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陸判眼神都很殺,小蟬驚心動魄過日子,這樣下去一定會心臟病發(只是舉例),於是抽陸判不在的空,跑去跟一干前輩商量。

 

  她說到一半,孟大奶奶就發噱,說完更是放聲大笑。七大爺八大爺也只是把孟婆煮好的湯挑出七八隻大蟲,沒人告訴她該怎麼面對第二次死期。

 

  「妳不要想太多,阿判那隻鬼就是這樣。」

 

  「哪樣?」她是新鬼,沒辦法理解前輩們調侃似的語氣。

 

  「幾近被害妄想的臉皮薄。」

 

  要是陸判聽到這番話,殺他們七八百萬次都不夠。

 

  「你們說他是害羞?沒有啊,我只感覺到濃厚的殺意!」

 

  前輩一同對小蟬「嘖嘖」兩聲,畢竟她實在太嫰了,菜鳥一枚,不懂在適當時機趁勝追擊。

 

  「阿判現在已經是隻老鬼了,我還記得他來地府沒百年,還是隻新鬼的事。」孟大奶奶在這片小棚托著單頰,遙想同地同人不同時的往事。「那個纖長的身板抱著公文請我核章,我真沒法把眼前溫文羞怯的男孩子和前些日子那攤堵在橋邊的爛泥連在一塊。」

 

  「爛泥?」

 

  「阿判死得很慘,聽過人彘嗎?大概就是那樣。」

 

  小蟬因為死沒很久,還能想起利刃沒入胸口的痛楚,覺得有點難受。

 

  孟婆續言:「我隨口誇他生前的模樣還不錯,他竟然低著頭,直說閻羅大人是他的再造父母……」

 

  「聽不下去了,實在太可憐了!」七大爺八大爺反應激動,小蟬會意不過。

 

  垂憐他的明明是鬼王陛下,結果陸判誤認閻王是他的恩人,死心塌地賣命。

 

  當他發現那些溫柔都是一廂情願的誤解,全是虛假,就變成現在宛如刺蝟的偏激鬼。

 

  七大爺對她比手劃腳,讓她能簡單明瞭閻羅殿中的愛恨情仇。

 

  「小蟬,妳想,有隻鬼從來沒有誰對他好,好不容易信了一個好像真的挺照顧他的大鬼,掏心掏肺以後,被當成擋路的石子踢開,他就變得像妳現在所見的神經質,實在是被騙到怕了。連我們這些知情者他也以為是共犯,不然以前他多少會跟大家交際一下,還照三餐開伙,養得大伙肥滋滋的,唉!」

 

  「原來前輩受過這麼重的情傷……」小蟬忍不住紅了眼眶。

 

  「閻王看起來很可憐,但那都是他的報應,千萬別對他心軟,知道嗎?」

 

  「知道了。」

 

  「看他被阿判揍不要去勸架,知道嗎?」

 

  「知道了。」

 

  「要是閻王被打倒在地,想辦法替大家補上一腳,知道嗎?」

 

  「知道了。」小蟬就像她的綽號,對前輩們諄諄教誨「知了知了」應著。

 

  

 

 

 

 


  鬼門關那天,人間夜晚要結束的前夕,小蟬加班和陸判在衙門後院洗菜切肉。

 

  文書小蟬做得普普通通,但這種女人家的灶腳事,她可是熟絡得像天生的廚娘,陸判前輩根本不需要喊她下一步,她就把十幾串腸子洗乾淨瀝乾。

 

  「我媽媽以前做路邊攤小吃,我下課都會幫她備料。後來攤子被政府強迫收掉,我爸又在那時候掛了,她就一蹶不振,成天想尋短……」小蟬正盡情洗刷竹葉,感受到陸判凝視的目光,驚覺自己說溜什麼,連忙打混過去。「前輩,我真的是自殺,跟我媽媽沒關係,哈哈哈哈!」

 

