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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國家的人民都知道,大夏的開國君王是個乞丐。

 

  不像北方胡族堅持他們的共主是狼神變的,也沒有南方苗裔神明之子的傳說,大夏正史明明白白寫著:太祖娰乙,自幼行乞,十年又五。

 

  因為太祖自己也搞不清爹娘是誰,中原各郡堅稱太祖是漢人,北地百姓流傳太祖有胡人血統,南之民信誓旦旦說他是苗人之後,連西秦也要摻一腳說兩國國主曾是同胞兄弟,反正沒根據的事,人們高興就好。

 

  為什麼能從世間最低賤的乞丐一躍而成最終統一諸國的大夏先帝,歷代學者曾為此瞞著皇室,私下開了場辯賽,脣槍舌戰為各派學說力爭正統,究竟是神賦意志還是時勢造英雄;太祖到底真是好狗運能在一生網羅到諸國群英為他效力,還是他其實是個權謀過人的天生王者?吵了三天三夜,沒一個定見。

 

  「你們,太閒了是吧?漕運的事呢?科考改制呢?」

 

  當時的女帝突然拎著明黃羅裙現身,害得直罵「太祖是大奸雄」的士人嚇得三天合不上嘴,陪巡的宰相(大夏史上四大名臣之一)則是在皇帝背後笑得合不攏嘴。

 

  不過讀書人就是一群記不起教訓的東西,幾十年後,同個地方又開起激辯賽,只是主題換作「中興大夏的皇帝為何是個女的」,也為此熱鬧三天。這次小皇帝也有來聽學者們對他祖先奶奶的研究,只差沒出聲給他們一個驚喜。

 


  

 

  凡事還是得從頭說起。

 

  大夏前身為齊地北方邊界的小城「娰」,那時中原數強並立,爭戰連年,戰區的人們不是往南方隱身於澤林,就是往北方逃。他們不知道北地才遭遇蝗災,鬧飢荒,流浪到娰城的外地人多成了乞丐。

 

  這裡,太祖本人特別要求史官註明:「我是在地乞,不是行腳乞!」說完,還從鼻孔噴出大氣。

 

  可能真與他「本地乞」的身分有關,太祖比外地的流浪者多一處棲身的土屋(後世有人懷疑,「土屋」即是盜墓者挖空的墓穴),才能收留當時被鄭國流放的王家世子鄭瑠與因戰敗受刑成廢人的燕國將軍燕還。

 

  比後世君王訪得良臣名將早上許多,太祖十五歲那年,就跟未來起草大夏國制的宰相與橫掃沙場的開國戰神一起吃喝拉撒,到後來還被這兩位互看不順眼的文武大臣灌醉拱上大位。

 

  學者甲在此註解:太祖稱帝不過是權利相爭下的獲利者,執掌實權的鄭相國與手握重兵燕太尉談不攏誰稱帝,只好把看起來沒有什麼威脅,興趣是吃飯喝酒的太祖按在王座當他們的傀儡,藉此達到平衡。

 

  學者乙反駁:燕還當初便是燕國政爭下的犧牲者,可以從人物志與他身邊親信留下來的記錄,知道他相當厭煩接觸到權位,曾向太祖說:「陛下,守住有你的城池,比攻下一百座鳳陽(當時魏國最繁榮的都城)還有價值。」

 

  而太祖沒辜負過燕還的信任,國勢太平之後,別說殺功臣和猜疑,還老是跑到將軍府白吃白喝,隔天乘著同一車駕上朝,「還哥」叫了一輩子。

 

  與燕還不同,鄭瑠一開始的確是設計太祖坐高位,好代替相貌全毀的他,指揮一整個國家替他復仇。

 

  鄭瑠本是鄭厲公的嫡世子,為正室宋國公主所生。自幼聰慧過人,姿容皎好,善隱,喜怒不形於色,十三歲即代國君會盟諸侯。當時鄭國也算中原五強之一,雖然鄭厲公耽溺酒色,但見過鄭瑠的各國國主心裡明白,當日後這名鄭世子繼位,一定能將鄭國國勢推向高峰。

 

  可鄭瑠十四年那年,母逝,鄭君立即扶正年輕貌美的魏公主魏姜。魏姜生有一子,名瑝,性頑劣,多次遭鄭瑠斥責,仗著國君和母妃撐腰,不改惡行,還在鄭瑠母后棺廓吐唾沫,甚至召集武士入殿,要把鄭瑠趕出東宮。

 

  鄭史沒記載鄭瑠的應對,或許他為了宗室的安寧而隱忍,也可能明白國君的心已經不在他身上,即便稟明國君也只會招來是非不明的責難。

 

  鄭瑠十六歲,魏國進攻鄭國,因為魏姜惑言鄭君,斬殺三名大將,換上鄭煌領軍,鄭國兵敗如山倒,一直到鄭瑠干犯王令,領著封地墧的子弟兵,披甲上陣,聯合陳、齊、趙三師,才擊退已經打進王都襄支的魏軍。

