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力好大。

 

  身為一個社會新鮮人,她發現原來正職和過去零散的打工完全不一樣,責任很重,上司要求很多,常常在辦公桌喘不過氣來(這是比方,她已經不會喘氣了),好想回家看媽媽。

 

  今天趁著例行巡視,到育幼院找朋友訴苦,她再不發洩一下,真的會對著上司那張欠債千萬的寡婦臉哭出來。

 

  遠遠地就聽見小孩子的笑聲,連帶讓她泛起微笑,沒錯,要打起精神才行,不可以讓小朋友看到大姊姊的哭喪臉。

 

  她推開竹籬小門,八個不足齡上小學的小朋友在院子裡跑跳。這是新闢的單位,經費不多,只有泥土燒成的積木供孩子們玩,好在他們乖巧,大家把自己所得的積木分出來,一起蓋大城堡,和樂融融。

 

  旁邊有個男子如同園長的存在,溫柔看顧孩子們,外表約莫二十來歲,背上還綁了個睡著的小娃娃,稀有的橙色長髮在背後紮了平馬尾,長得可以觸及地面。

 

  「六合,打擾你了。」

 

  她深吸口氣才出聲,有點擔心唐突到認識不久的朋友。

 

  好在男子和這裡其他公務員不同,和她老家的人們一樣,習慣用微笑打招呼,讓她心頭的烏雲又去了一半。

 

  「小蟬,哪來了?」

 

  男子因為體質不同,還不熟悉在地話,不過小蟬聽得懂他溫和的問候。

 

  「來找你聊天。」小蟬有點不好意思,三兩步上前,陪六合蹲下看孩子。

 

  孩子們沒有發現她的到來,他們因為太早離胎,發育不全,對外界的感知特別遲緩,要是沒有派人特別保護,很容易就被什麼鬼東西吞進腹中。

 

  「唉,我說話不好。」六合搔搔瀏海,覺得小蟬真是個好女孩子,還特別來探望他這個帶罪的神祇。「妳在大人那裡,過得來嗎?」

 

  小蟬嘟起嘴:「說真的,不太好,我讓判官前輩很失望。」

 

  總是記不起他交代了什麼,打盹還被捉到,弄錯開庭的文件,閻羅殿請她這個助手是要幫忙公務而不是造成混亂,總是因為她打亂了陸判明快的辦公節奏,好想以死謝罪,雖然她早死透了。

 

  「慢慢來,大人嘴壞心好,會體諒。」六合悠悠說著,小蟬看他垂下的血紅眸子。

 

  七爺八爺前輩說,殺過人的仙祇,瞳色會染上血跡,一點一點瞎掉。孟婆來看過,建議直接從地獄挖眼的刑場撿兩顆能用的移植,不過這樣又有鬼氣和仙氣衝突的問題,就算治好眼睛,也可能把腦袋燒壞。

 

  六合本來人世受香火祭拜,是因為庇護他背後的鬼嬰跟壞術士大幹一場才落得這種地步,小蟬覺得好不公平。

 

  「盡說我自己的事,都沒想到你,你要是視力撐不住,我就搬來照顧你和孩子好了。」

 

  六合對小蟬急急眨了兩下眼睫,因羞怯微偏過斯文的臉。

 

  「妳和大人同樣,都是善魂。」

 

  因六合本身並非亡魂,無需像眾鬼恐懼鬼差,閻王也直接喚作閻羅,惟一讓他敬重有加的便是當初力保孩子下來的判官大人。小蟬則是很像他曾經守著的人們,沒被死亡的氣息磨去太多生前的性格。

 

  小蟬聽他重提起陸判前輩,又重重嘆口氣。

 

  「他一定很討厭我,我打卡的時候,跟其他前輩說早安,大家都笑了,只有他給我一記鄙視的眼白。」

 

  「因為地下沒有日頭吧?」

 

  小蟬捂著臉:「我知道自己耍蠢,但前輩這樣讓我更想挖洞鑽下去啊!」

 

