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路上,我才回頭來思索仙姑那番話,想從快要便祕的腸子中搜索出過去家人間歡樂笑語間不尋常的地方。但就是太尋常了,除了大人們整天在外頭奔波,家裡經濟狀況卻依然在谷底打轉,似乎被貧窮詛咒這點,和別人家沒什麼不同。

 

  不過我經年帶阿夕到各大廟收驚,常聽見高人說我的命賤得可以,之所以一身福運都是靠親人的功德換來,要好好珍惜。

 

  「大姊!」

 

  我猛然回頭,小七氣沖沖站在我身後,不知跟著我多久,我才想起清晨他和阿夕決議出來的保護令。

 

  「我從路口就一直喊妳,妳不要邊走路邊發呆,早晚乎車撞成肉餅!」

 

  小七說得對,魂不守舍會造成莫大的損失,我趕緊振作起來,牽著他的小爪子往回走,一直到兩人本該相遇的街角,重新打上照面。

 

  「兔子!」我飛撲過去,絕不縱放任何一個可以抱抱的機會。

 

  小七氣得吼吼叫,他激動的模樣真是滿足媽媽的小心肝,不用到外頭拈花惹草也能精神飽足。

 

  「小七,我跟你說個大祕密。」我神祕兮兮眨著眼,七仙一點也不稀罕的樣子,我就去拉他的手搖。

 

  「要說快說!」

 

  「你知道嗎?媽媽來到這個世間,就是為了和你相遇喔!」

 

  「說什麼……」小七深吸一口氣。「說什麼屁話!」

 

  我張開蟹螯兩側,把兔子挾到懷裡,小七碎碎念兩聲,也跟著環住我的後背。他閉著眼,努力記憶下好的片段,這樣他以後到天上當大王,閒暇之餘就有素材可以想媽媽。

 

  車水馬龍嘩啦流過,惟有我及我家兔子,安靜停留在當下。

 

  我們牽著手回家,小七還說今天我這個妖孽真安分,我笑而不語。

 

  一進門,小熊寶貝就同手同腳跑來歡迎媽咪和免七兄,阿夕單肘撐頰,另外還有一桌澎派飯菜等著我們。

 

  我正拿起筷子相菜,阿夕說:「已經抓到犯人。」

 

  「主詞是?」

 

  「我,與一干手下。」林今夕居高臨下睥睨我和小七,自然而然接受我們崇拜的目光。「浪費我一天下午,小七、媽,記在帳上。」

 

  阿夕大略說起英明的分工,鴿子靠關係去調案件、小草在公會打探小道消息,香菇則是問了下外公過去的兄弟。

 

  「過去的兄弟?」香菇說過,他家之所以篤信佛法,因為外公信佛,然後媽媽信佛,爸爸信佛,他也信佛,一家子聚在一起讀經還能看見屋子隱隱發出聖潔的光芒。

 

  「黑社會老大。總之,買兇殺人有其門路,一條命五十萬。只要調查幾個特定目標,誰近來出手闊綽,再清查他的車輛,車下血跡比對過後,證實車輛持有者是撞死那女人的真兇。」

 

  我舉手,有異議:「那個叫幫兇,不是真兇。」

 

  阿夕瞪了我一眼,又回頭注意小七的反應。

 

  甲殺了乙,甲是兇手,無誤。

 

  丙唆使甲殺了乙,法律上,丙難逃其罪。

 

  而且乙知情,陰魂不散回到陽世控告主謀丙殺人,天知地知,不可能讓丙逃之夭夭。

 

  「大寶,話要全說完,不可以藏尾吊媽媽胃口。」我不難發現林今夕使出我長年唬爛他而習得的話術技巧,他沒說謊,只是挑選過實話。

 

  「說完你們就吃不下飯了。」

 

  於是我趕緊埋頭苦吃,小七卻擱著碗筷,深深垂下異色眸子。

 

  警察也不是吃白飯的,當然知道肇事司機受人指使,既然不是意外,案子便往謀殺方向推展開來。蔡夫人生前性子溫順,與人交好,嫌疑直接落在另一半身上。

 

  「嫌犯的通訊記錄有她丈夫的手機號碼。蔡成嘉在雙生女死後把財產全揮霍光,而他妻子身懷巨額保險,今晚新聞就有『真相大白』的結果。」

 

  我依稀聽見蔡夫人在耳邊哭著說:請救救成嘉……

 

  「阿夕,確定了嗎?」

 

  「警方宣稱破案,不過有個死胖子替蔡成嘉聘律師。」

 

