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我不愛你」這種他自動排除的真心話,龐世傑似乎真有聽進去一些,呆怔望著我。

 

  知道嗎?下一秒,他竟然拿出女人的武器,哭了。

 

  聽他哭得那麼肝腸寸斷,我過去扳開他遮臉的雙臂,眼眶乾得像撒哈拉沙漠。這傢伙只遺傳到總經理老大的外表、學得董事長的無賴,至於父母雙方的商業頭腦和計謀不知道失蹤什麼地方去了。

 

  看我沒安慰他還揭穿他,他的厚臉皮終於紅了大半。

 

  「之萍,我知道我錯了。」他從我們重逢就不斷重複這句話,我不是不稀罕道歉,而是就算他道了歉,我也不可能原諒他,徒勞無功。「我有去問爸爸妳喜歡什麼樣的男人,妳看,我沒近視,還去配了一副MONTBLANC眼鏡,登登!」

 

  他從卡其褲掏出眼鏡盒,笨拙戴上,又摘下來,對我抱以期盼的微笑。

 

  「還挺適合你的。」我想起最近老王常擰眼頭,是時候抓他去檢查老花眼。「時間也晚了,龐先生,再見。」

 

  他卻抓著我小腿不放:「之萍,不有趣嗎?妳為什麼不像以前笑一笑?」

 

  我摸摸自己的臉,真的沉重得像塊石碑,連表面工夫都撐不起來。

 

  「以前我總覺得你的小花招很可愛、很窩心,可是你拋棄我之後,那些甜蜜的情話半夜想起來都好痛……久了,就不再喜歡了。」

 

  龐世傑猛然掐住我脖子,比起喊「救命」,我先「咦」了好大一聲。憑我對他的認識,他惟一的優點就是什麼都會半途而廢,變成恐怖情人的機率趨近於零,沒想到竟然會攻擊我這麼一枚纖弱的中年婦女。

 

  他的手勁使到一半,本人就用比我更困惑的目光盯著他施暴的雙手,彷彿他的身體不受理智控制,才要開口解釋,就被一道白影踢飛開來。

 

  「放開我老母!」

 

  當我看到那頭鬆軟的白髮在風中乍現,第一個念頭就是撲過去連肉帶骨吞了,橫在我們之間的小七卻對我凶暴大喊「定、定、定」,用法術把老母困在原地,天殺的不孝子。

 

  龐世傑的異狀在接觸到小七的兔子聖光頓時回復,他狼狽地從掛歪的聖誕吊飾姿勢爬回籬笆上頭,看到氣撲撲的小七不由得一怔,也不會看兔子臉色逕自貼近小七身前打量。他該不會想投我所好,嗜好從美女改成清純小男生?

 

  「傳說中的兔子小妖精?」龐世傑伸手托起小七腋下,立馬被我家兔子揮拳卯頭,又遭左膝狠頂一記,抱著肚子吃痛蹲下。

 

  七仙回跳到我身邊,我摸摸他的軟髮。很好,代替老母教訓了壞大叔。

 

  沒想到龐世傑這些年眼力大有進步,想當初他一看到阿夕竟然說:「這是地獄來的魔鬼吧?」如今也能鑑定出小七有多可愛了。

 

  「不過就摸摸看,小氣!」龐世傑揉臉又揉肚子,一副他被小男生欺負的可憐相。

 

  「大姊,這個男的怎麼這麼幼稚?」小七指著龐世傑,對中年男子的騷擾格外敏感。

 

  「你不覺得他有點像阿夕?」我問起枕邊兔長期的疑問,沒想到小七斬釘截鐵否認。

 

  「今夕哥可是好男人中的好男人,這個窩囊廢才比不上他半根毛!」

 

  小七連和阿夕鬧翻都忘了,一股腦為他說話。這樣的弟弟如果不疼入心,那世上還有哪個笨蛋值得阿夕疼愛?

 

  「大姊,不過才昨晚的事,妳全忘了?不准管事!」小七矛頭轉向我來,我想他能這麼自在吼老母,一定在我身邊徘徊好一會了。

 

  兔子沒扔下和阿夕的承諾,一直在保護媽媽。我傻笑,又被數落兩句。

 

  「這裡不好說話,我們先到屋裡喝杯茶吧,好唄?兔兒。」我把蔡家當自己家邀請,才起身,一隻腳就踩空枝梢。看他們都站這麼穩,我不明白重心為何要這麼對待中年婦女?

