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家的時候,已經日暮時分,靜謐的鄉野亮起路燈,映照著低矮的紅瓦牆,有種不同於都會的質樸美感,吳以文看得目不轉睛。



  「都市囡仔?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吳以文沒有回答,似乎聽不懂丁焰的問題。



  「我想起延世相第一次來……你知道那個人吧?」



  吳以文點點頭。



  「還好,他死也沒幾年,現在很多小孩子都不認識了。他和他祕書,還有林家少主來我家作客。他來就先把這地方的空氣嫌過一遍,滿嘴都是『落後』、『低俗』、『窮鄉僻壤』,看到雨蚊還尖叫,而他祕書在旁邊不停道歉。」



  吳以文認真聽著,因為那都是店長大人過去的惡行惡狀,值得細細記錄下來。



  「結果他住了大半年。」丁焰覺得這是最好笑的地方,吳以文雙眼大睜,似乎能明白那個不可思議的點。「別人說他壞,其實他是個很真實的人,所以怎麼也藏不住他和他祕書的關係。後來他得罪太多人被鬥,我阿爸叫我北上去勸他,我想他受點教訓也好,沒想到他就死了。」



  南丁比起天海、東聯西幫,從延世相手頭拿的「保護費」最少,只是相敬如賓的合作關係,真要論起交情,南丁就多在和延世相朝夕相處那半年;不過這半年,讓老幫主死去時不是怨嘆倒楣被拖累,而是懊惱沒有及時叫住延世相走向死亡的深淵。



  想起過世的老父親,丁焰無盡感慨:「不是我自誇,現在黑社會再也沒有我父親那般情義了。」



  「你不是?」



  丁焰聽了大笑,非常爽朗的笑聲。



  「說得好,我們兄弟一定會是。」



  丁家大哥笑著的同時,車子從右方巷口駛入第一戶三合院人家,吳以文看見都市難得的奇景,頓時雙眼發直。



  「好多隻……」



  門埕上、兩旁戶磴,十來隻大貓小貓在翻滾玩鬧,即使車子停在牠們附近仍旁若無人,無比自由自在,古董店店員以為來到了仙境。



  貓以外,門埕還有一台小綿羊機車和白貨車,和別戶農家沒有太大差別,但是有貓對吳以文來說等於加一億分、等同北極有企鵝。



  「那些有的是我撿回來,有的是自己跑來的,不知不覺就養了許多。很可愛吧?」丁焰自豪地彎起脣,吳以文用力點頭。



  丁焰下車先帶吳以文到右側下人房,敲敲房門,五十多歲的福態婦人出來應門。



  「大老爺,有什麼吩咐?」



  「阿嬸,這是以文,跟妳同姓。過來住幾天,麻煩妳準備他的飯碗。」丁焰向管家婆介紹新來的小客人。



  吳嬸二話不說應下,熱情地和吳以文攀談,就算他只是回兩聲「好」也笑得爽朗。



  吳以文瞥見吳嬸身後還有兩個小朋友,習慣性蹲下身向他們招手,其中那個四歲大的小女娃直接歡喜撲了過來,而另一個七歲左右的小男孩仍怯怯縮在吳嬸身後。



  吳嬸連著抱歉,因為孫子和孫女放暑假,兒子媳婦工作忙沒法照應才送到她這裡來。



  「阿文仔,不嫌棄的話,跟阿嬸一起睡吧?」



  「多謝阿嬸。」



  「不了,他就睡小海房間。」丁焰曖昧笑道,對吳嬸眨眨眼暗示。



  吳嬸大驚,隨即改口:「小姑爺!」



  「吼!」遠遠地,丁御海踩著兔子拖鞋、米白短褲下裸著一雙纖細的小腿,從等待的飯廳大步走來。「就叫你們不要在那邊亂講!阿嬸,妳千萬別誤會!以文哥哥,來,跟我去吃飯。」



  丁御海伸出小手,吳以文就從蹲姿順勢搭上手起身,丁御海一時間不知道該拿他溫熱的手心怎麼辦。



  好在吳以文一會就鬆開手,先把趴在他肩頭睡著的小女娃抱去吳嬸房裡放好,小男孩跟過去拉好妹妹的小毯子。



  吳嬸偏頭跟丁焰私語:「這個好。」



  「我也這麼覺得。」丁焰咧嘴,丁御海白眼以對。



  




  童明夜坐立不安,電視新聞對劫車案只是一句「虛驚誤報」帶過,不知道好友是生是死,林律人還從國外奪命連環叩追問他,可他什麼也不知情。



  直到吳以文傳來一隻小貓被撿走的訊息圖案附上「南丁」兩字,童明夜才鬆口大氣。小文文可是他的寶貝、他的心肝呀,要是沒了要他怎麼活?



