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煩惱得食不下嚥,害韓謇也跟著傷腦筋,聽信偏方,不停掐捏他的後頸,宰相爺爺還笑說真像給貓仔抓癢。

 

  他怕打擾公務,很少到宰相爺爺書房去,但事關重大,他自願接過管家叔公泡好的茶水,在眾人關愛的眼神下與相國大人接洽。

 

  他著急說著入宮發生的事,宰相爺爺一邊審理各部案子,一邊嗯嗯應答。告一段落才叫宣帝來邊上坐,於是宣帝過去和纖瘦的韓宰相擠在一張太師椅上。

 

  宰相爺爺改成左手執筆,右手學韓謇搔宣帝後頸,宣帝發現韓宰相只是想玩小孩解悶,都快哭出來了。

 

  「你別怕,我說過阿謇是神仙人物,區區嗔王傷害不了他。」

 

  「相爺──」宣帝蹬了下還搆不到地的小短腿。

 

  「我不是說笑,這世上能動阿謇的只有公主妹妹、皇上和我,你出現以前,我才是他人生最大的威脅。」宰相喝了口乖孫端來的茶。「現在只要顧好你,阿謇就無敵了。」

 

  「可是嗔王……」

 

  宰相爺爺直望著他,宣帝不知道那麼深的目光有什麼含意。

 

  「你和他沒有父子之情,也好。」宰相爺爺揉起他的髮。「但你也不肯喊謇兒父親,畢竟歷代沒有一任皇帝他爹還在,只有被軟禁的太上皇,那是犯人,不是親人。」

 

  宰相爺爺什麼都知道,宣帝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煊煊,你覺得世上有什麼能擊敗你?」

 

  「戰禍、洪水、大旱、瘟疫。」

 

  相爺有些得意笑了笑:「這你不用擔心,不是什麼都得事事躬親,總會有能幹的傢伙頂著。」

 

  一朝得治,百年昇平。宣帝覺得自己後來真是沾了皇帝奶奶的光。

 

  「還有什麼?」

 

  宣帝小心翼翼地說:「還有韓謇。」

 

  「你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某方面說來,比謇兒還聰明。」

 

  他們沒再說下去,因為皇上駕到。

 

  宰相爺爺一連在宣帝面前打兩記響指,聊作炫耀,就知道她捨不得。

 

  宣帝看相爺拎著官袍小跳步出門接駕,認為王朝幾十年來生氣蓬勃就是因為上位者的心依然青春飛揚。

 

  「陛下,微臣好想您惹~~」

 

  「愛卿,借一步說話。」武帝綻放出噬血的笑容。

 

  韓宰相像名小媳婦躡手躡腳跟著皇帝到內室去,關上門來談,隨即傳來像是宰相被海扁的殺豬聲響,聲聲淒厲。

 

  宣帝怔怔聽見宰相爺爺的求救聲,轉頭只見到語舫叔公達觀的笑容,說要去替夫人……不,皇帝陛下煮夜宵;而韓謇問他累不累,要不要睡了?

 

  「別擔心,那是情趣。」韓謇又摸摸他的頭。

 

 

 

 

 


  武帝把宰相打到昏死過去,發洩完心中所有鬱悶,才肯替他診脈,紮針紮了一個多時辰。

 

  在她忙碌的同時,韓管家和韓謇都站在她身後,小孩子則是被趕上床休息。

 

  「以前像隻害蟲似的,怎麼現在這麼不中用?」

 

  「陛下,父親和您都老了。」

 

  「三天不准他下床,哪郡太守來求一律轟出門,叫他們直接來找我。」武帝揮袖起身,推拒韓謇扶持,只問他老爺子的牌位在哪。

 

  

 

 

 


  武帝獨自在韓家祠堂拈香祭拜。

 

  「我知道你只想要一個能照顧兒孫的普通女子,而我數次陷你孩兒入險境,你怨我也是應該。」

 

