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史記載,太祖習慣蹭床。

 

  因為太祖身形瘦小,被子一蓋就像顆長竹枕,不易發現,文武重臣都被他得逞過,不過和太祖睡過一覺,隔日總是特別神情氣爽。

 

  像是齊內宰會夜半抱緊太祖,大喊:「魏琰你這個混蛋!」一聽就知道幼年被魏王欺負得有多慘。

 

  隔天還會傳來「啊啊啊──!」的尖叫聲,不論幾次,齊內宰都沒辦法接受太祖在他臂彎睡到流口水的事實。

 

  「齊小雨,你真的很膽小。」

 

  「誰都會嚇到好嗎!還有,這種事不准寫!」
  

 

 

  每個人的夢話不一顯現他內心真正的欲望,像總說他不愛財的趙司農會摸著太祖的腦袋,說是他的黃金娃娃;秦司法長平時堅持法理情三字共重,夢中卻興奮地要剁太祖腦袋;騰天官主掌曆法和農事,很高興在夢裡掘到像太祖這麼大的荸薺。

 

  東虞禮官抱緊太祖:「斯!巴!計!」

 

  每次都是這一句,可能是楚國方言,也可能是完全意義不明的夢話。

 

  魏內侍年紀較小與太祖身材相似,兩個人總會靠著頭一起入睡。

 

  「周寘大人,這麼晚了還在忙嗎?」魏葺眨眨眼問道。

 

  「魏葺,下次看到他直接把他轟出去就好了,別跟他客氣。他竟然趁我們被關在相國府辦公,像狗一樣追著我們屁股不放。」

 

  史官乍看之下,是個斯文人,大家也公認他飽讀經史,博學強記,但就是那雙眼,老是朝周遭的人骨碌轉著,像前天齊內宰不小心踩到軟蟲大叫,也被他記到史冊裡。

 

  「雖然周寘不對,但是齊小雨,你未免太沒膽了吧?」

 

  「不准記,你們也不准用憐憫的眼神看我!」齊靄氣得繃起整個身子。順帶一提,他怕蟲、鬼怪、暗處、夜半不明的聲響,太祖曾經揉著睡眼,陪他到殿外小解。「就叫你不要記!混蛋東西!」

 

  再順帶一提,每當百官受了鄭相國的氣,總會回頭把好欺負的齊內宰惹哭,轉嫁心頭怨氣。

 

  「陛下,你怎麼沒找過黔魑?」

 

  大家轉念一想,真是如此,不約而同望向窗外那個深夜整理藥草園,一個人嗤嗤笑著的巫醫。

 

  「我睡過,不過隔天醒來,身上紮滿針,不敢了。」太祖哭喪臉說道。

 

  眾人心想,與其說是針灸,黔魑更可能把太祖當成詛咒娃娃用。

 

  「周寘,你這樣帶給我們很大的困擾,我們也沒去冒犯你的生活。」

 

  「其實我正煩惱這件事,請你們用力觀察我在床上對陛下做了什麼!」

 

  「我們已經試著去忽略被陛下強迫侍寢這件事,你還把它講得這麼猥褻!」

 

  「我知道,阿真睡熟時會摸我的頭,要我做個好皇帝。」太祖笑著說。

 

  眾人對史官的態度一時軟化,畢竟周寘是亡周遺下的太史,對新興王朝的期盼說不定比他們所有人都來得深切。

 

  「不過,陛下,我們是您的臣下,不是您后妃,請您節制一些。」齊靄插腰向太祖說教,想要扳回剛才失去的顏面。

 

  「不能一起睡嗎?我一個人會寂寞……」太祖垂淚反問。

 

  「我沒有關係,您來先說一聲,我會替您暖好被子。」魏葺總是這麼體貼,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眾臣心目中的綠洲,以後小孩就要生這一種才是。

 

  「小茸,你真好!」太祖忘情抱過去,魏葺低眉淺笑著。

 

  臣子們腦中同時閃過一件事,皇宮年底竣工,也差不多該「那個」了吧?