  王祕書今天下午兩眼佈滿血絲還是趕完所有業務,電話響個不停,總經理專線打來說缺司機,他還叫老大自己叫車,原來是接下蔡董事這顆燙手山芋。

 

  雖然說過很多次了,但我姘頭還真是個義無反顧的好男人。

 

  「為什麼要對那家人趕盡殺絕?」

 

  小七沉重問道,聲音帶著不符年歲的滄桑,明明是隻小白兔就不該有成人的悲嘆。

 

  「留活口很麻煩。」阿夕回話。「你不能理解,但就像殺了妻子──讓你的事暴露出來、讓天界的廢物認為你不適任、讓你動搖,已經達到他們所要的目的,但僅存的丈夫實在傷腦筋,為了省事,那就一起消失好了。你不能理解?哼,也沒必要理解。」

 

  「今夕哥,我得還她一個公道。」

 

  「你是聽不懂人話嗎?」阿夕老早聲明小七不准插手,不是那種犯過後欺負兔子兩下的兄弟情趣,而是命令。

 

  只要小七不越線,他就閉隻眼,這件事到此為止。

 

  「大哥,我上一世沒有真正的名字,人們都叫我『白仙』。那時這塊土地適逢政權交替,官員把這裡當銀子窩,大肆斂財,目無法紀,百姓日子過得很苦。我的道友不准我待在平地聚落,不然師父師兄留給我的田地荒了會背上不肖弟子的罪名,可是我回道觀,就算睡了,夢中也是他們求援的聲音。」

 

  我好不容易才解開壞廟公加諸在小七身上的魔咒,讓灰兔子變成原本的白兔子,也表示小七會離之前無家可歸的脆弱美少年之路愈來愈遠,與他歷練的目標愈來愈近。

 

  「我不是你的同門師兄,不會為你犧牲一切。」

 

  「我知道,你已經對我很好了。」

 

  小七跟我說過好幾次,他兩輩子的兄長都很棒。自從遇上阿夕,他已經很久沒憶起當初跳下陰間,那種遍尋不著師兄魂魄的無助感。

 

  阿夕平時享受被小七倚賴的甜蜜果實,就像我怏怏抗議也不分我一點。但他從來不需要為誰讓步,也不想被指責偽善,但又忍受不了他對外人的冷感成為被疏遠的藉口,所以只能向小七生氣。

 

  林今夕再怎麼抓狂都是我兒子,可是小七不一樣,被哥哥討厭對他來說可是天崩地裂。

 

  七仙眼眶有點紅,今夕的呼吸特別重,這種情況必須小心插嘴,才不會把這個冒煙的局面給翻了。

 

  「阿夕,能不能把話說清楚?管閒事有什麼不好?這樣弟弟才能體諒你有多為難。」

 

  「我不需要他體諒,不准就是不准!」阿夕非要掐斷好好說話的機會。

 

  小七上輩子的蘿蔔窩常說:小七是個很乖的孩子。謹守舊時代孝悌之道,不會忤逆父兄任何一句。

 

  「大哥,大道不容止步。」七仙聲音在抖,卻堅毅道出他的理想。

 

  做好事不一定能受到表彰,很多時候還得把苦處往肚裡吞,許多堅持一旦放棄,前頭所付出的心力都會像雲煙散去,根本是吃力不討好、賠本的責任制工作。小七不為什麼,就是那顆心長得太好。他可以放棄無與倫比的榮華,卻忍受不了眼睜睜看著弱者被吃食殆盡。

 

  可是,今天阿夕拿來壓他的是這個家,好死不死,也是我最在乎的東西。

 

  「你非得等到她出事才甘心?」

 

  七仙搖首,說他傻,可他又比別人家小孩還要明白事理。

 

  「我真的不想把大姊扯進來,可是那兩個孩子與不願丈夫蒙上冤情的妻子不能因為我的身分而棄之不顧。我這輩子才真正明白鬼的存在,它們總是過得很苦,比任何人都期望被拯救。我最多能做的只是引渡它們往冥土走去,它們要是放不下生前的憾恨,就會被困在冥世,使它們痛苦的不是陰間,而是它們自身。」

 

  說起鬼,阿夕比從小和鬼混大的小七還要熟悉,厭惡直接浮現在臉上。

 

  「讓它們消失就好了,一了百了。」

 

  「聖上說,就算沒有冥世,人還是會有其他機制在這個世界輪轉。鬼王獨自擔起亡魂所有負面的意念,以為祂非得如此痛苦不可,終究只是徒然。」

 

  如果阿夕之前的臉色算差,但那現在應該可以說是可怕死了。

 