 

  與魏國的戰役結束,便是鄭瑠惡夢的開始。魏姜的人馬早在宮中安排妥當,等鄭瑠來向國君請罪。鄭厲公聽信饞言,認為這一切都是鄭瑠意圖篡位的陰謀,下令廢世子,囚於王城大牢。

 

  鄭瑠左右侍從知道這麼關進去,世子絕無生還的可能,連夜將鄭瑠護送回母家宋國,再聯絡墧地以及叫回邊境擁戴鄭瑠的軍團。

 

  沒想到宋國懼怕得罪鄭、魏兩個大國,竟把求援的王孫捉拿起來,將鄭瑠五花大綁,略過鄭厲公,直接送到心狠手辣的魏姜母子手上。

 

  鄭瑠極刑欲死,幸賴管理墧地的老邑宰潛入牢中救出,帶世子出奔他國。這時鄭瑠已經毀容,也因為容顏改變,王城守官才輕放廢世子出城。

 

  鄭瑠雖然重傷,但還保有一絲清明,知道出奔最快的途徑是經由他的封地墧,而且墧地緊鄰汜水,可以走水路到南方,可老邑宰卻選擇顛簸的陸路,往鄭國北方急行。

 

  直到鄭瑠得知原本隸屬於他的軍隊被王師坑殺在城郊,才驚覺只認他這個儲君的墧地子民已經遭遇不測。

 

  「公子,老臣對不起您,沒有保住您的百姓……」

 

  鄭瑠自三歲被立為世子,便送到封地墧,由老邑宰教導成人,墧地八千人,每一個人的樣子他都認得,而墧人說起他們世子,總會戲稱「我家阿瑠」,親密有如同胞兄弟。

 

  鄭瑝在月前引汜水灌入堅持不降的墧城,水淹三日,墧人盡死,腐臭三年不散。

 

  從此,那名被各國讚曰美如玉的佳公子,不復存在世上。

 

 

 

 

  即使鄭瑠與其老臣已離開鄭國國土,鄭瑝不顧禮制,依舊領兵追殺鄭瑠,射死老邑宰,卻沒成功捉住鄭瑠,反倒被鄭瑠執弓射穿左胸,差點抵上一條命。

 

  太祖遇到鄭瑠的時候,人只剩半口氣倒在娰城外的后土小廟,瘦到只剩骨頭的駿馬則被流民殺來分食。

 

  太祖身子骨瘦弱,搶不過人家,在草叢靜待大爺們吃飽離開,才過去把他們吃剩的馬骨頭裝進布袋裡,要回去燉湯給傷重的燕還補身體。他瞧鄭瑠的衣著,心想那匹馬八成是鄭瑠的東西,他既然拿了馬骨頭,就不好意思讓馬主人曝死荒野,於是揹起鄭瑠一起回土屋。

 

  早鄭瑠半個月來到土屋的燕還,掙扎撐起只剩左臂的身體,連擠兩下眼,太祖背後那個華服染滿血污的人影還是沒有消失。

 

  燕還:「阿呆,那什麼?」

 

  太祖:「應該是人。」

 

  鄭瑠被餵了三餐馬骨湯才清醒,醒來還一把掐住太祖脖子,誤認他是年歲相仿的鄭瑝。

 

  燕還出手救了差點沒氣的太祖。他光是看鄭瑠的眼神就知道這人不能留,但是太祖卻替鄭瑠說話,什麼「肚子太餓脾氣總是不好」,他能明白。

 

  燕還心死般望著仔細給鄭瑠擦身體的太祖,早從他會為一個斷臂的廢人挺身而出,就知道這人腦子有多不好使。

 

  「欸,美人,你叫什麼名字?」太祖熱絡執起鄭瑠的手。

 

  鄭瑠那張炮烙過的臉皮完全與「美」沾不上邊,他惡狠狠瞪向太祖,以為他在諷刺他。

 

  「你還是告訴他吧?他整整叫我三天『英雄哥哥』,噁心死了。」燕還勸道。

 

  認真說來,太祖的稱詞確實符合兩人遭難前的身分,鄭國的佳人與燕國的英雄,只是現在他們什麼也不是了。

 

  「鄭瑠。」他既然活下來,就要讓這兩個字成為鄭魏宋三國的夢魘。

 

  燕還著實怔了下,這時代還真沒幾個人沒聽過這名字,看他的服飾也的確是鄭國的人。

 

  「那我以後就喚你『阿瑠』好嗎?」太祖就是那幾個不知道鄭世子是誰的少數,很乾脆地放棄美人的名號。「這是還哥,以後他會打前鋒,我來哭,你倒在我身後裝病就好,大爺大娘們一定會可憐咱們三兄弟!」

 

  太祖覺得自己好生聰明,怎麼燕還老是說他蠢?有兄弟的話,就不怕飯碗被搶,屋子睡起來也特別暖,比自己一個人討乞來得划算。

 

