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那一年七月末，我溫暖的小家庭遭到前所未有的威脅。

　　閉實的窗戶不時傳來搖晃的咯咯聲，像是有人用指尖用力撞擊玻璃的聲音，而七樓高的窗外不可能有人，有的只是密密麻麻的五指手印。

　　我在被窩裡摀緊孩子的耳，雙臂也把他環得死緊，不讓他去聽那些令人害怕的鬼哭。

　　夜正深，家裡僅有的燈火不足以抵抗那龐大的黑暗，幾乎要把我們母子倆拖進濃濁的暗處。

　　然而，小夕卻掙開我，恍惚走向陽台，起了音，唱出真正的安魂曲。

　　「大哥，你有沒有泳褲？」

　　夏天就是這點好，一坐下來吃飯就讓我聽到血脈賁張的話題。

　　「兔子，什麼什麼半裸、黑色緊實的小褲褲？」

　　我殷切詢問，可是阿夕只把涼拌筍子挾給小七，小七說了聲好吃，然後沒下文了，完全不理會他們愛子心切的老母。

　　他們排擠我，我也只能安分進食，偷偷向對面的熊寶貝眨眼，誘拐小熊跳下嬰兒椅，搖搖晃晃到媽媽腳邊來。我冷笑一聲，扔了筷子，把熊寶貝攬進懷中，挾持住兩人的小弟，看他們還敢不聽媽媽的話！

　　「說，把小褲褲的事交代清楚！」我發狠喊道，阿夕和小七都冷冷看過來。「不然我就要把油滋滋的炸蝦拿去祭拜小熊的牌位，讓他消化不良！」

　　天啊，這世上竟然有如此狠心的老母，林之萍，妳真是唱作俱佳的天才，不去挑戰奧斯卡太可惜了。

　　沒想到小七趁我不注意，乾坤大挪移，兩手拍拍就把小熊變到他手中，然後氣得隨手拿熊砸我頭，害我和熊寶貝都哭哭不止。

　　「叫你不要被她耍著玩，不聽嘛！既然有種不長進，就不要給我哭，笨熊仔！」

　　小熊被兔子教訓一頓，委屈地從餐桌直接跑向阿夕討抱抱，不免沾上湯湯水水。大兒子直皺眉，但還是拿紙巾給熊寶貝仔細擦乾淨。

　　平時熱絡的小餐桌陷入沉默，似乎是我害的，那麼身為母親就必須挺身化解這頓尷尬。

　　「小七，媽媽有史努比泳衣喔！」我不計前嫌湊過去小兒子身邊，肩膀偷偷蹭著他的手臂。

　　「誰問妳了！」小七火大地瞪了賢良的母親一眼。「我同學上禮拜去海水浴場，遇上溺水事件，好在人沒事。他們幫忙救援的時候，有人在水中聽見奇怪的聲音，像是一男一女在說話，表示鬼門關之前要海幹一大票，所以這個假日我要去巡查。」

　　原來這就是小褲褲的起因，我沉吟一會，問小七有什麼縝密的計劃。

　　「就是，我去海邊把為惡的鬼怪盯著，直到鬼差把它們捉回去。」

　　聽起來，我家兔子根本想也沒想。夏日最後的艷陽、大海與泳裝美女，難道不該好好規劃一下頃刻即逝的青春嗎？

　　阿夕又挾了絲瓜蒸餃過來，瞄向牆邊的月曆：「要過夜？」

　　小七朝阿夕鄭重點頭，都沒詢問媽媽的意見。

　　「週末剛好是各大學暑假最後一個禮拜，那裡又是熱門景點，你有訂到房間嗎？」

　　「訂房間？」小七反問，他的海邊之旅似乎不包括「住宿」這個選項。「免啦，地上拍一拍就能睡，不要被浪打到就好了。」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這是幾百年前來的流浪美少年？連阿夕都對他弟好生好養的程度感到無言。