  她攬起厚重的皇袍,直挺跪下,重重磕上三記響頭。

 

  「你在天之靈,請保佑清河長命百歲。」

 

  武帝抬起頭,赫然發現供桌底下藏了一雙小腳。

 

  「出來。」

 

  宣帝爬出桌下,眼珠睜得老大,以示無辜。

 

  「陛下,您也想老爺子嗎?」宣帝是想和老爺子說說話才跑來這兒,沒想到還沒勾到香燭,武帝就大駕光臨,只好先藏起來再說。

 

  武帝板著臉,但看上去沒有多生氣。

 

  「我以前就和他犯沖,仗著自己身分,不把長輩放在眼裡。」

 

  韓老爺在有大志向的人面前或許只是個老頑固,他才不管什麼天下百姓,只要他兒子過得好就好。他本來都打算妥當,要兒子當個不大不小的官,最好油水很足,然後憑殷實的家產說成某個大官的好女婿,一帆風順,兒孫滿堂。

 

  但是武帝出現以後,完全砸了他的美夢。他聽話的乖兒子不再唯唯諾諾,挺直腰桿站在碌碌庸民前面,在盛行苟且偷安的世道下,獨身與權貴抗衡,終至對上縱容官場腐敗的王權。

 

  他惟一的孩子要被殺了,他跪求那個間接造成這結果的女人,她卻頭也不回離開韓家。

 

  韓老爺破口大喊:妳這個沒血沒淚的女人,除非我死,否則妳不准進我韓家家門半步!

 

 

 


  殤帝十六年,武帝挾民怨起兵,篡弒殤帝於王座。

 

  

 

  「老爺子常常說起您,雖然他沒有明說是誰,但我知道誰是他未過門的兒媳婦。他說您除了會生孩子,根本不是娘們。」宣帝有些口不擇言,但武帝倒是對老爺子數落人的口吻聽得熟悉,哼笑一聲。「孫子和孫女都很得他的緣,只是想到軻姑姑嫁得那麼遠就難過。他也會唸妳怎麼不找群男人,斷了相爺念頭,兩個人各自孤身掛著,很好玩嗎?」

 

  「他兒子不娶關我屁事。每次宣他進殿議事,只會哭說他好寂寞,從二十幾哭到五十幾,煩死了。」武帝想到就想再巴一次那張哭得梨花帶淚的漂亮臉蛋。

 

  「那陛下呢?皇宮比相府還大,一個人就不寂寞嗎?」

 

  「小娃,你早點覺悟過來,沒有皇帝不寂寞。」

 

  武帝拎起明黃錦袍,轉身要走。

 

  「奶奶!」

 

  宣帝這麼一喊,武帝只得停下腳步。

 

  「您能諒解朝臣事二主的無奈,為何不能原諒您自己?」

 

  「無論什麼冠冕堂皇的原由,殺兄弟就是畜生。」

 

  武帝在朝,不宴樂,不慮婚嫁,如服喪期。

 

  她平靜凝視宣帝稚嫰的臉龐,像是望著另一個孩子。

 

  「我弟弟……一直很倚賴我,他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要是能不為君,不過是個任性的公子哥。」

 

  「可是,您不殺先帝,宰相爺爺就會死在他手上。」

 

  「這是我至今還能抬頭挺胸前行的理由。」

 

 

 

 

 

 

 


  韓相國病好一些,又開始想法子惹火皇帝,屢屢勸武帝廢嗔王,害得朝臣總是遭皇帝怒火波及。

 

  大臣精神上是同意廢掉酒色無度的嗔王,但實際考量武帝歲數,只能私下聯繫韓相國要廢東宮可以,他們都可以搭個手,但至少得再拱個般配的人選,像是把韓府養著的真龍太子交出來。

 

  每次關係到他寶貝兒子,韓宰相只會呵呵呵呵打混過去。

 