  「小夜,我們去逛夜市,我要撈金魚!」民宿浴室走出一絲不掛的男子,擁有大理石雕一般的精實身材,還有一看就知道和童明夜血緣相近的俊美臉龐。



  童明夜本來對父親的話總有求必應,只要殺手說些好聽話,要他賣身還債也在所不惜,因為他是他世上唯一的親人,但現在已經不是了。



  「小爹,你今天不給我一個交代,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殺手歪頭看著反抗期到了的寶貝兒子,好像觀賞一件有意思的器物,走過來對童明夜揉捏一番。



  童明夜與過世母親最像的一點,就是屢屢對這男人心軟,再氣也板不起臭臉。



  「那個是我騙人的。」



  「什麼?」



  「有了替代品,那些自私愚蠢的壞傢伙就不會叫小夜去做不喜歡的事。」



  「那你幹嘛找上阿文?他雙親不明,我還真以為他是我沒死成的哥哥!」



  「因為他比你強大,你連人都不敢殺。」



  這話乍聽之下好像在誇獎吳以文,實際上根本是不負責任地把人推進火坑,童明夜氣得爆粗口。



  「這一切不就是你造成的?你不喜歡天海幫主的義女,你就不要娶啊!結果你結婚後還睡了熱心關懷學生的我媽!你把她們當成什麼,你又把我當成什麼?或許這世界虧欠了你,逼你只能在暗處討生活,讓你對道德約束深惡痛絕,但阿文又欠你什麼?」



  他們話劇團去社福機構義演,總會帶回幾個悲傷的故事。有時候他和林律人討論怎麼解決家暴,講到難受的地方就在公車上哭起來,都是吳以文在安慰他們。吳以文又不太會說話,只是說被打破脾臟不會很痛,忍一忍就過去了。



  他們聽了整個崩潰,吳以文卻呆傻看著他們。



  他家小文文是多麼好的孩子,卻天生一條爛命,但之後不會了,童明夜絕不容許誰來欺負他。



  「爸爸,我是認真的,你敢拖阿文下水,我就跟你斷絕父子關係。」童明夜嚴正表明,奈何殺手還是笑得一派輕鬆。



  「小夜,你誤會爸爸了,我可沒拿槍逼他,他是自願頂替,為了不重演慶中綁架他老闆的事,寧可跳入黑社會的泥沼。哈哈,比起正義使者吳韜光,他選擇了黑暗死神小闇闇,不得不說,小貓咪真有眼光!」



  正當殺手樂不可支,他專屬的手機響起槍聲,瞬間斂起笑容。



  童明夜以為他爸的性子不會接,但殺手還是拿起電話,電話響起機械式的女音:「闇,失敗了,我懷疑組織有人通風報信。」



  「對,就是我洩的密。」



  彼方沉默一陣,然後爆出母老虎的吼叫:「童恩柔!」



  殺手看向童明夜,刻意轉換成他聽不懂的南洋話。



  「我就是不爽,你們二軍殺人竟然沒先跟職業級的我商量一聲,不把我刑官童家放在眼裡了是吧?」



  「你這個神經病,這是老大下的命令!」



  「阿寧,剛好小皚也做膩了,我知道妳是愛我的,就跟我們一起叛變吧?」



  「你為什麼要在組織監控下的通訊器說這種話!你是故意要害死我嗎!神經病神經病神經病──!」



  殺手笑得很猖狂也很狠絕,不是玩笑而是警告:「你們要殺良民我沒意見,但要殺像溝鼠討生活的黑幫分子,就得過問我同不同意。」



  叫「阿寧」的女子不甘被陷害,冷言回擊:「好笑,你該不會相信他們所謂的『道義』?臥底那些年你早該看清,黑社會就是一群男盜女娼的下賤組合,我們組織不過丟幾根肉骨頭出來就弄得他們背棄盟約自相殘殺,愚蠢至極。」



  「那我們又算什麼?他們是賤人,比賤人不如的我們連人都不是……」殺手抱著頭,無力滑跪在地,發出痛苦的嗚鳴。



  「闇?你又怎麼了?我叫思雅哥……看,又忘了要叫代號,我叫皚去看你?」



  殺手抽搐著把手機奮力砸向鐵櫃,讓它應聲碎裂成廢鐵。



  「爸爸。」童明夜輕喚一聲。



  「小夜,我要抱抱……」



  「你先穿上衣服吧?不然我們這樣真的很糟糕。」童明夜看殺手動也不動,拉起床上被單給他裹好。「先睡一下?還是你想吃什麼?我去買。」



  「我想殺人……」



  每個人都有他的職業病,童明夜想過拿自己大腿還是屁股肉給他爸開一槍發洩也好,不過想想還是作罷,怕吳以文知情後跟他爸大打出手。之前天海老幫主只不過酸他一句雜種仔就被小文文發狠教訓了一頓,誰叫小文最疼小夜了。



  童明夜半跪抱著像個孩子啜泣的父親,輕聲哄著,但有些做人的道義他不能退讓。



  「爸爸,我知道你捨不得我受罪,但如果九聯十八幫真要個武林盟主,我也是當得起;阿文有身手,我也有槍法。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才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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