  「天可以這麼做,但我不行,我還有深愛的人。他們可能轉生為人,也或許讓鬼差追在屁股跑──對不起,我有的師兄比較混蛋。更動那一環,勢必會失去許多既存的事物。冥世雖然執法嚴厲,卻容得了這種曖昧,如果連這處寬容都不要了,死去的意念又該何去何從?」

 

  「說那麼多,你還不是選擇乾乾淨淨的天上?」

 

  「阿夕,你就是那麼兇,才會嚇到兔子。」

 

  「媽,閉嘴!」

 

  唉,我其實意有所指,但他們沒人聽出我的弦外之音。

 

  小七勉強在阿夕的盛怒下擠出字句:「我是為了……」

 

  老實說,這孩子不管到哪裡都只有被欺負的份。

 

  「出去!」

 

  不僅兔子被嚇到,兔子老母也嚇得胃袋一跳。

 

  「這個家不是備胎,你給我滾出去!」阿夕起身大吼,小七瞬間掉下淚來。

 

  「啪!」等我回過神,這一巴掌已經牢實摔在阿夕右臉,收都收不回來。

 

  熊寶貝抽抽噎噎跑來,爪子不停拍打我的小腿,不准我欺負阿夕爸爸。

 

  小熊比我更快意識到事態嚴重,我養阿夕十多年,從來沒打過他,連重話也捨不得說,一直是林之萍這輩子最大的寶貝。

 

  但是我不可以道歉,道了歉,小七又該怎麼辦?

 

  「林今夕,你對你弟弟說什麼?什麼叫『滾出去』?」

 

  「他不走,我走!」他頂著臉上的巴掌紅印大吼,看得我心頭陣陣抽痛。

 

  七仙拉住我的衣襬,懇求之情溢於言外。

 

  「對不起,是我的錯,真的很抱歉。」

 

  他說的不是為鬼申冤這件事,而是責怪自己怎麼放不下這個家?既然走在大道上,又何來的眷戀?

 

  他脫下外套走向神壇,把衣物覆住木頭像,抱著他供奉的契父,隨即消失得乾淨徹底。

 

  「小七!」

 

  我急急奔到玄關,要去外頭找兔子。我總是莫名自信,以為時至今日,我們已經是密不可分的一家子,不會再有決絕離去這種蠢事。

 

  「林之萍,留下來!」

 

  我欲奔跑出門的雙腿頓時黏在客廳地板,身體不受大腦控制,能動的只有我這張小嘴巴。

 

  我是兔子老母,兔子被掃出門我都快瘋啦!但看到阿夕掐著發痛的喉嚨也不肯示軟的臉龐,怒火終究燒不起來。

 

  「阿夕,小七沒吃晚飯。」

 

  大兒子不理會我苦苦哀求,收拾桌上冷得發硬的菜餚,好幾道都是小七喜歡的菜色。

 

  「今夕,枉費你養小七那麼久,看到他難過,真的不心痛?」

 

  「媽,妳不可能不知道,我討厭他。」

 

  「討厭他尷尬的身分,還是討厭他?」

 

  他沒應聲。

 

  「阿夕,先不論白仙和神子,那孩子被生母和養父拋棄過兩次,那是多可怕的事,我連想像也無法。你明明能理解,為什麼還要說這種傷人的話?」

 

  阿夕抬起一雙眼,卻是扭曲的血紅色,他雙手緊抓桌緣,才慢慢把眸色壓回冰冷的鐵灰系。

 

  「怎麼了?不舒服?」我從地板拔起石化的雙腿,一跳一跳往回走。

 

  阿夕毫無預警倒下,他的頭肩先撞上餐桌,又碰地摔下地板,碗盤跟著散落一地。

 

  我僵化的腿立刻解禁奔到他身邊,抱起他上半身,著急叫喚他名字。

 

  好一會,阿夕才重新張開眼,想掙開我,手臂卻只是無力揮動兩下。

 

  如果我剛才衝出門,阿夕就會一個人昏倒在家中,熊寶貝在旁邊哭哭沒人哄。

 

  「媽,妳去找小七,跟他說我很抱歉……」阿夕溫和的嗓子一下子又尖銳起來。「林之萍,不准走!」

 

  兩邊都是他的意念,我不知道該遵守哪個,可是當我鬆開手,他立刻攢住我袖口,身體總是比嘴巴誠實。

 

  我重新把大兒子緊緊箍住,想告訴他,我畢竟比較愛他,所以割了半邊心肝也還在他身邊。但如果換作躺著的人是小七,我也會放阿夕一個人遠去。

 

  無論如何,兔子老母確定失去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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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選錯篇了……(捂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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