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位於日出之東,比莊稼者早起是齊君必須遵守的習性之一,雖然齊國已亡,齊靄還是照慣例起了個大早。

 

  天微亮,他一出寢宮就看到魏葺抱著等身大的棉被捲和布包枕頭,急急忙忙往大殿跑。

 

  「怎麼?那小子又跑到哪裡睡了?」宮裡哪裡能躺的地方,太祖幾乎都睡過了。

 

  「是我不好。」魏葺慌忙之中,不忘給齊靄屈身揖禮。「因為怕事真躲進了主公的被窩裡,還睡著了。鄭大人那裡沒有保暖的棉物。」

 

  齊靄不太明白,幫魏葺拿了大被子,一同走向不應該睡人的新夏宮大殿。

 

  往堂下往上望去,王座之後,兩個人影交疊著,太祖把鄭瑠上身裹在懷裡,睡得很熟;而白衫下同樣伸出一雙凝脂似的白玉手臂,把相偎的人當作大海浮木,緊緊箍住太祖橫在外側的背脊。

 

  齊靄心頭一動,似乎察覺到某種萌發的芽蘗。

 

  「齊大人?」魏葺輕喚道。

 

  「不,沒什麼。給他們蓋上,別吵醒他們。」

 

 

 

 


  後世史官斷論大夏創國:太祖得鄭瑠,得天下。

 

 

 

 

 

 

  「齊小雨,我來找你玩了!」

 

  齊靄忙著對各城邑宰呈上的稅收摺子皺眉,對堂堂夏國主君頭也不抬,只是扔了一卷認字的啟蒙書在座旁,擺明要太祖別吵他。

 

  先前與魏國連年對戰,幾乎把庫房所有東西都扒出來充軍費,結果三家爭王那場仗打完,也打掉了齊國大部分的軍馬。

 

  今年算是齊地睽違已久的小豐年,只要不加稅,冬天人們可以在家裡過得好年。

 

  但不搶走百姓的過冬糧,明年春天,軍隊就沒有任何一口糧草,根本守不住如狼似虎的魏軍。

 

  齊靄希望能在鄭瑠想出什麼「好法子」前解決這個窘境,那個人只想著報仇,他不相信鄭瑠會在乎齊人的死活。

 

  「齊哥哥,有什麼煩惱就告訴我,不用客氣。」太祖把書卷又扔到座旁的座旁,抱住齊靄的手臂,舒服地黏了上去。

 

  齊靄煩躁甩著左臂,太祖跟著搖晃一陣,還以為他在同他遊戲,開心笑著。

 

  「還玩,就快沒有飯吃了!」

 

  太祖大驚,天塌下來也不過如此。

 

  「可是小葺說魏國休兵,接下來應該會有個好年,還哥也說軍裡的大家都吃得很飽。」

 

  「君主要比百姓看得更遠,今年好就要去想明年又是如何,才能提前阻止大變發生。」

 

  「可是我又不是巫師,怎麼能猜到明年的事?」太祖睜大無辜的眼珠子。

 

  「用用你的腦子!」

 

  太祖聽了便縮起座下晃動的雙腿,跪在鹿皮臺座上,向不知名的敵軍磕頭:「大王大爺,請可憐可憐我們夏國,放過我們吧!」

 

  不一會,太祖就被積怨已久的齊靄勾在臂下擰腦袋,身為一國之君竟然選擇最丟人現眼的一條路,給他以死謝罪!

 

  「小雨哥哥,我知道錯了。」太祖含淚跪好,聽齊靄炮珠似的訓斥。

 

  國君要即時掌控國內外的大事,判斷情勢,然後因應局勢變化,採取行動,把負面影響降到最低,不然在這個紛亂的時代,一個不小心就會失去政權。

 

  「你知道前年為什麼北方飢荒那麼嚴重?」

 

  「有好多蟲子把麥子吃掉。」

 

  齊靄搖頭:「齊國產鹽鐵,漁農尚能自給,比起他國稱得上富足。但每四年約有一次農作欠收,就會開放鐵器官賣,用鐵製品換取糧食。齊國向來與滕國交好,米鐵交易是各國間的大宗,所以北方不產稻卻常能吃到淮陽大原的米。」

 

  太祖點頭,明白以前碗中白米飯的由來。

 

  「我卻因為懼怕魏王,讓滕國滅了。滕君請求支援的三封血書還在我床頭匣子裡。」齊靄凝視太祖青澀的臉龐,眼眶有些泛紅。「齊國再也沒有可以緩解欠收的糧倉,那些北方飢荒死的人、姒城動亂死的人都得算在我頭上,你明白嗎?」

 

