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從來沒被人那麼溫柔牽著手,戲團的人需要他的時候頂多拉他或推他;而且那雙手很漂亮,手指白淨修長,沒有粗繭,握起來很舒服。

 

  「我姓韓,單名謇,家中有爺爺、父親和舫叔。剛才那位差爺是軒之伯伯,也常來住我家。因為父親在朝廷任官,常有許多朋友來訪,府邸總是很熱鬧。」

 

  通常在京城只要報出「韓謇」兩字,韓公子是什麼人物,無人不曉。男人會說「喔喔」兩聲,未婚女子會「呀呀呀」地叫。但宣帝是外地歸來的小孩,韓謇又多介紹幾句,他現在是國子監的老師,專講古漢學,絕非拐賣小孩的壞人。

 

  宣帝尚未習字,只是在心底反覆唸著韓謇的名字。

 

  大手和小手還沒牽熟,韓謇就說「到了」,相國府的額匾高掛在大門上,宣帝就算不識字也看得出這是很要不得的大戶人家。

 

  「謇少爺,您回來啦!」韓謇剛跨過門檻,韓府管家便歡喜迎上前,連忙把韓謇身上的重物攬到自己身上。

 

  「舫叔,我都過三十了,別再喚我少爺。」韓謇無奈地說,任忙碌的管家幫他理好衣襟。

 

  「您爹都五十好幾,也是我的好少爺。除非老爺死了,否則他就是語舫一輩子的少爺!」韓管家挺起驕傲的胸膛。生是韓家人,死是韓家鬼,三生三世都要為他家少爺做牛做馬。

 

  這時,後堂的韓老爺氣沖沖撐著拐仗出來。

 

  「你這廝烏鴉嘴,敢咒我死!我絕對不會比那個害韓家沒媳婦的女人(皇帝)早死的!」

 

  韓老爺每次吵著要兒子再娶……不對,根本沒兒媳過門過!……韓相國總是趴在地上哭鬧,說他是皇帝的人了,貞男堅決不事二婦。要不是韓老爺只有這麼一株獨苗,早把他掐死、裝布袋、扔城河。

 

  管家沒理會老爺子,蹲下身,打量躲在韓謇身後的宣帝。

 

  「孫少爺,我從您一進門就想問了,這娃娃是打哪來的?」

 

  「哼,哪來的野娃?不是韓家人休想進我家門!」等韓老爺子看清宣帝的小臉,怒目的臉頓時化成慈愛的笑臉。「謇兒,這該不會是我的小曾孫?生得真是可愛~」

 

  「爺爺,您誤會了。」

 

  通常人不會這麼聯想,但想當初韓相國也是某天毫無預警把韓謇抱回來,推到韓老爺面前,笑咪咪地要剛認的兒子叫祖父。當時韓老爺震怒一會,發發性子,就開心抱著孫子轉圈。

 

  韓管家深知其少爺為人,問清來由,忍不住說:「可真像您的種。」

 

  「難怪我看著他,總覺得熟悉。」韓謇輕輕按了按宣帝腦袋。

 

  宣帝向韓謇眨眨眼,無聲地說:我也是。這約莫是人們常說的「有緣」吧?

 

 

 

 


  傍晚,宰相忙完國事回來,發現家裡多了個小娃娃,相國府又熱鬧一陣。

 

  「寶寶謇,這孩子你從哪偷生的?我有那麼多長處,怎麼偏學我的壞處?」宰相兩手用力搔著宣帝胳肢窩,逗得宣帝無聲發笑。

 

  「爹,我已經成人,別叫我寶寶。」韓謇不太會生氣,只是無奈地笑。「我想收他作伴讀,您同意嗎?」

 

  宣帝看宰相不過四十初頭,生得比官家夫人還要好看,卻是韓謇的父親,總是笑顏燦爛,很有意思的一個人。

 

  「喜歡就收作孩子,像我當初收語舫當乾弟弟一樣,只要養得起就養下去。」

 

  上菜中的韓管家突然摔了碗盤,朝宰相父子倆老淚縱橫。

 

  「少爺,我永遠都是少爺腳下的鞋!」韓管家激動吶喊。「但我其實比您還大呀,您真要叫,要記得叫『哥哥』才對!」

 

  「唉,算了,像你舫叔這樣也是麻煩。」宰相捲了捲秀美的髮尾,不理會管家,繼續和兒子討論小孩的事。「留著好,無聊可以玩。娃娃,你叫什麼?可以告訴美麗的叔叔嗎?」

 