  他鬧皇帝還不打緊,甚至跑去嗔王府向東宮本人陳情,勸他別再留戀無趣的京城,直說南方好,南方多美人,像是韓清河本人。嗔王發怒還敢裝可憐撒嬌,抽噎著說:「王爺,您好無情,這麼快就忘了咱們一段風流情話了嗎?呵呵。」

 

  嗔王還不敢光天化日殺了當朝宰相,只是差人把他扔出王府,摔斷一隻右腿。

 

  正好武帝下令宰相停職一月,韓宰相在家閒閒養傷。韓謇向太學那告了假,留在府邸照顧父親。

 

  宣帝看宰相爺爺成天躺在藤椅上翻書,過去他腳邊,低低喊了聲:「相爺。」韓宰相只是摸摸他的頭,告訴他京師這片烏雲很快就會散去。

 

 

 

 

 


  武帝三十五年,嗔王春宴欲鴆殺武帝,反死,改立其子煊為大孫。

 

  

 

 

  嗔王命人配製一壺無色無味的毒酒,在春宴上獻給武帝。

 

  即使數十雙臣子的眼睛盯著他瞧,他演練過百遍,已能神色不動為皇帝斟上致命毒藥,因為他是王朝惟一的儲君,沒有必要懼怕什麼。

 

  武帝端詳著杯中佳釀,微微一笑,嗔王心頭一動。

 

  「終於讓我等到一個有骨氣的,但是你這法子實在太蠢,連朕通醫、毒都沒探聽清楚。」

 

  嗔王克制不住從腦門蔓延而下的驚懼,轉身要逃,卻遭拔劍而起的武帝刺中心窩,鮮血噴滿武帝的皇袍。

 

  嗔王微聲向堂下喊著救命,他是真命天子,救救他,沒想到大臣們還握著舉杯的酒,連帶嬌弱的宮女也一派漠然,每一個局中人都不認為他能坐上那個萬人之上的寶座。

 

  他想起宰相的話,有些後悔,但更後悔沒能帶他一起到下黃泉。

 

  他一生不曾快活,只偶然在某個騙局中,那人一身羅裙,抱著琵琶,婉笑問他:「王爺,您心目中的天是什麼模樣?」

 

  武帝踩下嗔王未瞑目的眼,毫不留情。

 

  「別想了,那傢伙是我的人。」

 

 

 

 

 

 


  嗔王死了,宮中傳來御令,宣帝打包好行囊去和皇帝同住。臨走前,管家叔公又塞了幾顆滷蛋給他路上吃,哭得很慘,韓家的男人從來不禁哭的。

 

  宣帝小口吃著蛋,即使走馬上任,受眾人呼擁「千歲千千歲」,他還是握著沒吃完的蛋黃,即使從此錦衣玉食,也捨不得浪費。

 

  皇帝奶奶替他載上冠帽,宣帝慢慢嚼著蛋,他總覺得自己只是從家裡搬到另一個家。

 

  「長大成人,然後,來報仇吧!」

 

  武帝太過霸氣,害宣帝一時間回不了話。

 

 

 

 


  說來不孝,宣帝在嗔王被殺的地方只是合手拜了拜,並不覺得難過,反而鬆了一大口氣。

 

  「奶奶不殺你,我也會殺你。」

 

  宣帝知道自己真是殤帝的孫子,性子藏了一塊無情又殘忍的地方,即使韓謇教了他仁義道德這麼多年。

 

  等大事抵定,宣帝立馬動用東宮的身分請了他夢寐以求的太子太傅,韓謇遂成了他一個人的先生,因為他資質愚鈍,太傅得花很多心力在他身上才行。

 

  「先生,有時我真不懂皇帝奶奶在想什麼?」宣帝略過經典,向韓謇討教讓武帝喜愛的法子。

 

  韓謇隨手翻孝經,微蹙著眉:「臣不甚清楚,這世上大概只有我父親明白她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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