  「齊哥哥,那錯也有我的分,你別太難過。」太祖直起身子,把耳鬢往齊靄臉龐靠,輕輕蹭了下。

 

  齊靄心裡有些氣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對方什麼出身,沒人告訴他怎麼做卻要他比台面上別國主君都做得好,根本是緣木求魚。

 

  「你今天就先別出宮跟市井小孩廝混,我跟你說一些過去我隨魏王出使各國的經驗。」

 

  太祖有些為難,好像和那群孩子約好什麼,但心頭的桿秤搖擺一會還是垂向齊靄這邊。

 

  「齊哥哥,我能不能躺在你腿上聽?」

 

  齊靄非常為難,他小時候還有母嬪諄諄說著禮教,但這個野小子沒人教他不要隨便往男人身上趴,當然,女人也不行。

 

  但最後太祖依舊得逞,還跟魏葺要了長枕頭來抱。平時不務正業,倒是很能享受國君的特權。

 

  「中原目前有五強國,魏鄭趙秦楚。魏國你應該已有深刻的體悟,他們軍人擁有最尊貴的地位,男子十三歲即可入伍,主帥由魏王兼任。魏王善戰,一生只吞過你那兩個兄弟的敗仗。魏國因為強大,商業繁榮,鳳陽城即是中原最大商城,與趟國來往密切。趙國以商立國,重利寡情,趙人做事之前都會估算有多少好處,他們每年向魏國進獻的財寶都能從魏國賺回來,從不理會別國指責趙國為虎作倀,不過三年前魏國攻鄭,趙國卻派兵救鄭國,我想,他們也明白鄭國要是亡了,趙國就是下一個鄭國。」

 

  「齊哥哥,我想多聽聽阿瑠的國家。」

 

  難得太祖主動,沒打呼嚕也沒發呆,齊靄就認真從鄭瑠的出身介紹起鄭國。

 

  「鄭國人比較複雜,他們在正事上果決明斷,卻又相當感性,連國君也是如此。鄭瑠的母親宋國公主原本許給楚國,鄭君卻在宋國邀請的國宴上對宋公主一見傾心,回國兩天後,帶兵打到楚國去搶人。全天下只有鄭國會為情人披甲上馬,把感情寫在詩曲裡,日彈琴,夜彈瑟,宮城和郊野都種滿鮮艷的花草。」

 

  見太祖直眨眼,想把心頭的美人和他所描述的鄭人對上,齊靄只好語重心長再強調一次。

 

  「鄭瑠失了國家,也失去鄭人的心性,已經不一樣了。」

 

  「阿瑠只是受傷,會好起來的。」太祖很堅持,隱約記起鄭瑠把他從魏國接回的路上,目光有時會停在春日河畔的小花。「阿瑠常穿白衫,也是因為鄭國人喜歡白色嗎?」

 

  齊靄忍不住敲了太祖腦袋:「你在外頭亂晃,有看到誰一身藍嗎?」

 

  「我是去幫大娘買菜,沒有玩太多。」太祖心虛地澄清一下。「沒有呢,我想穿藍袍子出去還被小葺急急忙忙攔住。」

 

  「請你不要被人誤認是我弟弟的情況下丟齊國公室的臉。」齊靄已經懶得再糾正誤解很深的臣民們,他和這笨蛋到底像在哪裡?「白色是鄭國的國色,只有國君和世子能穿。祭禮則會換上紅袍,解下紅帶綁上祭天的牲畜,親手宰殺。」

 

  太祖身子微微一僵,齊靄沒有發覺,繼續說道。

 

  「不過鄭瑠母室宋國與楚國相鄰,都以紅為尊,當初宋公主就穿著紅袍嫁去鄭國。鄭瑠本人偏愛紅色,不管是出使還是會盟都會束紅色髮帶,聽說宋公主以為這樣孩子就能平安歸來。」

 

  太祖突然嘿嘿笑了起來,手足在座上踢踏一陣,齊靄不解。

 

  「齊哥哥,你好厲害,比魏王還要聰明!」太祖很高興,非常高興。

 

  「我只是就我所知的說……」齊靄覺得這誇讚來得有些莫名。

 

  「真的,比魏王還要好上百倍的百倍!」太祖忘情抱上去,齊靄只得使勁拔起這塊黏皮糖,期望燕還快點從邊關回來帶孩子。

 

  他想起過去在魏國做質子,每次想要反抗魏王的羞辱,魏王總會在他抬起頭前提起齊國的狀況,笑他每次父兄送禮來魏國,一字半句都沒有問起沒有母室撐腰的齊小公子。

 

  齊靄最終也只能把頭低回去。

 

 

 

 

 

 


  隔天,太祖赤著雙足,滿身泥沙跑進偏殿來跟前齊君獻寶,齊靄深深地嘆口氣。

 