  陸判好像早就知道實情,只是不把她一隻小蝦米放在眼裡。

 

  「會做飯?」

 

  「幾個快炒還行。」

 

  「過來看火。」陸判抬手招著,小蟬聽話抹乾手,戰戰兢兢站在他身邊。

 

  陸判前輩做熱食的時候不帶眼鏡,陽世那種防起霧鏡片的技術似乎還沒傳來陰間,小蟬看他強瞇著眼給蝦子裹粉下鍋,想著要是沒她這個小幫手,他自己是怎麼弄出一大桌菜來慰勞各地大出動的鬼差大爺。

 

  「看什麼看?」

 

  小蟬沒多想就脫口而出:

 

  「前輩,你討厭我嗎?」

 

  「我討厭笨蛋。」

 

  小蟬胸口慘中毒箭。

 

  「前輩,我又呆,書也讀得不多,你怎麼會想找上我?」

 

  「就因為妳蠢,被盯上生吞活剝也不曉得,難保那隻色鬼不再對妳下手,在跟前看著比較保險。」

 

  「閻王大人?」

 

  陸判前輩左手掐緊大蝦,不堪回首應了聲。

 

  小蟬回想起死後的日子,是陸判前輩找個公差的位子收留他,她卻只惦念著獻殷勤的閻王,還以為其他前輩特別關照她是得了「言大哥」的好處,問起來才知道其實是陸判交代。

 

  非親非故的,小蟬明白,別人沒義務要待她好。

 

  「我生前沒上過學堂。」陸判低聲說道,小蟬聽得一怔。「死後也是什麼都不懂,只想尋個容身的位子。看妳傻呼呼在陰曹遊蕩,總想起我自己。」

 

  「前輩。」小蟬抽了下鼻子。「蝦子該起鍋了。」

 

  之後他們之間沉默一陣子,只有柴薪劈里作響,小蟬被推去做輕鬆的活,擺盤和調醬汁。前輩們說當陸判想一隻鬼靜一靜的時候,不是他不舒服,就是難為情。

 

  「前輩,你嘗一下味道。」小蟬想辦法再湊過去,看看能不能看看傳說中惡鬼判官害羞的樣子,但陸判自始至終都是一副棺材臉。

 

  「還可以。」

 

  「嘿嘿,這可是我家陳記小吃店獨門沾醬。」小蟬不知死活地用肩頭撞了下陸判臂膀,用肢體動作示好。

 

  「大眾口味是不錯,不過我做的菜可是多了心意在裡頭。」陸判垂著眼簾,薄脣略略抿了下,似乎頗為此自豪。

 

 

 

 

 


  小蟬重大發現,第一個:陸判前輩是真心喜歡烹飪這個苦差;第二個則是祕密,她特地跑去育幼院和好朋友分享。

 

  她連續輕拍著前仙祇的右肩,捂著嘴竊笑。

 

  「六合,我告訴你,我覺得陸判前輩好可愛喲!還有我桌上的鉛筆都是他偷偷削好的,他真的對我好好喔!」

 

  六合微笑應和,世間事物總是物以類聚,包括判官和他的新任實習生。

 

 

 


<好感度.完>

 

 

 

 

 

 

 

 

--

陰狀 完

 

 


  回程路上,我身陷凌晨降臨的大霧之中,被露水沾濕衣裳,冷了更冷。我從來不覺得夜色有這般晦暗,無月無星無聲無息,失去光的景色就像失去一切,什麼也沒有,只有四面八方襲來的虛無感。

 

  正常人不會喜歡,我也僅僅不討厭而已。說那麼多漂亮話,心底還是偏愛白晝,也就不可能從拿出真正的公平。理智客觀之類的,終究只是自欺欺人。

 

  我在深夜中茫然前行,找不到目的地,直到與一抹影子擦身而過。

 

  「它」穿過我的手臂,疾步向前,頭也不回,連一聲「小姐抱歉」也沒有。

 

  「撞鬼」不是全身哆嗦?為什麼我難能可貴的第六感接觸卻不是冷意而是像觸電一樣,小屁屁都豎起雞皮疙瘩?

