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我下班,小七正好放學,我們一起從巷口走回老公寓,他嘴裡叫著我這年紀一把的女人別老是丟人現眼,抓著他的小爪子不放,卻始終沒有抽回手,溫順握住我的手心。

 

  我們兔子母子回來沒多久,阿夕也帶了一袋日用品進屋。在客廳把過夜所需的衣物用具仔細裝進毛茸茸的兔子背包裡,小七蹲在他大哥旁邊,雙眼直瞅著他的旅行袋。

 

  「我有做一些三明治,還有馬鈴薯沙拉,你餓了直接吃。」

 

  「大哥謝謝。」

 

  阿夕拍拍小七的髮,小七開心地瞇起眼,湊過去抱住阿夕,而阿夕微妙地怔了下。

 

  見證到小兔子向哥哥撒嬌的瞬間,媽媽我拉著行李箱,心花怒放撲了過去。

 

  他們卻同時動作,小七跳離我三尺遠,阿夕大力扯動媽媽已經開始鬆馳的眼角皮,我唉唉叫著,痛痛痛!

 

  「大姊,妳不是去洗澡嗎?這是怎麼回事!」

 

  小七指著我的古董行李箱,誠如他所見,媽媽要跟小七出去玩。

 

  我為了配合他的毛色,特別選了一件中空白色泳衣,還拿出暗藏三年的藤編高跟涼鞋,滿心期待夏天沙灘上的艷遇。

 

  「玩個頭,我是去降鬼,妳別跟來添亂,不然我……」擠不出可怕的威脅,小七只好看向阿夕求救。

 

  我想反正昨天阿夕才拖過地,一不做二不休,趴在地板上打滾哭么。

 

  「不管不管,媽媽要跟兔子去海邊玩!我要玩兔子!嗚嗚嗚!」

 

  「大姊,妳都幾歲了!」

 

  年輕貌美的三十九歲,正是青春快要什麼也不剩的珍貴年紀。

 

  「大哥,你快說說她啊!」

 

  林今夕偏頭沉思了下,偏灰的眸子睨著,該不該犧牲他小弟換得兩天假日不被母親騷擾的清閒?

 

  「我明後天要去學校團練。小七,小傢伙也給你帶著。」阿夕決定獻祭。

 

  「你說『也』?包括這女人嗎?」小七的神情驚恐再驚恐,不敢相信阿夕一個動念,就決定了海邊之旅的成員。

 

  我過去拉著小七的手搖,就算他作勢甩掉,我還是緊緊抓牢在手中。

 

  「兔子,媽媽小時候住山上,每次暑假家裡的長輩都會帶我到海水浴場,你爺也就是我爸很會游泳,都會充當我的充氣浮板,是個充滿快樂回憶的地方。我和小七一起去的話,一定也會累積許多有趣的奇遇。」

 

  小七有些動搖,除去「鬼」那回事,這趟行程就只是母親與她可愛的小兒子一起到海邊遊玩。上次蘇老師帶他們全班去北海岸戶外教學,據傳照片過來的小晶晶所表示,小七不過去踢踢兩下水就玩得好高興,請美麗的之萍小姐有機會務必帶小朋友再到海邊玩個痛快,順便洗去暑假討厭的海水印象。

 

  「大姊,妳從頭到尾都搞錯了,沒有人要去玩!收拾好妳的童心,然後慎重把它鎖起來,省得它禍國殃民!」

 

  我嘆口氣,小七為了最愛母親的安危不肯讓步,看來得拿出看家本領了。

 

  我抱著他的雙臂,老臉蹭著兔子臉,如此十來秒。

 

  「……不可以惹事。」林七兔鬆口了。

 

  「嗯!」我拍胸脯保證一改過去惡行,從良當個乖巧的老母。

 

  阿夕拿來不透底的襯衫和長裙,久候我多時。我跳進裙口,讓大兒子低眸替我繫好裙帶。我一邊扣上衣鈕扣,一邊答應他乳溝和股溝一條不露,也不去搭訕寂寞的單身男子,更不能色瞇瞇追在小男生屁股泅水。

 

  我目光飄移,但還是迫於阿夕的淫威,連應三聲好好好。

 

  小七還將一團白光聚在手心,用力打進我的印堂,已經做好絕對會出事的準備。

 

  受到白光滋潤的感覺很好,好像年輕了二十歲,可以四處作孽。又看向跪坐在行李箱旁,為我整理亂七八糟行囊的大兒子,突然興起念頭,問七仙能不能畫個護身符給阿夕。

 

  「我的氣和大哥對沖,除非我死了成鬼,不然……」小七頓下話,因為我猛然抓住他的手腕,緊張兮兮。「妳不要想去那裡,反正沒有辦法。廿九那天,他最好不要出門,就算日頭當中也可能發生不測。」

 

  「我知道了,你們萬事小心。」阿夕折好我最後一件換洗衣物,身為好玩的母親,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他。

 

  小七把小熊招來,背起兔子包,一手抱熊,一手牽著媽媽,異色眼珠鎖定阿夕畫給他的民宿地圖。

 