  孺子不可教也,笨蛋就算說破嘴也還是笨蛋。

 

  「齊小雨,宮中有沒有花罐子?大娘們都是新來的,問你最明白了。」

 

  太祖懷裡捧著秋季難有的紅色小花,連根帶土拔來,弄得整身髒兮兮,齊靄擱下筆,到內殿的櫃子裡找出放果核的白漆竹籃,剛好容得下一朵花。

 

  「你該不會要拿去送鄭瑠吧?」

 

  太祖用力點頭,等齊靄擦乾淨他手腳,就迫不及待往大殿跑。

 

  「阿瑠──」

 

  齊靄來不及阻止,只希望太祖少斷幾根骨頭。

 

  

 

 

  下午魏葺來交付公務,略顯遲疑地開口。

 

  「齊大人,我在鄭大人桌上看到一朵花。」

 

  「那笨蛋送的,他還好吧?」

 

  「主公在中庭的池子玩錦鯉。」魏葺證實太祖依然健在於人世。「我是魏國人,不太懂花……」

 

  魏葺說得委婉,送花這種事對魏人來說,不出「送葬」、「給我去死」、「懦夫廢人」這幾種意思,常用來挑釁敵人。

 

  「國情不同,他想討好鄭瑠。」齊靄無奈說明。

 

  「原來如此,我看鄭大人對花笑了下還以為他要分屍主公。」魏葺鬆了好大一口氣。

 

  齊靄得知鄭瑠的反應太過震驚,以致於魏葺後來告知鄭瑠不打算加稅,他也不怎麼訝異了。

 


  

 

 

 

  燕還率兵歸來。東胡忌憚去年的敗仗而不敢犯邊,大鷹將軍的名望又升了一階,他國國君陸續聽說兵弱的齊國冒出一個會打仗的將領,燕國國君想盡辦法打聽消息,得知是個斷了一臂的高大男子,連著三天無法入眠。

 

  燕還回來時想給小呆瓜一個驚喜,知道太祖一早為了他蹦蹦跳跑出宮外買菜,才簡裝入宮,到大殿和鄭瑠交代一下邊防的狀況。

 

  他也見到那朵紅花,不由得爽朗笑道:

 

  「鄭瑠,怎麼有花?真娘真適合你。」

 

  鄭瑠瞪過一眼,燕還不改笑意。

 

  比起初會時的落魄,燕還上馬入將後,似乎又回到燕國那時候,那位意氣風發的年輕將帥。燕國能從衰弱的小國之姿躋入會盟中的大位,就因為燕國有百年來惟一能率兵攻進魏國王都的戰將,各國為此大撼,只能慶幸燕國不夠富強。

 

  「鄭瑠,總覺得你的病好了不少。」燕還歸功於總是靜不下來的小呆瓜。

 

  「你才有病。」

 

  燕還大笑,沒有否認,手指往雙眼比去。

 

  「我是粗人,說不清。只是瞧你眼神,不再只看著過去。」

 

  「無聊。」鄭瑠冷冷回應。

 

  後頭猛然響起大叫,原來是買菜回來的太祖,菜籃和肉筐都摔了一地。

 

  燕還臉上浮現濃烈的喜悅,嘴角勾得老高,蹲低身子,朝太祖伸開雙臂。

 

  「還哥、還哥!」

 

  他看太祖跑來,確認那雙腿再無大礙,再也沒什麼值得掛心的事。

 

  「想想想你──!」太祖重回令人安心的人型巢穴,掛上去就不想離開了。

 

  燕還抱著太祖在大殿上轉圈,鄭瑠投以白眼,兩人卻一起朝他咯咯笑,鄭瑠索性扭頭不再理會。

 

  太祖想起什麼,興奮之情一時淡下許多,趴在燕還肩上傷腦筋。

 

  「阿瑠,谷底的花也謝了,等來年春天我再摘很多紅花給你,不然我也可以裝成花陪你過冬,你偶爾摸摸我的頭就行了。」

 

  「傻子。」

 

  太祖緊張地抿住脣,燕還拍拍他的背打氣。

 

  「這株就夠了。」鄭瑠稍微瞄向努力綻放後,逐漸萎落的嬌小紅花。「我母親很喜歡花。」

 

  「阿瑠,你也喜歡嗎?」

 

  鄭瑠沒有回應。
  

 

 

 

 


  隆冬某一晚,夏宮大殿漫出檀香。香料在齊地很稀有,芳香的氣味很吸引人,像是入寐前的太祖就被香氣引來。

 

  大殿放置一把古琴,鄭瑠端坐其後,燭光微微,讓他能把恐怖的臉龐輕易藏在陰影下。

 