 

  小七在我倒栽蔥前,半跪下來把我橫抱起身,俐落躍下籬笆,等我眨完眼皮,我們已經安穩落在草坪。我崇拜望著他的兔眼,兔眼中也有老母的倒影,此刻好想立刻帶他回窩邊吃草。

 

  「之萍!」龐世傑在籬笆上呼喊,不敢下來追趕。

 

  「阿傑,你把風!」爛男人到一邊去,我要盡情沐浴在小男生的夜色中。

 

  小七就這麼抱到半路,才覺得不對,說我好手好腳,要我自己下來走。

 

  我只好使出柔情攻勢:「愛兔……」

 

  他發出不屑的嗤鼻聲,又認命把我運送完整程。這樣我就欠他一次公主抱了,不得不繼續當一家人,否則我要怎麼把抱抱還他?

 

  我們一站上後門台階,眼前那道看上去長期沒有使用的鐵門就碰地打開,小七把我往背後拉去,自己打前鋒。

 

  我凝視這一屋子黑漆:「佳蓉,是妳嗎?」

 

  小七示意我安靜,不要再和另個世界的存在打交道。

 

  隨我們往屋內走去,臭味撲鼻而來,等客廳的燈大亮,雖然有點過分,不過這個家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地上都是吃剩的外賣。蔡董事過去從來不屑於會議上的點心飲料,認為外食是洗腎率居高不下的根源,還叫過老王幫他微波愛妻便當。

 

  我和小七繞過垃圾堆,依主人的意思坐下來談。我們對面是張空沙發椅,只看得見一張橫放的全家福,相框玻璃一點一點淌滿淚水。

 

  雖然不知道蔡夫人能不能用紙巾,我掏出面紙放上去她的位子,不由得順道拿起他們全家幸福洋溢的合照,照片中兩個小女孩燦笑抱著爸爸左右腿,爸爸和媽媽的臉龐緊靠在一起。

 

  我透過蔡家人的笑容看見過去的林家人,心想我家怎麼不留張照片?害我連懷想的實物都沒有,孤身從夜裡醒來,總像做了場春秋美夢。

 

  另一邊小七猛然做出按住肩膀的姿勢,我猜蔡夫人就在他身前,小七不讓她跪。

 

  「你們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這是我的責任,我會救他。」

 

  小七不說虛妄的話,也不跟蔡太太說明他會為此付出多大代價。

 

  不知道是蔡夫人太激動的緣故,我依稀見到一輪模糊的輪廓,完全伏在小七腳上。

 

  威嚇之外,能讓人放下尊嚴的也惟有信仰。

 

  多少人夢寐以求成為救苦救難、受人仰望的大聖,小七卻毫不留戀這般虛榮,蹲下來和蔡夫人平高,輕輕拍打她的背安撫。

 

  我看著善良兔和孤魂太太,靈光乍現:「佳蓉,這房子能不能讓我小兒子住幾晚?我家剛發生家庭革命。」

 

  兔子瞪我,我不理他,開始收拾他未來的租屋處。

 

  「只是我擔心在他洗澎澎的時候有警察叔叔進來搜查,被看光了身子。」

 

  「只有妳會在意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小七轉頭請蔡夫人不要理會我的蠢話,又傷腦筋轉回來。「大姊,她說外面的人忌憚這裡鬧鬼,不會進來。」

 

  意思是說,蔡夫人一口答應收留兔子大仙?

 

  這樣我就算失職也至少讓小七不用餐風露宿,還能保有老母的身分吧?

 

  「唔唔,兔兔,媽媽這些日子會很想念你這顆抱枕。」

 

  「滾!快回去照顧今夕哥!」

 

  時機算算也差不多了,我亮出今天在公司想好的委任狀:林之萍基於與蔡夫人的君子之交,對她死因存疑,特此不避內嫌拜託我家小兔子查案。

 

  小七的反應是「傻眼」和「勸說不聽的惱火」參半。

 

  「本來就是我開口跟你提這個案子,媽媽現在先從兔身恢復人身求助白仙,這樣子老天爺無話可說了吧?」

 

  繞那麼大一圈,我認為只要解決根本上的程序問題,阿夕和小七就能手牽手和好。

 

  「只要再得一張陰曹地府的同意書,就可以放肆教訓惡人,對吧?」

 

  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相信我很快就能帶兔子回家。

 

  小七低頭牽起我暖和和的右手,另一隻手又覆上來。

 

  「大姊,我在妳身邊還能看著妳,但是我走了妳怎麼辦?妳只是個平凡女子,不要踏足進來這片泥沼,妳會抽不開身。」

 

  我虛長他那麼多歲,當然明白這層道理。可是不論是他上輩子的師父師兄、小道友、這一世的王爺公,都為他處理掉許多看似簡便的枝節才得以讓他無後顧前行,我這個媽媽又怎麼可以置身事外?