  我手裡牽著兔子雙眼盯著阿夕,太容易到手的自由總讓人感到有鬼。想起以往陰七月最後一日,他寧可向學校請假也不出門,瞞著我在家裡自閉,但我畢竟養了他好幾年,總能心電感應從公司偷跑回來看兒子。

 

  「阿夕,嘿嘿,那個,跟媽媽勾一下小指頭。」我依依不捨先放開小兒子軟綿綿的手心,伸長手到大兒子面前,阿夕推了下眼鏡,似乎不太想理他老母。

 

  「良心不安了吼?」小七追加一句刺人的話。

 

  「今夕。」我又喚了一次,他就算想以身作則要小七不要讓我予取予求,可是阿夕自個便從來無法對我真正硬起心腸。

 

  他的小指勉強和我勾了下,答應十多年來不用言說的保證──乖乖等媽媽回來。

 

  從我這個角度,正好對上阿夕沒被鏡片遮掩的眼,如此勾了十來分鐘,直到我另一隻手被鬆開才清醒過來。

 

  「大姊,妳還是留下來陪今夕哥,你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人家說三心兩意不好,縱然平時左右逢源,隨手玩弄大小兒子,可是每次有所取捨總會不小心傷到哪個寶貝的心。

 

  正好阿夕也受不了小七卑微的話,放開小指,讓我空出雙臂過去撲向傳送中的半透明兔子,時間抓得剛剛好,趁小七來不及防備的時候把他撲倒在地。

 

  再睜開眼,聽見海潮聲以及空氣特有的鹹味。這裡看起來像是佈置過的透天厝樓頂,有繪著南洋風情的遮雨棚和露天咖啡座,應該就是阿夕選的度假民宿。林七兔傳送機真是世上最環保的交通工具,名人推薦,全台限量一隻。

 

  「大姊,妳快起來,裙子都飛到頭頂了。」

 

  我把裙襬撥下,任小七扶起媽媽,給我拍灰塵。

 

  「兔子老母和兔子小七也是真正的母子,不然就不會一起姓『兔子』了。」我必須鄭重聲明我們彼此的關係,省得小七想不開。

 

  小七還是板著臉,一點也不了解我想安慰他的溫柔用意。

 

  「在外面,妳收斂點。」小七蹲下來檢查散落一地的行李,看到今夕做給他的便當沒事,鬆了好大一口氣。「都妳啦,把熊仔撞飛了,沒跟來一定又哭個不停。」

 

  反正熊寶貝半夜發現阿夕不在也會哭哭,彼哭哭不如此哭哭,就不要太計較老母無心造成的意外。

 

  「大姊!」

 

  是、是。我揪起雙耳,做出反省的模樣。

 

  小七煩惱完我的事,然後拈起額前的髮絲,傷透腦筋。兔子傳送機雖然零消耗無污染,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看不順眼他的黑髮,跳躍空間總會產生程度不一的褪色,而這次的路程只不過稍遠一點,就全部掉色,完全露出綿軟好摸的白頭毛。

 

  當我們一起從樓頂下來櫃台,看門的老闆娘著實露出訝異的表情,我和她閒扯十來分鐘才含糊過去,帶我們到阿夕早就打點好的雙人房。

 

  老闆娘不時偷覷小七的白髮,我問她是不是想摸摸看,她把手往裝飾用的粉紅色格子圍裙抹了抹,問說真的可以出借撫毛權嗎?我林之萍豈是小氣之人,一口答應下來。

 

  「我以前也見過一名白子,是在墓園中的廟宇,眼睛顏色也像妳兒子。」老闆娘一說出地點,我就知道那九成九是我家的小白兔。「我先生當時病得很重,吃什麼吐什麼出來,醫生全都束手無策。聽人家介紹去見『神子』,神子也說我先生命不長了,只能緩解他的疼痛。回家以後,我先生似乎好全了,能吃能睡,死前還開心吃得滿嘴油光。後來輾轉聽人家說,那孩子整整兩個禮拜無法進食,和我先生之前的症狀一模一樣。」

 

  老闆娘有些畏縮地伸出手,用指尖過水般輕觸小七白髮兩下。

 

  「謝謝你。」

 

  小七眼睛垂得老低,不敢看我的臉。我聽見年幼的他餓了兩個星期,的確心頭抽痛一陣。

 

  「我們家還算富足,開民宿只因為親戚有閒置的房子,幫忙經營。聽說神子遭難的時候,我和女兒有討論過是不是要把他帶來家裡接濟還是什麼的,不過到頭來還是什麼也沒做……」

 

  老闆娘一度語帶哽咽,小七的睫顫動兩下,其餘的部分還是緊繃著,似乎神聖得不可侵犯。

 

  「那是我份內的事,不必了。」

 

  老闆娘被倔強兔子堵住話,好一會都不知道該怎麼招待我們這組特別的客人。這麼嚴格回絕他人的善意,雖說潔身自好,但有時也會流於不近人情的冷漠。

 