  「爹,他好像不會說話。」韓謇揉著宣帝的腦袋瓜。

 

  「這樣啊……」韓宰相不是多在意這麼個殘缺。「那叫小煊煊如何?小煊,以後你就是咱們韓家的孩子了。」

 

  宣帝對往後生活的不確定感還有新居的不安,一時間,都被有了歸屬的快樂給蓋過去。

 

  他這一生最快活的時光,大概就是這段以「韓煊」為名的日子。

 

 

 

 

 

 

  「伴讀」顧名思義,就是陪韓謇看書。宰相父子都喜愛書,每個房間都放個幾本,站著坐著躺著都能看,他們還能對坐著談論國事,之間隔著兩本書,一邊說話,書頁跟著翻個不停。

 

  基本上,宣帝不覺得自己的工作有什麼用處,韓謇還得犧牲讀書的時間教他認字寫字,學得好甚至帶他出門買糖。他有次不慎打翻墨水,韓謇先擦乾淨他的臉,才去救被波及的古文本。

 

  宣帝想,他不是個稱職的童僕,比較像樣的活也只有管家叔公請他在上菜前,給全家人擺上碗筷。

 

  韓家老爺子剛開始對他哼斥幾聲,再來不理不睬,過一陣子又冷淡呼喝「你呀你的」,到後來跟著家裡人叫「煊兒」。老爺子要是犯頭暈,宰相父子不在,管家叔公又忙,宣帝就會打水到老爺子房間,給他敷涼巾。

 

  「好孩子。」韓老爺喃喃說道。

 

  宣帝心裡高興老爺子也喜歡他。

 

  初一十五晚上的相國府總是熱鬧,諸位大人嘴上嫌棄韓宰相,公務或私下有什麼問題卻愛找他解決。人說宰相肚裡能撐船,韓宰相雖然一點也不胖,但是個大度的人物,心裡裝的是社稷百姓。

 

  有時候宣帝晚上替睡在案桌的宰相爺爺蓋被,宰相大人淺眠,總會吵醒他。他會淡淡望著宣帝,就像宣帝總是默默站在一旁觀察他。

 

  「煊煊,你想看出什麼?」

 

  宣帝只是想知道,什麼樣的人才能像他撐起一整個王朝。如果不適合的人放在權力那麼龐大的位子,會有什麼後果?

 

  「很傷腦筋呀,雖然在我心中永遠是盛開的花,但皇帝已經老了。她不是沒想過阿謇,只是他對這個國家少了一點好奇和野心,而且我母家的人都死在先帝手上,真的不願意我的孩子……我會到死都沒辦法合眼。」

 

  宣帝去拉韓宰相的手,韓宰相回報孩子的關懷,也捏捏他的小臉。

 

  「你實在太像王室了,真希望是我猜錯。」

 

 

 

 

 

 

 

  經過那一晚,宣帝原本就和韓謇親,變得黏韓謇黏得更緊,努力在他身邊打轉,韓謇以為是父親玩過頭嚇到孩子,宰相只是無辜攤手。

 

  「謇兒,這孩子比你想的還要聰慧許多,要更用心教導他。」

 

 

 

 

 

 


  傳言愈滾愈烈,連武帝也聽說韓謇偷偷生了個小娃娃,下詔叫他把孩子一起帶來皇宮看看。

 

  韓謇親手給宣帝換上自己幼年的衣袍,不像平常給宣帝提著筆硯布包,而是像第一次帶他回家那樣,牽緊他的小手入宮。

 

  「我和皇上說明你是我的義子,你就對皇上笑笑,明白嗎?」

 

  宣帝緊張地連點兩次頭,韓謇又摸摸他的腦袋。

 

  宣帝沒想到韓謇不但不澄清誤會,還要在皇帝面前把這個誤會坐實,這樣等同他們兩個是皇帝認了的親,從此雷打不改。

 

  武帝差人在庭園擺了桌椅,雍容坐在紅檀長座上品茶。上了年紀,但仍是英氣勃勃。

 

  「陛下。」韓謇恭敬行禮,沒有笑,但宣帝看得出來他心情非常好。

 

  「來了?坐吧。」武帝漫不經心指了對面的長椅,親手給他們倒茶水。「這糖貽是軻丫頭送來的,小娃吃吧,剩下的帶回去給你爹。」

 

  「謝陛下。」韓謇捻了顆彩糖給宣帝,宣帝也以笑顏向皇帝奶奶道謝。

 