 

  但誰也沒膽去跟鄭相國提選妃的事。

 

  為了保持平衡,太祖至少要分別選出舊朝五國的貴族女子,魏鄭趙秦楚,再公平一點,齊燕宋也得有分。太祖還沒察覺身為皇帝將至的命運,整天想著要到哪個兄弟家過夜,就是不想睡皇宮。

 

  「都三十了,在一群男人堆中打滾還怡然自得……」

 

  就算被凌虐、差點被毒死、險些淹死在郢川、與燕對戰幾乎成了蜂窩、被困在秦地迷宮三天無米無水,還是能活得這麼自在、這麼灑脫、這麼白癡,身為開國之祖,果然有人所不能及者。

 

  「周寘,別把內心話寫下去,會砍頭的。」負責刑罰的秦鞅提醒一聲。

 

  室外響起馬嘯,跟著是整齊的軍步,燕太尉風塵僕僕歸來,披風如飛翼凜凜揚起,朝聚集在魏內侍小房的眾人爽朗一笑:

 

  「怎麼大家都在?這麼熱鬧?」

 

  「還哥、還哥!」太祖就像見了火光的小蛾,一把撲了上去,燕還就從太祖腿後撈起將要君臨天下的小呆瓜。「會住下嗎?過夜嗎?我想死你了!」

 

  燕還聽了大笑,僅有的手臂拿來攬住太祖,他便用下頜磨著太祖少年似的臉蛋。

 

  「哈哈,鬍渣好刺!」太祖玩得好開心。

 

  雖然想稱之君臣情義,但老實說,更像大鷹媽媽回巢給小雛鳥梳毛。

 

  燕太尉就這樣抱著人,到內堂打聲招呼。

 

  「鄭瑠,我房間在哪?」

 

  說完,便帶著太祖入房,理好被窩,卸下軍裝。他一躺下來,太祖立刻滾好位子,讓燕還可以順手拍他的背、揉他頭髮。

 

  燕還甚至哼著北地的搖籃曲,哄太祖睡覺。很難想像這人就是讓各國聞風喪膽最後慘痛哭喊的八尺半戰神。

 

  「燕將軍,請你不要太寵陛下!」

 

  「噓!」燕還只是用溫柔到溺死人的目光看著他的小雛鳥。

 

  終於,找到了害太祖以為每個臣子的床都可以爬上去的罪魁禍首。

 

 

 

 

 

 

  事情似乎告一段落,燕太尉還是放縱太祖蹭床,夏王朝看來是沒有救了,但還有一個壓軸,就是鄭相國的睡癖──

 

  「周寘,慢走,不送。」

 

  「你為什麼那麼不愛惜性命,鄭瑠拿劍可以跟燕還打平啊!」

 

  雖然眾臣都這麼勸說,但他們其實也很想知道鄭相國的祕密。史官非常明白,人心都是一樣的。

 

  太祖偏寵鄭相國,人盡皆知,總把鄭瑠比做他的美人。不是因為鄭瑠掙了個王朝回報給太祖才得了寵愛,而是太祖這分心意贏得了鄭瑠的忠義,後世切記不可倒因為果。

 

  所以太祖蹭鄭瑠的床也蹭得特別勤,三次中會有兩次被鄭相國踹下去,更多則是出身未捷身先死──鄭相國挑燈沒睡、鄭相國一見到太祖抱著枕頭來就叫他滾出去吃(刪除)、鄭相國把太祖倒吊,很不容易得手。

 

  某日,太祖埋伏已久,之間還打盹過一會,才盼得鄭瑠熄下案桌的燈。太祖事不宜遲,赤腳跑向鄭瑠的大床,往床上一攤,大有黏在床上一輩子的架勢。

 

  鄭瑠連日籌劃登基大典,難掩疲態,太祖卻還來搗亂,讓他老大不高興。

 