  冬日來臨前,鄭瑠還真的每天被太祖背出門乞食,太祖都會先在地上鋪一層草蓆,再放上他,燕還則是僵硬地在地上爬行(他明明斷手不是斷腳),還真引來城主老夫人的悲憐,得了娰城邑宰每天的剩飯。

 

  如此數日,鄭瑠某天突然開口:「你們難道甘心一輩子食人菜餿?」

 

  燕還知道,要不是姒城邑宰鎖糧倉,姒城飢民不會餓死這麼多。

 

  「你能好得那麼快,也算得了城主母親的善心。」燕還觀察到鄭瑠會用話術煽動送飯來的守衛,讓孩童唱著邑宰米殼滿倉的曲子,激起城主和城民的矛盾。

 

  「食肉者鄙。」鄭瑠冷情地哼笑著,連帶抖動駭人的結痂臉皮。

 

  「你這個瘋子,要幹什麼是你的事,別把他捲進去。」

 

  燕還意指吃飽就睡的太祖,鄭瑠一臉鄙憎。那個乞丐逼他光天化日躺在大街上行乞,還敢以救命恩人自居,不過就是個賤民。

 

  當娰城落下第一場雪,飢寒交迫的暴民衝進邑宰府中,殺光府裡老幼婦孺,守衛也加入搶奪的行列,姒城大亂,但齊國忙著抵擋西進的魏國,無力處理邊疆小城的內亂。

 

  暴動持續到初春,姒城人們不堪這般無秩序的生活,渴望有人來平息這一切,鄭瑠就哄得太祖冒充城主私生子,而他順理成章接收姒城的權力。

 

  燕還這時向太祖求去,他太低估鄭瑠的野心,也沒想到太祖竟然甘願受他指使,多半也是受到富貴誘惑。會被權與財迷惑的人,以後也多半會為了這些阿堵物背叛身邊的人,就像過去那些自稱他兄弟的人出賣他一樣。

 

  太祖卻抱著燕還的腿,死也不放,再不行,就哭給他看。

 

  「我只是想幫阿瑠的忙,絕沒有不要還哥的意思,沒有還哥罩我的話,阿瑠罵我傻子誰來替我說話?而且阿瑠說你們不會跟我當一輩子乞丐,當城主的話,就能養活還哥和阿瑠了!」

 

  燕還真替這個白癡感到悲哀,他把人家當寶,人家把他當屎啊!

 

  「鄭瑠,你竟然拿我去騙他!」

 

  鄭瑠在案桌把玩邑宰的公印,對燕還的指責一笑置之。

 

  「傻子,我替你取個名字好嗎?」

 

  「好啊!」太祖一聽見鄭瑠叫喚,立即鬆開燕還的腳,拖著過長的官袍,乖巧跑到鄭瑠面前。「阿瑠,你以後就沒理由叫我傻子了,我跟你們說過很多次,我不笨的。」

 

  鄭瑠在公文簽上「姒乙」兩字,要太祖好好記著。

 

  「前面那個字有點難,不過後面那個字我會寫。」太祖模仿鄭瑠運筆的樣子,手腕左右揮了下。「阿瑠,等你說的大使來交接完,能不能陪我去墳場?」

 

  「你的家當不是全取來了?」鄭瑠不耐煩地說。

 

  「不是的,我想給姒太奶奶祭拜,她讓我們三兄弟不用餓肚子,是個好人。」

 

  鄭瑠嗤笑了聲,城主母親會死在暴民手上,都是因為他奪城的計劃。

 

  太祖繞過案桌,到鄭瑠身旁拉扯他的衣袖,像隻乞憐的小狗。

 

  「阿瑠,去嘛!拜完的飯菜還能再吃,不會虧本。」

 

  鄭瑠最終答應了,太祖也依然他的指示,大方接待了齊使,像個腹語娃娃把鄭瑠寫好的說詞背誦出來,成功說服昏庸的朝廷官員。鄭瑠也因此掌握齊國內部的狀況,思索該如何更進一步拿下衰弱的齊國做為起步的根據地。

 

  等齊使一走,太祖不多做歇息,親手煮了好幾道熱食,放到竹籃裡,要燕還和鄭瑠到墳場拜訪沉眠於此的好心太奶奶。

 

  城主一家子被隨意葬在墓地西邊的土丘中,僅照姒城平民的習俗,刻了一片長木板,簡短寫著「姒」字。燕還看著這座淒涼的墳,想起老夫人和藹的模樣,忍不住合上雙眼,一旁的鄭瑠卻還噙著殘忍的笑意。

 

  「太奶奶,我來看您了,我現在叫『姒乙』,跟您姓,以後就是您的孩子了。」

 

  太祖說完,猛然跪下,頭與手足伏在墓前,久久沒有起身。

 

  燕還身子一震,鄭瑠收起笑,沒有扶起放聲大哭的太祖。

 

 

 

  後世學者以為,早早看盡人間百態的太祖,其實很明白權位之下的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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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只是介紹背景,開國史大概幾篇就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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