  「挖洞不好,冥土滲水嚴重。」六合拿出切身經驗,之前小朋友們只是想鏟個泥巴坑,後院就變成噴泉了。陰間真是三界中環境最惡劣、資源也最匱乏的地方,鬼差一月薪餉不及他過去單單初一十五兩天的香火。

 

  「我只是打個比方啦。」小蟬喜歡六合慢悠悠又正面直接的對話模式,才會一天到晚跑來人家這裡蹭。「怎麼才能改善判官前輩對我的印象呢?我想成為精明幹練的女性,讓陸判前輩的死人臉也能笑著對我說:『知涼,妳表現得很好。』」

 

  六合忍不住笑了起來,拍拍小蟬有衣物覆蓋的肩膀,為她打氣。

 

  「一定可以,只要再過三百年。」

 

  前仙祇中肯的話讓小蟬不住含淚。

 

 

(續<陰曹地府的二三事>)





 

陰狀 十二



  我下樓,攔車去探監。

 

  巧的是,在警署門口撞見老王祕書。

 

  「什麼天氣!穿什麼短裙!」

 

  於是我乖乖把他遞來的外套綁在腰間。

 

  蔡董事看到我們兩個稱不上親友的傢伙,沒話好說,老王也不擅長安慰人。

 

  「我們一定會還你清白。」我先來打破尷尬的沉默。

 

  「不用了,佳蓉就是被我害死的。」他眼下雖然憔悴不堪,但眼神卻相當清醒,只是對活著沒什麼眷戀。

 

  「你要放過那群害你家破人亡的人渣?」

 

  他看了老王一眼,又垂下頭:「我只希望輿論大一點,早點判我死刑,我就能和孩子們團聚。」

 

  「你就是這樣,你太太才會陰魂不散。」

 

  他再看我一眼:「妳見到佳蓉了?」

 

  「她和你不一樣,忍不下這口氣,想盡辦法要討回公道呢!」我比了姆指讚許。

 

  蔡董事微弱一笑:「她看起來溫順,但鬧起來我也治不了她,尤其懷孕那時候還堅持要下廚,從零歲開始管理孩子的營養攝取。」

 

  「孩子孩子,你人生除了小孩和妻子,就沒有別的好說嗎!」老王猛然拍桌,外邊的警衛不禁朝裡頭望來。

 

  蔡董事無聲落下淚,任憑水痕佈滿臉龐,只是呆然坐著。我才掏出面紙,老王已經拿手帕粗暴擦拭蔡董事的眼淚。

 

  「真受不了你們這些公子哥,打擊兩下就碎得徹底。你快點供出相關人等的線索,交代清楚之後,要死要活隨便你!」

 

  我崇拜望著老王,開天劈地至今,從來沒見過這麼帥氣的胖子,難怪蘇老師會說要是生做學妹就嫁他,十足的好男人啊!

 

  「好管閒事,我當初也不過借過你和蘇晶一百元美元。」蔡董事攬胸說道,回復幾絲貴族氣派。

 

  「你以為我是惦念那一百塊才自找麻煩?」王祕書嗤之以鼻。

 

  我覺得是啊,胖子一向記仇又有恩必報。

 

  「我原本被囚禁在貨櫃裡,他們沒有綁住我手腳,我也沒想過要逃,直到四周興起一陣白光,我才慢慢想起這些日子所有發生的事,包括佳蓉的葬禮,就走到公路,請人帶我到警局投案。」

 

  「就是你這種消極的態度才讓案情複雜起來!」

 

  「佳蓉死了,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蔡董事的生命力又降到低標以下,只對樑上的繩圈和迎面而來的火車有興趣,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成嘉先生,你聽了先別激動,這是我的猜測,只是猜猜,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孩子可能也是那些人害死的。」

 

  雖然仇恨不是好事,卻是恢復一個人求生意志的強心劑,蔡董事那雙眼突然變得好亮,幾乎是燃燒起來。

 