 

  我知道這條路直走到底再拐彎就會回到熟悉的街角,但我卻立馬轉身追了過去,再一次攔在那影子面前。

 

  「嘿,帥哥……」

 

  人影迎面穿過我,毛細孔又一陣豎立。

 

  「你好,想和你認識一下。」我大字型攔在「他」前方,他有意識繞開我,繼續維持幾乎無重量的步伐。「我們見過對吧?大概十年前,夜市呀,你還送我魚湯,記不記得?」

 

  他連輪廓都相當模糊,我不可能光靠外表辨識他和其它遊魂的差別,但我很會認人,喜歡的,見了一次就上心。

 

  「小玄子……哎,他是我乾兒子之一,是個小痞子道士,說你姓『陸』,是閻羅王底下的書記官。閻王長年發懶,都是倚賴你明判是非,所以陰間大夥都叫你『阿判』,是不是?」

 

  他沒有回應,但停頓的動作證實我的猜測。

 

  「聽說你堪比冥界的電腦中樞,每個亡魂都記得一清二楚。我還知道你是隻很好很善良的鬼,蔡家的案子就是你包下的吧?因為你也沒辦法坐視不公義的陰謀發生。」

 

  我連珠炮向他搭訕,好不容易等到那層晦影籠罩的紗從我眼前化開,才得以望見他那雙清冷的細長眸子,和十年前匆匆一會幾無二異。

 

  「休管閒事。」他扔下一句,又邁開穠纖合度的長腿。

 

  這次從「飄移」的速度可知他是鐵了心想甩掉我,我追得鼻孔噴氣也縮短不了距離。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現在因緣際會明白了他的冤屈,要我怎麼能袖手旁觀?不僅為了公平正義,也為了不想讓決斷的那人後悔莫及。

 

  你和鬼王那件破事到底演變得如何?

 

  想得太急,從嘴裡出來變成:「你和鬼王到底有沒有一腿──!」

 

  舌頭啊,你真是個調皮的小東西。

 

  他終於停下腳步,冷眼盯得我尾錐發麻,有種莫名的爽快感。

 

  他從西裝掏出線裝本子,高高揚起,卯我的頭。君子動口不動手,他卻講不到幾個字就揍我。

 

  「妳閒事管到下界帝王身上,真不怕灰飛煙滅?」

 

  「裙帶關係濃厚,我不怕!」我挺起胸脯保證,卻也沒讓他眉頭鬆下半分。

 

  「妳知道了?」他寒著臉問,我只能說,鬼冷臉的樣子比人更冷。

 

  「一咪咪啦!」我食指和大姆指分得大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我只是口頭上謙虛而已。「我自從聽見你的故事就無法忘懷,目前也只有小兒子前世的蘿蔔經比擬得上,印象深刻!」

 

  我覺得自己開朗得有些過火,大概是緊張的關係,像是在相親場合,擔心給人留下不可愛的一面。

 

  「不關妳的事,不想死就離開,我有要事。」

 

  「首先,我家兔子受你關照了。」我客客氣氣鞠了躬。「希望沒給你添太多麻煩。」

 

  他沒應聲,我心頭戈登,該不會事態很嚴重吧?

 

  「白仙又不認妳?竟然讓妳帶著沾染鬼氣的眼,一個人走上冥道。」

 

  我目瞪口呆望著他,常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不料底下三尺的鬼差也知道我家務事,那我平常作惡多端不就被牢牢記在善惡簿上,死了也唬爛不得?