  「阿瑠,你在做什麼?」太祖披著燕還為他獵來的皮裘,近來養尊處優的日子總算把人養出幾分貴氣。

 

  鄭瑠有意無意撥弄琴頭,不理會太祖。

 

  「那我就先回去睡了,你等下也可以來跟我睡。」

 

  不符期望,太祖相當乾脆放棄好奇心,不打算打擾美人的靜謐。

 

  「主公。」

 

  太祖笑笑回望,鄭瑠抬起那雙眸子直望著他。

 

  「阿瑠希望我做什麼?你想要的,我都會答應你。」太祖溫和說道,鄭瑠不由得避開那道太過柔軟的視線。

 

  鄭瑠撥動琴弦,曲音從大殿流洩出來。鄭世子通音律,如同每位鄭國國君,都有一手媲美樂師的琴藝,當初鄭厲公就是藉由琴聲打動宋公主芳心。

 

  太祖認真聽著,緩慢走近琴聲源頭,一曲終了,他正好停在鄭瑠身前。

 

  鄭人收了心儀的禮物,都會慎重以同等美好的事物做為回禮。

 

  太祖等著鄭瑠再次抬起臉,這樣才算真正收到對方的心意。

 

  「阿瑠,你好美。」

 

  鄭瑠又低下頭,匆忙回彈僅有兩節的短曲,隨即疾步離開大殿,還撞見獨手摸著下頜的燕還和略顯呆滯的齊靄。

 

  「說出去,殺了你們!」

 

  燕還看鄭瑠遠去的身影,抱著肚子大笑;齊靄沒有燕將軍萬夫莫敵的武藝,不敢妄動,不過他們都有個同樣的想法──

 

  果然是鄭國人啊!

 

 

 

 

 

 

 

 

  新春到來,連不太表現好惡的魏葺也忍不住對爛漫的春光興起美好的想望。

 

  「看樣子,會是個好年呢!」

 

  宮中的大人們正忙著議事,不時傳來齊靄的驚叫。

 

  「你要參加會盟!鄭瑠,你瘋了嗎!」

 

  鄭瑠以玉扇遮面,看不出表情。

 

  「我不只要參加,還要奪去魏王最看重的共主之位。」

 

  「你答應魏王什麼?夏國既然承諾臣屬魏國,最好小心伏在他腳底,不去觸他的逆鱗,否則惹怒魏王,只會招來殘忍的報復。」

 

  「看來你在魏國當質子的時候,膽子被魏王嚇破了。」鄭瑠眼睫輕輕搧起,齊靄真懷疑自己怎麼會一度以為他沒有那麼可恨。

 

  「沒錯,我就是懦弱才會讓你們得了齊國。但是齊人還敬我是主君,我就不能讓他們被魏軍踐踏。」

 

  「你就算委曲求全,魏王就有少踐踏過你嗎?你的退讓又哪裡能夠保護齊人?你身為一國之君,是名正言順掌管齊國的主子,竟然放任三家爭權,北方餓死南方役重欲死。讓齊人溫飽,不必在寒冬流亡的人可是我,你還有臉與我爭辯!」

 

  齊靄癱坐回去,鄭瑠在宮裡總是安靜無語,他才會忘了他的口舌有麼銳利。

 

  「總之,齊地今年撐不住魏軍。」

 

  「參加會盟,魏國就不會打來,我也會讓魏王沒餘力打來。」

 

  「你出爾反爾,不可能得諸國支持。」

 

  「列席的是齊國,我可沒有違背諾言。」

 

  齊靄原本坐著,又蹦跳起來。

 

  「什麼?齊國!」

 

  「夏是魏附屬國,但齊不是。給你穿著王服大搖大擺一整年,也是時候還債了。」鄭瑠不帶任何感情說道,但言語明顯透出挖苦的意味。

 

  齊靄轉頭看向熱衷於糕點的太祖,難怪那麼悠哉,因為自己才是箭靶。

 

  「要我坐上代表那張席子?我都可以想像魏王把我脖子扭斷的樣子了!」

 

  「齊靄,放心,魏王要是有什麼動靜,我就在堂下引弓射穿他。」燕還誠懇保證齊君的人身安危。

 

  不愧是燕將軍,真令人安心──

 

  「等等,你不是只剩一隻手?」

 

  被發現了,燕還侷促一笑,齊靄就知道這幫人根本不顧他死活。

 

  「齊哥哥,我也會一起去,陪你一起吃喝酒吃肉。不過,魏王要是提劍過來我會逃得比你快。」太祖歡樂笑道,又抓了一個雪花糕。

 

  齊靄終於忍受不住,氣得朝三人吼出遲來的憤怒。

 

  「你們這群叛亂分子,滾出我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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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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