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人如其名,綽號叫久就會成真,我家小七就是這樣從不良少年喊成一隻嬌羞的小白兔。

 

  「聽妳在黑白彈(胡說)!」

 

  小兒子正在廚房用高超的刀法幫哥哥削白蘿蔔,我很懷疑他有沒有同類相殘的罪惡感。

 

  「大姊,不幫忙就算了,別在旁邊礙事!」

 

  他發怒就像兔子咧出兩顆大門牙,人類大多會感到可愛而不是可怕。

 

  「鄭重再聲明一次,不要叫我兔子、兔兔還有任何有關的複合詞!」

 

  「小七兔!七七兔!兔兔七!」

 

  「不會這樣就長出長耳朵,混帳!」

 

  阿夕注意都在爐子火候。因為我們家老廚具,瓦斯供給不太穩定,他只是偶爾插上幾句話。

 

  「誰叫媽每次亂喊,你都會理她。」

 

  小七憋著臉,把蘿蔔切片齊整排列在碟子上,再放上一隻兔子就是道可口佳餚。

 

  阿夕忍不住讚許:「肉排,做得好。」

 

  小七整個背都僵直了:「今夕哥?」

 

  「抱歉,說出真心話。」阿夕面不改色嚐了口菜色鹹淡。

 

  「唔唔,小七看起來真的好好吃喔!」

 

  「媽,妳餓了嗎?」林今夕突然溫柔得好嚇人。

 

  「夕夕,我要吃十七歲的鮮嫰肉排~」我小鳥依人靠上大兒子臂膀。

 

  小七被我和阿夕聯手撲抓,他怕廚房刀具傷到我們,完全不敢掙扎,小臉憋得老紅,終究爆發出來。

 

  「好!老子又不是沒被當過食物,要吃就來吧!」

 

  然後我們母子倆發出「噗嗤嗤──」的笑聲,小七才發現他被耍得徹底。

 

  「你們這一家人都是混蛋!」

 

  真的,我家兔子超有趣的。

 

 

 

 

 

 

 

-- 


陰狀 一

 


  又快到股東批鬥大會的決戰之秋,公司大伙一起喝喝啊啊,燃燒肝臟,關在辦公室裡學習大禹治水的精神,即使知道家裡有綿軟的小兔子等著,也忍痛加班不回去。

 

  老王祕書不在,這位平日我以逗弄他為樂的胖子上司,陪總經理去可以和漂亮小姐摸摸茶的地方談一筆大生意,所以現在全辦公室是由林之萍女王作主,不能帶頭蹺班。

 

  大家都忙昏頭了,發生那種事也只能說生產線過熱,頭昏眼花,品檢不出壞東西,天時地利加上最後的人和,造就本公司能流傳個三十年的怪談。

 

  當晚,約莫十點半的時候,祕書辦公室的琉璃門板「叩叩」兩聲,陳妹妹掛著兩抹黑眼圈進來通報。

 

  「之萍姊,外面有名年輕太太找妳,說是蔡董事的夫人。」

 

  敝公司之花憔悴的模樣大伙都看在眼裡。最近空降成公關經理的董事長外甥一直騷擾她,龐外甥就算被公司的男性同胞蓋布袋圍毆依然死性不改,半夜電話狂打,以為這樣陳妹妹就會把他當情聖而不是滿臉色欲的渾蛋。

 

  陳妹妹不知道該怎麼辦,學校從沒教過她怎麼對付壞人。龐外甥最可恨的地方就是放話給我和老王敢拈走他,他就要去跟董事長報告陳妹妹和總經理老大有一腿。一般情況下老王和我會以毀謗的罪名把對方告到脫褲子,但憑董事長的為人,即使是空穴來風,陳妹妹說不定會因此丟飯碗甚至丟了小命,我們賭不起。

 

  「茱萸妹子,我對不起妳。」從她進公司,我就保證靠山靠海靠本大姊,結果成了言而無信的小人。

 

  「之萍姊,那種貨色我還應付得來,妳不用擔心我。」陳妹妹打起精神微笑,儼然有一方事業主管的架勢。

 

  接班人很難培養的,龐外甥真敢動她,老娘一定要他不得好死。

 

  我嘆口氣,起身去接待客人。

 

  蔡夫人很顯眼,遠遠地,我就看見她頭上那頂直徑六十公分的白色淑女帽,身上也是白色長袖襯衫,白色長裙,手套和高跟鞋也是白的。印象中,她是個安靜的女子,總是陪在丈夫身旁恬謐笑著。

 

  「蓉太太,真是稀客,怎麼來了?」我燦爛迎上前,記得她頗喜歡人家聒噪,這樣她就不用開口說話,沉靜在自個內心的寧靜。

 

  她低著頭,白紗手套抓住我的右臂,我的背突然興起涼意,她的觸感很不實在,感覺手套充的是空氣而不是人手。我怎麼招呼她都沒應聲,轉頭環視後面那班分心來看熱鬧的小夥子們,明白蔡夫人是有所顧忌。

 

