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離開禮官宅子,往城邊走。比起剛才不少人潛伏著,想一擁而上拜年求事卻被守衛壓制著只讓皇帝大搖大擺進門的官邸,這棟雅致的房舍冷清許多。

 

  裡頭的人沒有什麼權力,也不具舊國人民愛戴的聲望,卻能讓文武重臣頭痛不止,放棄表面工夫叫他快滾,被活活掐了幾次脖子也依然活到現在。

 

  這個人就是大夏開國的史官。

 

  「阿真!」太祖熱情呼喚,屋內響起動靜。

 

  周寘今個只隨意束起髮,輕步踏雪而來。

 

  可能平時對方老是賊頭賊腦詢問人家今天出了什麼事,或是瞇著眼躲在角落嗤嗤笑著記事,很少人會去聯想到他其實是舊朝惟一身分能凌駕鄭瑠之上的王室貴胄。

 

  「陛下,您能不能先從燕太尉身上下來一會?」

 

  太祖不知道周寘所為何事,不過也一溜煙蹦地落地。

 

  周寘從袖口掏出鐵尺,壓著太祖腦袋,估算良久,然後刷刷寫上開國皇帝第一手資料。

 

  「完全沒長高。」

 

  太祖本來歡天喜地,聽了都快哭出來了。

 

  「還哥──!」

 

  燕還心疼,把太祖抱回肩頭。

 

  「應該有長個半寸吧?」燕還捏捏太祖右頰。「肉就真長了一些。」

 

  周寘慎重收起絲紙:「燕太尉,史者絕不妄言,我甚至懷疑陛下冬日發懶不動還讓他縮水幾分。」

 

  「縮水──!」太祖大哭起來,燕還趕緊抱到懷裡哄。周太史總是能準確無誤往人家痛處踩。

 

  「還有……」

 

  「還有──!」

 

  周寘上前把太祖含淚的臉蛋按到肩上,仔細把一串精緻的紅結繫上太祖頸子:「別拆下,能避禍。」

 

  「阿真,你要抱抱我嗎?很舒服的。」太祖趁機蹭蹭人家秀氣的耳廓。

 

  「陛下,我從沒抱過我的小皇帝,能做的僅此而已。」周寘拉開距離,低身行了大禮。「午後,我會動身到洛水去,請陛下保重身子。」

 

  「你會回來嗎?我會等你,不可以不回來。」太祖顯得有些緊張。

 

  「是,祭拜過後就會回京。」周寘失笑道。「這段日子,煩請陛下多替我看看了。」

 

  「我會好好記著大伙喝得爛醉的失態!」太祖謹遵授命,讓周寘摸摸他的頭。「阿真,真的不抱一下嗎?大家都說我手感很好喔!」

 

  「穿了四五件棉衣,像抱毛球一樣。」燕還給太祖晃了兩下,整隻看起來很有彈性。

 

  周寘沉思一會,最後還是挽起左右衣袖,讓太祖撲來他懷中。

 

  說沒抱過少帝是騙人的,斷氣之前,一直緊緊抱著。

 

  被察覺到那一絲顫抖,太祖撫著他的背。

 

  「阿真,還是等喝過春酒再去吧?我怕我和大家跟著胡鬧,把你交代的事給漏了。等大夥開開心心喝完酒,我就和你一起去洛城吧?」

 

  「陛下千金之軀,老仗著童顏在城裡亂跑就算了,要是一個不慎,鄭相國可會連我一起掐了。」

 

  「原來你也會怕鄭瑠。」燕還說。上次史官去問鄭宮祕史,結果被五花大綁吊在高塔上,多少有學到教訓。

 

  太祖扁了扁嘴:「阿真,要是小皇帝的魂要你去陪他,你可別跟著去。」

 

  周寘只是慢半拍答應,太祖就吵著燕還要坐大馬車,決定緊跟在史官屁股後到舊王都洛城祭拜前朝先帝。

 

  「我會親自跟之前的帝王大爺說明白,阿真現在跟了我,不會讓他受半點委屈的!」

 

  「陛下,這聽起來實在很像……」周寘欲言又止。

 

  太祖兩眼迸射出決絕的光芒,不管妖魔鬼怪,搶他兄弟就是免談。

 

  「燕太尉,你不能坐視不管。」周寘習慣捉人把柄挖人瘡疤,不習慣到時候整隊人馬跑到周王室祠堂看太祖賴皮打滾,又看他怎麼跟列祖列宗磕頭謝罪,以後一定會被拿來當笑話說。

 

  燕還搔搔眉尾:「反正嫁了都嫁了。」

 

  周寘回想有沒有得罪過燕還,好像有;又或許朝臣偶爾懷念起燕還的好,只是他不常回來搗亂而已;又或許這傢伙根本只會縱容皇帝而已。

 

  「陛下,我不改姓。」周寘鄭重聲明。

 

  「那當然,我會連你所背負的歷史、你沉重的血脈一起好好愛著。」

 

  周寘望著太祖,良久才瞬了下眼。

 

  燕還問:「真不改姓?」

 

  「讓我考慮…不不不!」

 

 

 

 

 

 

  鄭瑠在將軍府醒來,已經日上三竿。

 