　　「小七，需要替你準備什麼？」林今夕自從山難回來，一直對七仙呵護有加。可能生死一線過後驚覺到身邊的乖兔子多麼難能可貴，要做好保育措施才行。

　　「不用了，我會自己找飯吃，今夕哥才要好好保重身體。」小七垂著眼，由衷和他大哥說道，百分之百純良小動物。

　　阿夕擱下筷子：「媽，准妳揉亂他頭髮。」

　　「謝主隆恩！」收到皇上許可令，我便惡虎撲羊把小七抱個滿懷，他還用一點也不可怕的軟音埋怨我們母子倆發什麼神經，全然不曉得自己說了什麼惹人憐愛的話。

　　等我們一家人吃飽，阿夕把小七帶到他房間試穿小褲褲，我牽著熊笑臉吟吟跟過去，卻被反鎖在門外。

　　我很寂寞地靠在門邊偷聽他們說話，依稀傳來「會不會太大」與「卡參有點緊」的閨房祕語，安靜一會後，發出兩聲彈性絕佳的清響。

　　太卑鄙了林今夕！身為淫魔的我怎麼可能不曉得房間發生了什麼事，他終於忍受不住，對小七的屁屁伸出魔爪了，不愧是我大兒子！

　　房門突然打開，阿夕面無表情比著我，又比向媽媽房間，我不依，他卻怪罪我十多年來給他潛移默化成對小男生下手的變態。

　　「阿夕，看著他，總是想摸兩下對吧？」我堆滿笑，今夕那雙深灰眸子低睨著。「我愛你，你愛小七，小七喜歡媽媽，林家生態系才能維持平衡。」

　　看著為人們奔波的呆兔子沒有嘲笑他做白工而不由得替他著想，就是一種憐惜的感情。

　　阿夕還想反駁我，小七卻在這時從門板後探出綿軟的腦袋瓜。

　　「怎麼了？大姊還沒亂完？」七仙那雙明亮的異色眸子朝我眨動兩下，我幾乎忽略他不禮貌的問話，忍不住偷摸兔子頭毛兩把。「大姊，妳先和熊仔到一邊去玩，今夕哥要教我關於青春期發育的事。男女有別，妳不要像個變態偷窺。」

　　我搭上阿夕的肩，請他務必把這樁肥缺交給媽媽。想當初林今夕還是個小男生，健康教育課都是賢良的母親我來包辦。

　　「媽，再說一次，走開。」

　　「大姊，閃！」

　　我微笑好一陣子，直到再次被鎖在房門外才知道兩個兒子多麼狠心。熊寶貝看我假哭，爪子輕拍媽媽的背安撫，還帶我去看他堆起的熊城堡。

　　等我和小熊玩得不亦樂乎，阿夕抱著熟睡的小七出來。他說剛才抽空教了弟弟兩頁英文文法，小七就在書桌睡得昏天暗地，沒辦法，只能先帶他回房間。

　　我偷抱過打盹的小七一次，因為每次看阿夕很輕鬆料理他弟，也想挑戰看看。和常人相反，我家兔子失去意識不會變得像鐵塊沉重，反而輕盈起來，大約兩顆蘋果重。老王說，這種情況就好比傳統習俗中，鬼魅踩在香灰上只有薄薄一層腳印，在人世的質量不成比例。只是小七不是陰森森的鬼，而是位半神。

　　我把阿夕招來，叫他先把白嫰的兔子放下，趁他還沒開學被學生事務綁住，抓緊時間要大兒子陪我和小熊寶貝。

　　林今夕把小七放到沙發上，挪好位子，抱起等候已久的熊寶貝，和我並肩看著社會新聞。每次他二話不說為我犧牲規劃好的行程，我心頭總是泛起一層全糖甜度的暖意。

　　只可惜電視不是報導溫馨的消息，而是以驚悚的標題列出今年陰七月溺水死亡總人數，破二十年新高。還有通靈人士神祕透露這一切都是由於冥界系統出了紕漏，才會引起這麼大規模的捉交替。之前流感也是一個陰氣大盛的高峰，好在有道教公會全力壓下，島上的百姓才倖免於難。