  「阿瑠,秋天了,我怕你冷著。」

 

  「不必。」

 

  太祖學識不好,很快就辭窮了,大概不久就會被當作小老鼠捻出去。

 

  「阿瑠,我要去住皇宮,大伙也會搬回家,這裡就剩你一個。」

 

  「那也不錯。」

 

  「阿瑠,我很擔心你。我以為當皇帝,你就會開心,可是現在你還是不怎麼笑,眉頭也總皺著,又一直避著我……」

 

  「我累了,別吵我。」

 

  「阿瑠,累了就一道睡吧?」太祖把鄭瑠拉上床,這次竟然出現奇蹟,鄭相國沒掙開太祖的手。

 

  鄭瑠側躺在外,像燕還一樣,總會佔著外側替太祖擋刺客,光靠睡姿可以明白很多事情。另外,各國之中,鄭人的身姿最美,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阿瑠,你睡了嗎?」

 

  床邊的人沒動靜,似乎睡得很熟。

 

  但當太祖把鄭瑠攬進懷裡,那人著實顫了下。

 

  「阿瑠,我們會一直在一起,你不要怕。」

 

  太祖總像個孩子,算是燕還慣出來的,愛窩在人家懷裡撒嬌,但他對鄭瑠卻正好相反,雙臂擁著鄭瑠的髮,細細撫摸那頭青絲。

 

  「陛下……」

 

  鄭瑠在太祖懷中輕喃一聲,在帝王面前,露出了從未示人柔弱的一面,長睫款款眨動,半分渴望、半分嬌羞……史官突然覺得背後好刺,原來是舉燈的鄭相國。

 

  「鄭、鄭相國,您不是睡了?」

 

  「半夜廳堂亮著,以為遭了賊,原來是你。」

 

  鄭瑠搶過書簡,正好看到「嬌羞」那一段。

 

  史官心想:難道我一代忠臣就要喪命於此……

 

  而後,大廳傳出淒厲慘叫。

 

  寄宿在相國府的大臣們一致認為,鄭瑠打得好。

 

 

 

  

 

  翌日,史官被發現遭人塞到灶房的菜籠裡,嘴裡塞著燒成炭的竹簡和筆刀。

 

  「周寘,能找死到這種程度,我開始佩服你了!念在過去共事的分上,我會替你找來最好的刀手動刑,哈哈哈!」

 

  「我會用你的餘薪訂最好的棺木,哈哈哈!」

 

  「我會幫你唱牽魂曲,送到南海去。」

 

  「屍體留給我。」

 

  「秦廷尉、趙司農、東虞禮官、黔御醫,謝啦。」史官真是吃力不討好的位子,但他依然會盡心盡力為國家奉獻下去。

 

  那些人笑完就走,他就這麼被困在狹長的籠裡,直到太祖挽起衣袖來灶房備餐。

 

  「阿真,你怎麼會在這?裡頭可沒有藏肉。」太祖低身把史官拉出來,還他自由。

 

  「啟稟陛下,微臣在轉換思緒。」

 

  「這樣啊,讀書人就是不一樣!」太祖輕易接受史官的說詞,準備燒柴燒飯。「阿瑠昨晚睡得很好,現在還沒醒呢,我今天可要拿出看家本領,把他的身子補一補。」

 

  「陛下,您和鄭相國……」

 

  「嗯?」

 

  史官望著太祖純真的模樣,把話嚥回喉嚨。他想,應該不只他察覺到端倪。

 

  「像這樣一屋子熱熱鬧鬧真好,真怕以後給忘了,好在阿真會把這些記下來,不管好的壞的,都是咱們的生活。」

 

  不忘本,所以才能保有赤子之心。身為人已是難事,更何況貴為帝王。

 

  「陛下,這不是史官該說的話,不過我相信您會是個好皇帝。」

 

  太祖朝他爛漫一笑,炊煙漫漫,史官聞見冬菜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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