  「我們到會客室談,好嗎?」我提出邀請,蔡夫人就抓著我的臂膀當支撐點,輕飄飄跟著我移動。

 

  蔡太太有些笨拙坐上沙發,剛才站著沒發現,當她坐下,總覺得她的脖子歪了半邊,身子不時晃動著。

 

  我以為她冷,給她披上我的西裝外套,把空調溫度調高。

 

  「暖和一點了嗎?茶還是咖啡?」

 

  「林小姐,對不起。」沒想到她竟然以道歉破題。

 

  「嗯?」文雅的貴婦和三八的職業婦女,我們之間幾乎沒有交集,不明白她所謂何事。

 

  「妳和龐少董那件事,我和別人家妻女一起笑話過妳。明明妳傷得那麼重,她們落井下石,我也跟著笑了,實在很抱歉。」

 

  「幾年前的事了?」我好像聽著老人家講古,畢竟這資訊有點年代。

 

  「十二年前。」

 

  「這位太太,拜託妳別這樣。」早聽說蔡夫人極度自律,十二年夠我養大阿夕,她還在那邊內心糾葛不已。「沉重的開場白就免了,妳就直說吧!只要我辦得到,一定會幫妳。」

 

  她兩支白手套在腿上捏緊:「我和妳有同樣的病症。」

 

  「戀童癖?」說完我就後悔了,根本是不打自招。

 

  「完全不是。」她鄭重否認,沒必要這麼嚴肅吧?「是關於婦女病。」

 

  雖然我把喜歡小男生歸在中年婦女寂寞心房的病症裡,但也明白蔡夫人指的是什麼。唉唉,她也不能生,和我一樣紅顏多舛。

 

  「投醫無效之後,我們轉向民俗偏方。十年前,我和丈夫向神子求子,回來懷了一對雙胞胎。」

 

  十年前啊,小七還被綁在公墓沒多久,要是當時他們夫婦倆能收養年幼失母的七仙,我家兔子就不會吃上那麼多苦頭了。

 

  「自從神子被揭發是神棍,我和丈夫就不再去那裡參拜,輾轉信奉不少宗教,但我們孩子還是愈來愈虛弱。」

 

  可能年紀大了,大風大浪走來的我也開始害怕聽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消息。

 

  「孩子照某大師的話送到國外,還是沒了,我們沒來得及見她們最後一眼。我先生很難過,回家總是播放他與孩子嘻鬧的影片,假裝寶寶們還在家裡。我甚至想在婚姻之外,由他或我再得小孩回來,他不要,我也生不出來。」

 

  想勸勸蔡夫人別那麼執著,但想要抱著小寶寶用鼻子磨蹭,看孩子眉宇之間與自己同在的笑意卻求之不可得的心情,我也是能明白幾分。

 

  「『那些人』,趁我丈夫心傷,誘他到深淵去。」蔡夫人保有的氣質開始出現裂痕,我就在她正對面,立刻察覺到不對勁。「我曾訴諸法律,請求專家協助,外子仍舊耽溺於信仰帶給他的癮頭,因為瘋狂而忘卻現實的痛苦。他們的勢力比我想像中的還驚人,我甚至被冠上精神病的罪名被迫離婚!」

 

  我欲言又止:「大家都知道你們夫妻感情很好。」

 

  「我不甘心,他們把成嘉毀了,把他身為人的好全剝奪走了。」蔡夫人抓著膝上的白裙,依靠長久磨練下來的修養克制自己動怒。

 

  我幾乎猜得到她下一句怨言。

 

  「追根究柢,都是神子的錯!」

 

  我的笑聲帶著為小七不平的酸意:「妳寧願這輩子從來沒有小孩?也不錯呀,和老公恩愛一世。」

 

  她痛苦搖著頭:「我不是這個意思,並非如此,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我想要維持生前的理智,但很困難,請妳諒解。」

 

  我剛才也為了小兔子亂發脾氣,彼此彼此。

 

  「蓉太太,妳想求神子什麼事?」

 

  因為我愛炫耀的性格,造就全公司知道我去年收養了一枚心肝寶貝,白髮異瞳,在他還是隻嬌弱幼兔的時候曾經改寫過台灣廟宇的信徒分布。不過現在人家遇到小七,通常只會問他母親是不是萬隴企業那個神經病女祕書,或是他哥哥是不是大學校園排行第一的帥氣美男子?不再糾纏他不堪的過去。

 

  她就是得知小七正住在我家養肥,才夜半來公司敲門。

 

  「林小姐,能不能請他救救我丈夫?我現在已經沒辦法挽回成嘉了……」

 

  白帽揚起,應該是美人淚流滿面的五官,但我什麼也看不見,空的一片。蔡太太真正的「人」並不在這裡,和我傾訴悲痛的白裙女子不是陽世存在的東西。

 

  這時,陳妹妹端著托盤進來。

 

  「之萍姊,我泡了咖啡……啊、啊──!」

 

  托盤摔下,隨後是杯子碎裂的聲響,陳妹妹叫得花容失色,對面沙發轉眼間只剩一襲白裙白帽、一雙手套和我的西裝外套。

 

  蔡太太就這麼消失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