 

  我把兩人相連的手拉過來,盡情在臉上亂蹭,記得兔爪的觸感、溫度和氣味,才鬆開手。雖然暫時沒辦法把他牽回家,但我一定整晚都會想著他。

 

  「媽媽答應你,不管事。」我舉手朝天咒誓,把話尾藏在心裡──但是不能不管小七寶貝。

 

 

 

 

 


  和兔子分別讓我魂不守舍從前門走出去,然後就被警察先生逮捕了。

 

  當阿夕側背著一袋小熊來保釋我,媽媽大氣都不敢吭一聲,乖乖聽他怎麼和警察解釋我過去前科累累的夜遊習慣,絕對不是蔡董事的外遇對象。

 

  他請對方打電話給我們家那邊的管區,證明林之萍是個精神有點失常的中年婦女,經常性漫無目的在大街小巷亂晃,不知道在尋找什麼。

 

  「人生的道路。」我笑著回了一句,被阿夕冷眼對待,我只好又縮回小媳婦的殼中。

 

  經過一番訊問,他們終於願意承認我的清白,讓我給大兒子領回家。

 

  黑機車馳騁於夜中,我牢實抱住阿夕,問他有沒有好過一點,從這裡回家,好像可以順路去我們熟識的醫師診所。

 

  「不用了,我還控制得住。」

 

  離開人前來到人後,阿夕的聲音變得好虛弱,老天爺還要把他折騰到什麼時候才願意放過他?

 

  「我一直在想,妳當初怎麼受得了我?」

 

  「因為你那時候還小,還是可口的小男生。」

 

  「媽。」

 

  「是是。」我趴在黑衣騎士背上,感受到他的心跳。「我以前比較自大,總覺得要是我撒手不管,再也沒有人照顧得了你。你也繼承林家偉大的意志,高中時拉起小草讓他不至於枯萎、大學又教訓頹廢的鴿子一頓、把花花抱出泥沼……阿夕,你已經很努力把自己打理成十大傑出青年,我都知道。」

 

  「我只是不想讓妳看起來像個笑話。」

 

  他是假設我含辛茹苦把寶貝養大,寶貝卻去殺人放火,大家就會嗤鼻笑說:那個惡徒就是被單親的母親寵壞才會出社會作孽。

 

  「呃,媽媽沒想那麼多。」要我交出教育方針也只能勉強拼湊出「用愛灌溉孩子」這麼一句。

 

  「妳想要的其實是小七那樣的孩子。」

 

  「嗯,大概來一打都沒問題。」香香軟軟小兔兔,多多益善。

 

  我可能承認得太乾脆,阿夕有好一段路沒再說話。

 

  「今夕,你就那麼擔心媽媽不愛你嗎?」

 

  我頂著兔子安全帽,撞了撞他沉悶的背脊。

 

  「我鄭重告訴你,那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回到家,門口放著空便當盒,阿夕隨手帶進屋裡。

 

  「你有送飯給小七啊?」我頓時眉開眼笑,只要阿夕鬆動,沒有抱不回的兔子。

 

  前些日子我加班加得一塌糊塗,回來總看到他們兄弟倆在客廳等門。阿夕橫躺在我常駐的三人沙發,單肘撐著大學課本,小七則靠著他大哥線條優美的長腿上,辛苦啃著高中習題,阿夕瞄到錯誤還會幫他訂正;熊寶貝也跟小七一樣坐在地板,努力畫畫,很快樂也很可愛。

 

  林媽媽頓時覺得工作一點也不辛苦。

 

  難道他們兩兄弟都沒發現彼此感情很好?竟然以為這層關係可以優先犧牲。一個先天丟了弟弟,一個常常懷念逝去的兄長們,挾在一起配不是剛剛好!

 

  「媽,別亂想一通,吃飯。」阿夕端出昨晚沒吃完的菜色。

 

  我拿起碗筷,不敢說沒有兔子在,食之無味。

 

  兩人無語對吃,熊寶貝不停往門口探頭找兔子哥哥。良久,阿夕才淡然地說:原來除去了後來多出的美好,也不可能回復寂寥的原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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