  他曾經不喝醉不能入睡,以為自己酒量早鍛鍊成海量,沒想到被笨蛋和武夫聯手暗算,還依稀記得喝到後來玩起猜拳脫衣,他連輸白癡皇帝四輪,脫到最後一件,他開始鬧脾氣,就像小時候被老邑宰斥責,扁嘴叫著「邑父邑父」,他後半夜只會叫嚷「陛下陛下」、「會冷,我不要脫,你不是最疼阿瑠了嗎!」、「燕還,你是絕對搶不贏我的!陛下,你說,對不對!陛下──」

 

  有道是醉酒誤事,驕傲的鄭世子有一瞬間好想立刻死去。

 

  他衣袍挾著一張便簽,大意是要他去尋早一步出發吵鬧愛卿們的混蛋皇帝。翻面還有太祖歪曲的真跡,寫道:「阿瑠,你連屁屁都好漂亮(羞)。」

 

  鄭瑠以相當殘酷的手法撕爛那張紙。

 

  鄭瑠梳洗完,帶著滿腹殺意走上大街。

 

  首先去見齊靄,齊靄遺憾表示他們錯過了,鄭瑠掉頭就走,不一會又折回來。

 

  「遮臉的東西。」氣昏頭,忘了帶扇子。

 

  齊靄本想勸他不用在意,但看鄭瑠十指緊緊扒住臉皮,還是進屋去尋適合的用具,端了一把紙傘出來。

 

  鄭瑠接過傘就走,什麼也沒說,齊靄鼓起勇氣叫住他。

 

  「大過年,還是,笑一笑比較好。」

 

  「有什麼值得高興?」鄭瑠冷冷地回。

 

  「大夏第一個新年,鄭瑠,我們成功了。」齊靄半插著腰,身先士卒笑起來。「諸國列強的時代過去了,天下一統,這十多年來,終於成功了。」

 

  「那又如何?」鄭瑠寒著口氣。「這個王朝我只要一根手指就能讓它朝夕傾覆,不懂去找它的病處根治卻沾沾自喜,周史五百年,夏史不過五十載!」

 

  「我知道守成難,不過……」齊靄辯不過鄭瑠,只想叫他表情別那麼嚇人也要拿國家興亡壓他。「贏了魏王很高興,能和你們一定守著才是真正的大幸。」

 

  待鄭瑠走遠,齊靄才注意到有人戳他的背,回頭一看,是抱著女兒的趙姬。

 

  「怎麼?」

 

  「那把傘是趙儀大人送我的。」

 

  「鄭瑠會記得還,妳放心。」

 

  趙姬搖頭:「那是女傘。」

 

  齊靄怔了下,趙姬又補充一句:「很適合鄭大人,婀娜多姿。」

 

  齊靄剛過年就做好為妻女赴死的準備。

 


  

 

 

 

  鄭瑠在街上擊退十來名試圖搭話的男子,引來官府的注目,因為皇帝喜歡逛大街,不容許任何會傷害到像稚子一樣愚笨太祖的危險分子。

 

  秦鞅親自趕來處理紛爭,見到用傘把臉遮得牢實的鄭相國,想笑又不太敢真笑出來。

 

  「鄭瑠,你不能怪旁人誤解,鄭人走路方式到秦國來,根本是娘們中的娘們。要不是我喜歡大肚腩的老頭,都想摸你屁股一把了…唔啊!」

 

  秦司法長遭到傘尖擊殺於大街上,城中守衛激起十二萬分警戒。

 

 


  

 

  街上人們多了起來,鄭瑠向來不喜人群,躲躲避避,每個臣子都告訴他晚了一步,他很討厭這種無法掌握在手心的感覺。

 

  像是他說要為燕還放棄王位、像是他毫無預警的心疾,他都非常討厭。

 

  「阿瑠!」

 

  他聞聲抬起頭,卻不見人影。

 

  「美人!」

 

  這次鄭瑠篤定自己絕無錯認。

 

  「親親!」

 

  殺了他!

 

  繪著飛舞桃花的傘面被人撐起來,映入太祖的笑臉。他藉燕還托著雙足,比鄭瑠高了半顆頭。

 

  「阿瑠,我才想起你,就真的找到你了。」

 

  鄭瑠維持冷淡的目光,燕還好整以暇看他能撐多久,一路走來,一枝枝高嶺之花還是草之類的,還不是被摘得徹底?

 

  「不是故意把你一個人丟下來,不要生氣。」太祖討好拉拉鄭瑠的袖口,鄭瑠沒多用力甩開。

 

  「我沒有生氣。」一見到人,之前那些翻騰的火就被滅得乾淨。

 

  「真的?那麼……」

 

  「不准親。」說不生氣,都是騙人的。

 

  太祖眼巴巴垂淚。

 

  「回去吃飯吧?」燕還說。

 

  太祖摸摸肚子,點點頭。他下來靠自己雙腿走路,右手牽著燕還的大手,左手拉著鄭瑠纖長的手指,蹦蹦跳跳,不論盡頭是將軍府還是皇宮都無所謂。

 

  「阿瑠,我和還哥看見城邊的桃樹蹦出好多花苞,等花開,咱們一起去看吧?」

 

  「嗯。」

 

  三人一道走著,目的地哪裡都無所謂,因為已經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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