁網的機關。



  我托起黃旗,在他囉嗦前把他往上拋,及時帶他離開這片專門對付神祇的金色結界。



  高束著金冠,濃妝如面具的長袍女子就站在辦公室門口,大無畏地向我昂起笑容,手執一把三環的青銅古刀──和兵器有些微妙的差別,那是一把法器。



  「貧道張怡如,道號真理子,恭候多時,黑旗令主。」



  怡如、怡如,不就是那個嫉妒加加和徐經理好上,還一直叫加加和我分手的邪惡女同事?



  「天師好像有一別宗,這代傳得便是女子。」黃旗坐在吊扇上,告知我這不是個招搖撞騙的術士,是道士中的真貨。



  我第一次被人用法器指著鼻尖,說她愚昧又懷抱著必死的決心前來,打定要與我一戰。



  那女人揚起鉛華描繪的長眉,正氣凜然向我吶喊:「為了我心愛的小加公主,納命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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