 

  「是的,我又和寶貝鬧僵了,能不能教我怎麼和孩子和好?」

 

  「去死。」

 

  「對不起。」我這個太自信而在親子關係中溺水的老母只是忍不住把英挺的鬼差當成大海浮木。

 

  這般極富誠意的道歉不被接受,還遭到更猛烈、字字明快清晰的炮火轟炸。

 

  「妳以為妳是誰?指使神子介入冥間、煽動各王犯禁,隨便一條罪名成立都能把妳扔進十八層地獄輪過三回!」

 

  從口氣研判,他應該已經不爽我很久了,積怨頗深。

 

  「我以為沒關係……」頭上的目光好刺,我結結巴巴承認故意拿翹。「他雖然執拗,但都會讓著我……」

 

  「那也是他還愛著妳。」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有點想拉住他的襯衫袖口,請他別再說下去。「君心難測,要是哪天妳失去榮寵,曾經那些屬於妳的恩眷和退讓,都會成為妳莫須有的罪過。」

 

  「我們相依為命好多年,沒有人會背叛家人。」

 

  他低眸凝視我好一會,突然抬首,往眼前那片大霧望去,我跟著引頸張望,卻被他骨節分明的大手按住額頭,視野黑地一片。

 

  「妳記著,別相信任何諾言,這世上誰都不能保妳周全,妳只能保護好妳自己。」

 

  他說完,我腳下一空,瞬間沉到他的影子裡頭,感覺像在水中,往上看的景象如海潮波動。

 

  濃霧散去,黑暗中走出一枚頎長的身影,我不由得滯住呼吸,當他腳步停下,我得強忍著才壓制住喉頭的叫聲。

 

  林今夕左肩扛著吉他袋,以我從未見過的冷厲神情,與鬼判隔著絲縷煙波,兩相對峙。

 

  「我准許過你應承白仙的要求?」這是阿夕的聲音,真實不過。

 

  「沒有。」判官傲然回應。「可你又准許過什麼事?」

 

  我心臟漏跳一拍,下一秒,撲天蓋地的刀刃把阿夕身前的鬼紮成一隻刺蝟,血花四濺。

 

  鬼影幢幢,橫列在他們兩排,傳來木板叩地的咚咚聲響,越來越響,震如雷鼓。老派得很,身臨其境的我卻笑不出聲,被上頭滴落的血給模糊視線。

 

  那個肩膀掛著心愛樂器的男孩子漠然注視這場酷刑,到對方不支跪下才用他好看的脣形說出個「止」。

 

  「奴才要有奴才的規矩,陸判。」聲音不重,卻讓人為之膽寒。

 

  他掙扎起身,把腸子塞回綻破的肚皮,搖搖晃晃撐直雙腿。

 

  「以前我跪你,是因為你是鬼界的王;喚你一聲『陛下』,是基於你是我的主君。滿天神佛,卻不願髒祂們的身子,遠古之前,惟有你撐起一無所有的地下世界,給後世亡魂一個棲身之所。凡人抬頭望的是天,而我們仰望的是你。」

 

  我爺曾經四處打探鬼的視野,但聽說它們總是忙著眷戀生前或是等待新生,不太在乎陰間收容所。不過世間的人也常常不太了解自身周遭環境,年輕寄望未來,老時緬懷過去,很難得到客觀的訪談紀錄。

 

  而他說,幽冥的世界以他們的王為軸心運轉,存亡由祂,祂構成無光國度的天地,是眾鬼的至高主宰,然而……

 

  「你們的存在不過是供我踏足的石子,我從來沒有把你們看作生命。」

 

  「既然如此,你又何德何能命令我違心讓寡母孤兒任惡徒宰割,就為了在白仙身上添一筆墨!你除了這點小手段,沒有其它贏過天帝的方法了嗎!」

 

  大刀砰然落下,從他大腿斬斷雙足,讓他不得不伏在地上,我只聽見一聲強忍的嗚咽。

 

  「給我趴下,賤民。」那人殘酷地說。

 

  我看他真的好痛,心也好痛,想開口求情,卻被他伸手捂住嘴。

 