　　說起來，我們家小七那時候也是人類救星之一。想與阿夕分享養到英雄兔的喜悅，他卻蹙起那雙勻稱的眉，散發出美男子的憂鬱，直到我去撩撥他的眼鏡才回過神來。

　　「媽，別玩。」

　　「兒子，有什麼事都要跟媽咪說喔！」

　　前些日子林家牧場因為林之萍一時不察，差點造成荒廢抵押的慘劇。有了暑假的教訓，媽媽說什麼也不讓寶貝兒子獨自懷抱沉重的小祕密。

　　林今夕的眼角略略瞥向小七：「有空先管管妳這個義無反顧去捉鬼的小寶貝。」

　　「吃醋啦！」我樂得大笑，戳了下阿夕繃起的臉頰。「兔子外表毛皮柔軟，但他裡子真的是個勇敢的孩子。」

　　小七保護人的那股傻勁，相信阿夕也見識過了，再險惡的情況也無所畏懼，只要是他所堅持的正途，就會一直走下去。

　　「那我呢？」林今夕反問，我才想起他十九年人生中的小弱點。要不是因為引發小褲褲的事件正中他的死穴，他早在小七說要去海邊的時候就會準備好接送的車輛。

　　我的大兒子，十八歲之前都叫「小夕」或「小夕夕寶貝兒」，有陰陽眼，與生俱來，關不起來，吃過鬼魅無數悶虧，尤其在迷信的農曆七月，每當天黑之後，他除了這個家，哪裡也不去，更別說不是人類地盤的山林和水濱。

　　今年好在家裡多了小七護身符，阿夕只要朝他弟招招手，帶著神仙兔子出門，那台黑機車再也沒有發生原因不明的爆胎還是打滑犁田，既有平安符的功用，又有乖小七作陪，都會幫哥哥提菜籃，日子過得愜意可愛，害我差點忘了阿夕有多討厭這個特屬於鬼的月份。

　　「你就留一個被小七贏過的缺點嘛，他又不會因為自己是幼弟耍賴，不管你才貌兼備、文武雙全，他還是會站在前頭保護你。」

　　阿夕看著睡一睡就蜷成銀絲捲的小七，兔爪子擱在白皙的小臉旁，大帥哥眉頭皺得更緊。被小動物保護著的阿夕可能覺得自己很沒面子，這點彆扭就是我大兒子之所以難搞的可愛之處。

　　「我能提供他物質上的需求，但不包括妳最喜歡的愛。」阿夕一手遮住小七那支側躺露出的耳朵，一手壓住我傾聽的右耳。「我可以從妳身上學習，模仿相似的感情給妳，而這就是我能辦到的極限，不能再多了。」

　　阿夕自從從小玄子道觀回家，身心總是懸在谷底爬不起來，連最愛的吉他也不碰，夜半只有壓抑過的咳嗽聲。

　　他始終不承認痛楚，我這個媽媽卻覺得他還沒認清什麼是失去的悲傷，畢竟這些年他真正的生活圈子只有我和小草他們。雖然阿夕是個全能型的兄長，但小七在這方面反倒比他來得成熟許多。

　　「唉，你這個小笨蛋。」我家的寶貝們實在讓人心疼。

　　阿夕冷了我一記眼神，不懂媽媽在心裡把他抱在懷裡惜惜好幾遍。

　　「媽，我先聲明，這個周末……」

　　「等等，我才要先問清楚攸關我們林家未來的大哉問！」

　　我搶在阿夕頒布禁足令前，嚴肅逼供適才房門內的祕密，如果今晚不求個明白，中年婦女的夢遊跳舞症就會發作給兒子們看。

　　「林今夕，老實說，你究竟有沒有偷打小七的屁屁？」

　　阿夕倏然起身，抱起熟睡的兔子，運到小七的窩，又出來把小熊招去他身邊，讓我半個兒子都沒得玩。在我抗議哭鬧之前，突然朝我媚惑一笑：

　　「是又如何？」

　　我瞪大眼，他竟然光明正大承認性騷擾小七，還敢笑得那麼漂亮。全家人都愛玩兔子卻只有我被抹黑成變態，不公平！

　　「媽，反正我的感情路早就糟得不能再糟了。還有，妳才是大笨蛋。」

　　阿夕關上房門，我一時間還沒回復過來。曾幾何時，那個靠在我臂彎輕柔唱歌的小可愛，已經蛻變成一名絕世大妖孽。

　　雖然感傷，但我卻在睡前嗤嗤笑了一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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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在神隱之後，寫完啦，但塞不進第五集，較沒有主線，有變態，請輕鬆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