  直到很久以後的後來,十七歲的他真的沒辦法,餓得半死,被人用二十一頓飯的代價換得大仙發威救了大帥哥和熊寶寶,一不注意就成了林家牧場的兔子,才來後悔莫及。

 

  哼哼,愛逞強就不要嫌他老母多事。

 

  「這樣好了,反正他現在是我兒子,不如算我們住宿費半價?」我比出兩根手指,朝老闆娘收起中指。

 

  「全免。」老闆娘這才回復服務業的親切笑容。

 

  「小七,媽媽可不可以再拗人家招待三餐?」

 

  小七想反對,但又想起沒有餘錢的家裡,做事沒辦法只照著自己高尚的意思,還得把家人考慮進去。

 

  老闆娘已經送我們到房門口,攢著鑰匙就等他回答。小七盯著我九跟腳趾,良久才斷斷續續表示,他食量很大。

 

  「我會多煮一點。」老闆娘眉飛色舞,終於能有機會回報當年的恩情。

 

  小七趕我進房,關好房門,看來不太有精神。

 

  我猜他百分之五十擔心阿夕,四成為了無法挽回老闆娘亡夫而感到歉疚,其餘還有沒吃晚飯以及和老母單獨相處的疲倦感。

 

  哪像我思緒單純,離開了阿夕,就只想著我的寶貝兔子。

 

  「小七,媽媽能不能把床併在一塊?」

 

  「去去,走,我要值夜。」小七叫道,我總覺得自己被當作沒壞到該消滅、看了又礙眼的小魔小怪驅逐。

 

  我抱著睡衣失望地回到靠牆的海藍色單人床,而小七憑窗坐在另一張床上,透過窗口,遠眺黑夜中的海面。

 

  換好衣物之後,小七還是維持一開始的姿勢,我無聊,打電話給阿夕,跟他報備順利來到住宿處,還遇到以前認識小七的老闆娘。我叨叨絮絮說著,阿夕把話筒拿給熊寶貝,給我聽小熊找不到媽媽和小七哥哥的哭哭聲。

 

  「還哭,再哭回去就不跟你玩了!」小七遠遠地朝小熊放話,熊寶貝頓時止住泣音,抽噎幾聲就安靜下來。

 

  阿夕說小熊現在一頭鑽進他T恤裡窩著,頗有乃母之風。他哄那麼久都沒有用,小七一吼就立即見效,小白兔的可怕只有熊知道。

 

  阿夕又叫我跟小七說「不用在意」,當我向七仙子轉告大魔王的溫情,小七那雙玉似的眸子深深合上。他不怕自己傷痕累累,卻總是惶恐給別人帶來傷害,看得我心頭一陣揪痛。

 

  我們一家子波折不斷,似乎不停提醒祂們的白仙大人這個好女人身邊不是他可以久待的地方,只是之前折磨他太過,暫且提供一處喘息的小旅舍。

 

  老天爺真是壞透了,都不讓林之萍好好養兔子。

 

  我和阿夕十八相送,打爆今月電話費之後,端著今夕美味的馬鈴薯和老闆娘特別加贈的紫米飯糰來到小七床邊,一口一口吃給兒子看。沒多久,他受不了我駭人的吃相,罵了我幾句,氣呼呼清理乾淨我弄髒的床單和嘴角。被我一鬧,小七也就忘了小動物憂鬱,順勢吃了起來。

 

  「你看,媽媽有帶沙灘拖鞋。」我好不容易等到可以分享喜悅的機會,把帶來的海邊用品攤在小七床上,想來這幾天衝下班都是為了背著兒子採買海邊用具。「這雙紅色是媽媽的,白色是小七的!」

 

  小七沒有誇獎我,只是一副眼神死去的樣子。

 

  「我說過,我是來趕鬼……算了,大姊,妳要玩就去玩吧,今夕哥說妳在山上修身養性快兩個月,遲早會爆發出本性來。」小七低身收好新鞋子,我在他看不見的角度偷偷噘起委屈的小嘴巴。

 

  小七要是知道我腦袋裡只裝著媽媽與他在沙灘上追逐,「哈哈哈你這個小笨蛋來追我啊」,充滿歡笑與汗水這一類的預定計劃,絕對不會答應我跟來海邊。

 

  吃個大飽,我索性窩在小七腳邊打盹,把另一張床浪費地空下來。因為不是大庭廣眾而是封閉的室內,我家兔子咕唧幾聲後就由我去了。

 

  他靠在窗邊,整晚以紅外線兔眼監視海面的動靜,直到窗外透進亮光,他才在我胸前多鋪一條毯子,整個人蜷進我懷裡。

 

  我裝作睡得很熟,必須耗費絕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雙手不去抱緊這孩子。

 

  他費盡心神保護這個世間,難道身後不需要有個人來為他遮風蔽雨?

 

  寶貝啊,我的寶貝……

 

  像是回應我內心的呼喚,睡夢中的小七也低低叫了聲「大姊」。

 

  「嗯?」糟糕,突然好想扭他鼻子。

 

  睡夢中的他還是一樣矜持,兩手伸伸縮縮,最後才輕地環住我的腰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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