  四周泛起銀色光澤,在這片黑抹抹之中特別顯眼,然後左右兩道旋風將黑暗捲成兩道垂地的袍袖,化成一件華麗衣裳,上頭的銀紋花紋襯著那頭齊腰的銀色長髮,我曾在阿夕的心中見過他,恭敬和善,但眼神很深。

 

  「閻羅恭迎陛下。」

 

  銀髮男子二話不說跪了下來,兩手拱得老高,好像要把林今夕端去天頂。

 

  阿夕掃視銀髮大鬼散亂的長髮,分明是緊急趕來的樣子,還裝出久候大駕的誠懇笑臉。

 

  「臣等得陛下好苦,陛下終於要重掌大位了,普世同慶。」

 

  阿夕沒說話,銀髮的鬼誠惶誠恐伏地而拜。

 

  「是臣誤會您的聖意,請陛下恕罪!」他拜了又拜,小心覷著阿夕的臉色,確認過安全指數,才側頭往後方斷足的鬼望來。「咦?陸判,你這個微不足道的鬼差怎會在這兒?」

 

  「大人,演得好假……」斷足的鬼冷冷說道。

 

  銀髮男子咬牙往鬼判用力嗤了聲,回頭又朝阿夕諂媚笑著,彎著腰起身,小心翼翼來到鬼判身旁。

 

  「你幹嘛又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銀髮男子拉了拉鬼判的右臂,他還是在血泊中撐著倔強的身子。

 

  沒有道理地,我就是知道,他刻意自找苦吃是在維護我。

 

  「我來和陛下談,你先回閻羅殿,聽話。」

 

  鬼判為了要掩飾我的存在,遲遲浸在血泊不走。

 

  等又了等,銀髮大鬼失去起始的從容,強硬把鬼拉起來。

 

  「你聽話呀!」

 

  冷不防,銀髮的鬼瞥見他身下的我,鬼判反手攢住他的臂膀。在小草口中聰明狡詐的閻王大人一下子就明白前因後果。

 

  「你這又是何苦?她在人世安然生活的時候,何嘗想過你?」

 

  銀髮男子挽袖裝回鬼判雙足,再強制把他壓進自己不合比例的巨大影子,如同鬼判將我藏起的手法。

 

  銀髮男子向阿夕欠了欠身,接著展現他長袖善舞的一面。

 

  「陛下,就當作看到一場鬧劇,那傢伙沒事總要到十殿吵一吵,別浪費心神責罰一個小鬼差。」

 

  「他一直是你的臂膀,你難辭其咎。」

 

  「算了,您要罰還是罰他好了,他也沒剩多少時間了,您歸位,不就是他的死期?」

 

  男子說得輕鬆,我卻感覺胸口有大石砸來。

 

  「你究竟知道什麼?」

 

  「陸判和那女人的關係嗎?」銀髮男子手指轉著自己髮鬢。「其實也沒什麼,反正區區一個女子絕不會影響陛下的大業。」

 

  「閻羅,不要妄想算計我。」

 

  「臣豈敢。」他腰彎得夠低,卻抬得很快,這是不安於下位者的習性之一。「不過,我實在很擔心您啊,底下那個又暗又臭的世界實在沒您不行,總不能讓臣一直僭越『鬼王』的稱號。」

 

  

 

 

 

 

 

  我沒得再繼續看下去,被鬼拉下更深的水域。

 

  我們在無邊無際的黑水中浮游,他把眼鏡收到口袋,一手攬著我的腰,單手撥水前進,看他那雙漂亮長腿又能正常踢踏,我心頭虧欠減下大半。

 

  「百聞不如一見吶,你說話真的和我乾兒子們形容的一樣,好一朵帶刺玫瑰。」

 

  「妳別學我,該低頭的時候,還是要低。」他不喜不怒,沒有剛才歇斯底里的感覺,那些偏激的表現果然是裝出來的憤慨。

 

  不是我的錯覺,他真的莫名地對我很好、事事為我設想。

 

  「罵是那麼罵,可是你還是很喜歡他,一直等他重新唱曲,不是嗎?」

 

  他垂下深長的眼簾:「我生前是人,人總是有犯賤的一面。」

 

  喂喂,哪有鬼這樣說自己?