  「小娃從撿回來就不會說話?」武帝抬起半雙眼皮。「把嘴張開,舌頭上下擺動,嗯,看來很正常,過來。」

 

  宣帝聽令從韓謇這邊坐去皇帝那邊,被武帝掐捏著喉頭。宣帝發現皇帝的氣息淡淡的,很好聞,和韓謇的味道很像。

 

  「別動。」武帝從他咽喉拉出一根幾不可見的細針。「南方走藝人有時會用這般手法製造假啞巴,也防止戲童長大放行後洩露戲班的把戲。」

 

  宣帝試著說話,成功發出咿呀童音,韓謇在對面略為起身,眼眶有些紅。

 

  宣帝得皇帝同意,又坐回韓謇身邊,韓謇不停撫摸他的髮,宣帝忍不住笑,韓謇誇他聲音很好聽。

 

  宣帝想,以後他要常常說話給韓謇聽,讓韓謇高興。

 

  「你真喜歡這娃娃。」

 

  「謝陛下恩典。」韓謇記起這是皇宮,沒和宣帝玩成一團。「原來父親說您曾是江湖上的俠醫。」

 

  「別聽他亂放屁,朕是太醫之女所生,會點醫術也是當然。」

 

  韓謇每次提起兩人過去的事,武帝總會想辦法轉開話題。

 

  「您四處遊歷江湖……」

 

  「我是在探察起兵的著手點。」

 

  「鋤強扶弱,打擊魚肉百姓的惡官……」

 

  「誰叫他們把我惹火,拿國家糧餉不辦事,該死!」

 

  「直到浪蕩到城郊那處山明水秀的蕪縣,您疾聲痛斥只想苟活一生的年輕的縣官,他向您無助哭著,淚珠潤濕雙脣,您心頭一動,真正細看了他,忍不住對他的美麗傾心……」

 

  韓謇小時候聽這故事覺得不太對勁,但宰相爹爹在他床邊胡扯到他成人,也就被洗腦成功了。

 

  武帝眼神冷下:「告訴你爹,再亂說話我就戳爆他屁眼。」

 

  「先生,什麼是戳爆屁眼?」宣帝拉拉韓謇衣襬。

 

  「對男人通常是很殘忍的刑罰,但我父親就不一定,如果又是皇上本人用刑的話。」韓謇認真而溫和地回答宣帝第一次開口詢問的問題。

 

  武帝撐著額頭,繃緊的臉皮底下似乎帶點紅暈。

 

  宣帝想,原來皇帝也是會害羞的人。這個念頭大大影響了他往後的人生。

 

 

 

 

 


  宣帝跟著太學的學生喊韓謇為「先生」,這樣不會太張揚,也代表韓謇是他一輩子的父親。宰相爺爺發現他的意圖,直說他「小聰明」。

 

  韓謇對他更好了,夏天熱,在他床邊一手拿書,一手拿扇子給宣帝搧涼。

 

  老爺子問韓謇領了孩子,是不是打算不娶親?韓謇答是,在祖宗堂前跪了整個晚上,宰相爺爺勸不過老爺子,抱著宣帝一起坐在韓家宗堂門檻,怔怔望著韓謇的背影。

 

  那一晚,宰相爺爺頭髮白了好多。

 

  宣帝在心頭暗暗立誓,他這個韓家的義子一定要出人頭地,不能讓老爺子失望。

 

  那年夏天還沒過,韓謇依然在床頭給孩子搧風,韓宰相從外頭拖著沉重的腳步歸來。聽他們兩人說話,宣帝沒睡,但也不敢醒。

 

  「他是嗔王的孩子。」

 

  「一定要送走嗎?」韓謇不把王爺的身分放在眼中,身為宰相之子不該有這般反應。

 

  「人家總是小煊的親爹。」

 

  「父親,那又如何?」

 

  「謇,我明白孩子是你養大的……」

 

  「自從我懂事以來,父親第一次要我向別人讓步。」

 

  宣帝從來沒聽過韓謇用這種口氣向宰相爺爺說話,會讓人傷心的口氣。

 

  「阿謇,皇上要立嗔王做你從來沒在乎過的東宮。你既然只是韓家公子,就得向未來的皇帝讓步。」

 

  韓謇沉默好一會:「那麼,我……」

 

  韓宰相打斷韓謇的話:「你懂事以來,爹也沒要求過你任何事。我只求你,或是求求金貴的您,別像您母親把我拋下……」

 

  隔天,宣帝坐上前往嗔王府的車駕,看著韓謇的身影愈來愈小,終歸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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