  「光光亮亮明明那麼健康,被帶去仙宮參拜以後開始魂不守舍。到後來把她們送到國外就醫,她們還緊抱著我,說不想和爹地分開……」蔡董事開始檢視過去記憶不尋常的地方,也回想起令人鼻酸的片段。

 

  「你把從神子求來的孩子帶去敵對的仙宮派別,你們夫妻是白痴嗎?」老王不可置信瞪著那方知識遠不及他的蔡董事,我則是去簽收便當。

 

  「對,我是白痴。」蔡董事紅著眼睛承認。

 

  「你有與他們接觸的證據嗎?」老王進入辦公狀態。

 

  「佳蓉有留著捐獻的收據,之前她就是以此請律師提告對方不當斂財。」

 

  「你們捐多少?」

 

  「大概三億,還有東區一棟大樓。」

 

  「噗!」我把便當附贈的多多樂噴出來。

 

  「林之萍!」

 

  對不起,我只是想吃點東西墊胃,打開多多瓶口之前,沒有料到宗教的力量如此驚人。

 

  「我們當初也給神子三千萬,以為錢真能買下生命。」

 

  蔡董事不知道雙胞胎出世和銀子關係不大,重點是小兔子的慈悲心。

 

  「我記得他們單位的帳號。」蔡董事寫出一連串數字。「前三個是海外銀行,這是他們國內支付薪水的戶頭,你打電話給華泰銀行岳辰執行長,請他想辦法凍結帳戶。他們底下人知道上頭賺很大,卻領不到乾薪,一定會心生怨恨。」

 

  老王說:「他們有信仰支撐,底層工作者多是信徒,未必能搜羅到證人。」

 

  「他們底下人有一個廟公頭子,負責管理人事,把自己的女兒和姪子安插進組織閒缺裡,可以從兩者下手。」蔡董事又素描出兩個頭像,看我把便當遞過去才停筆。「謝謝,我不餓。」

 

  我和老王大口咬著排骨,津津有味吃給他看。

 

  良久,蔡董事默默挖了一口飯菜,嚼了嚼說:「真難吃。」

 

 

 

 

 

 

  偵訊告一段落,我攔了台小黃,和老王揮手道別,卻被胖子拖出計程車後座,人家司機還以為我們小倆口吵架。

 

  「回家,別亂跑。」

 

  我繫好黑色轎車副座安全帶,垂頭喪氣。

 

  「親親,我想看兔子。」

 

  老王不知道小七為什麼會流落到蔡董事他家,等我托出兄弟吵架的始末,老王毫不客氣數落阿夕以前日子過太爽,而我竟然也縱容他任性胡鬧。

 

  「妳可以把他送過來,反正阿晶會顧。小孩子孤身在外,怎麼說都不安全。」

 

  我又把安全帶鬆開,整個人埋到老王懷中哭哭,孩子的爸果然不是叫假的。

 

  「還有,先別管妳大小兒子,阿晶說妳在殯儀館不太對勁,有什麼事妳要早講,不要撐到哭出來再找我。」

 

  我的淚腺要崩壞了:「志偉……」

 

  老王要把我的腦袋從胸口扳開,奈何我這個魔鬼氈已經情定他的大肚腩,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誓言是這麼說的,但一通簡訊就讓我放過了胖子。

 

  阿夕說他要出門,湯在餐桌上。

 

  我正襟危坐看著訊息,心想,說不定回家就是我的死期。

 

  但我還是戰戰兢兢來到蔡董事他家,繼續爬牆。當我踩著老王厚實的肩橫越過圍籬,還要照顧晶晶學弟的胖子在牆的另一邊仰望著我。

 

  「林之萍,算了,不要勉強。」

 

  我已經格外小心了,但他這番話又讓我險些踩空。

 

  「志偉哥哥,我對你可是一片真心。」

 

  「我也是真心喜歡妳這個白痴,沒有辦法忍受妳受委屈。」

 

  他把外套扔上來,衣物殘留的餘溫讓我手心發燙。

 

  「如果妳到頭來只剩自己一個人,我們就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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