 

  我很想跟他多說點話,但不知怎麼地,平常的精明丟三落四找不回來,只能低聲擠出一句抱歉,給他添了很多很多麻煩。

 

  「哼,不要再讓我碰到妳就好。」隨即,我們浮出水面。

 

  我大口呼吸,肺回來了,風吹來感覺得到毛細孔收縮而不是從骨子底蔓出冷意,眾多跡象顯示,這裡是我認識的大街。

 

  我出了陰世,他卻依然在黑水中載浮載沉,那雙枯瘦的手骨滿是剉傷,即便如此,他還是盡最後一分力氣把我整個人推上岸。

 

  「判官大人,要不是我和父母熟透了,一定以為你是他們其中一個。」

 

  「就說我和妳沒關係。」

 

  他不耐煩地再三聲明,在水中伸長手把我散亂的劉海輕輕挽到耳後,等我抬頭再看,他因體力不支,被黑暗的急流洶湧淹沒。

 

  我抱膝坐在人行道,靠著街燈,久久無法動作。

 

 

 

 

 


  我終究一個人回家。

 

  桌上有吃的,我拉開保鮮膜,喝著湯面結出油膜的冷魚湯,口味很好,可惜麻痺感還在,吃不出滋味。

 

  「媽,我回來了。」

 

  我背脊一僵,林今夕扛著黑色吉他袋,低身在玄關脫鞋,如同他團練歸來的每一晚。

 

  他大步走來,沒有一絲不尋常,甚至多了幾分體貼,一改這些日子低氣壓的表現。

 

  「都冷了,別喝,我去給妳熱好。」他把剩下半碗端到廚房,我聽見瓦斯爐開啟的聲響。「小傢伙在茵茵那裡,明天我們一起去接他回來。」

 

  千刀萬剮的畫面還殘留在我腦中,我沒有應聲,心理建設才蓋到一半。

 

  畢竟是大寶貝,不管他再可怕我都不會害怕,只是有點怕痛。

 

  「媽,妳還好嗎?」阿夕探頭出來,我朝他微笑,但是效果不彰,可能是心裡難過的緣故。

 

  「沒事,只是湯太好喝了,媽媽感動得流眼淚。」

 

  我抹開不停啪答墜下的水珠,不能哭啊,不然阿夕會誤以為我跟他在一起根本不幸福。

 

  覺得好挫敗,原來自己沒有想像中萬能,一點用處也沒有。這種時候好想找人撒嬌,偏偏想起家人都不在了。

 

  「過敏怎麼又發作了?真傷腦筋……」

 

  我走進浴室,想把臉上纏人的鹹水洗乾淨,洗完卻蹲在馬桶邊,沒有力氣再走出來。

 

  大概佔用太久時間,阿夕受不了來敲門,我跟他說老爺出門去了,現在只有便祕的母親,不太方便見客。

 

  「林之萍,開門!」

 

  才幾分鐘就原形畢露,林今夕的耐性真的隨年歲增長而風化殆盡。

 

  「媽,妳要是不要我,直說就好。」

 

  不愧是我兒子,完全習得北風太陽的真傳。我立馬起身,衝出去把他全力抱進懷中。他托著我雙足,我勾著他項頸,狼狽糾纏在一塊,在客廳跌跌撞撞,雙雙跌上沙發座椅。

 

  「媽,有一種鬼特別膽小,平常裝腔作勢,一到緊要關頭就縮成栗子。」

 

  「是,我是栗子。」我趴在有鍛煉過的胸膛上,不敢妄動。

 

  他十指陷進我的髮間,還殘有琴絃松香的氣味。

 

  「知道愛上我需要多少膽量了嗎?膽小鬼。」

 

 





<陰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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