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君相許久不曾秉燭夜談。

 

  「陛下,天官錯看了位,微臣已重製一份蓋圖。」

 

  武帝大致瞥過羊捲紙上密密麻麻的墨點,天官一年的活宰相連著三夜做完。自她認識他以來,治水、治民、治天下,好像沒有這個人不會的東西,著實讓人討厭。

 

  皇帝的神識被宰相低啞的嗓音喚回來。

 

  「恕臣斗膽,大不敬犯龍諱,因他們錯看了命斗,將殞的帝星是您而非小殿下。」

 

  武帝眉頭一動,表情沒什麼變化,去看對面把臉伏趴在地的宰相。

 

  比起太子被宣告短命,武帝倒是不太在乎自己的死期。

 

  「罷,生死有命,韓卿不必如此。」

 

  韓宰相耗盡所有氣力,才勉強支起單薄的身子,淚水早已淌滿臉龐。

 

  武帝老了,連置氣也懶了,只是無奈道:「你怎麼還是這麼愛哭?」

 

  「七滴為天下蒼生,兩滴為一雙兒女,一滴是我心頭血凝成的,請陛下見憐。」

 

  「還是這麼愛胡說八道。」武帝心頭發軟一陣,猛地想起宰相幾十年來的賤招。「你該不會又想騙我真情流露什麼的?」

 

  「是我欺君,其實七滴都是我自己的……娰裴,妳怎麼可以丟下人家,我是這麼深愛著妳啊!」宰相埋首大哭。

 

  「吵死了!」武帝不可不防,畢竟在她英明的一生中,也不幸被無賴得逞過數次,孩子都生了兩個。

 

  宰相悲痛地強忍住眼中的水光,武帝非常熟悉這招式,叫「美人鎖淚」。年輕時血氣太盛,分不出真哭假哭,他還會一邊撫拭眼角,一邊露出格外纖細的側頸,誘起人的嗜虐心,巴不得把他壓在榻上哭喊求饒。

 

  「陛下,臣今日已交代家管,不回府睡了。請陛下看在時日無多的分上,最後一次恣意憐愛臣妾吧!」宰相說完,作勢要脫。武帝剛才還想今天他怎麼穿得特別少,原來早有預謀。

 

  「我真想教你爹看看他兒子是什麼貨色!」皇帝破口大罵,驚動外邊的宮人。

 

  怕宰相一個不慎被宰掉,宣帝被請來君臣議事的書房坐鎮。他看著門上映著皇帝奶奶和宰相爺爺的身影,據史官和他說的悄悄話,他們總在這個地方幽會。皇上以為大家不會知道,而宰相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說他畢生的心願就是碑上的妻名刻上皇帝的名字。

 

  但八卦還是止於內行人的圈子裡,大概過個兩代就會被當作笑話。

 

  宣帝問史官,既已權傾天下,為何不能放手去愛?

 

  史官說,為人父母總是顧慮較多。

 

  宣帝聽見茶具翻覆的聲響,一人跨過案桌,俯身貼上另一個人,然後燭光熄滅。

 

  

 

 

 


  宣帝最近很忙,給近衛叔伯們護送著巡了一趟邊關,又代武帝主持殿試。新科舉子看到御殿上坐著一個明黃袍子的漂亮小娃,無不詫然,宣帝依序點起他們名字策問,有時微笑讚許,有時再詳問考生回得籠統的地方。

 

  那年有個狂生叫蘇相,從小不知天地為何物,以為自己是天下最聰明的讀書人,生來就是當宰相,生平最討厭的人就是享譽盛名、九成九會承接宰相位子的韓謇韓太傅。他知道宣帝是韓謇的學生,存心想刁難太子,輪到他的時候,反而搶話問宣帝何謂忠孝。

 

  嗔王你爹,被皇上殺了,你還安穩坐上東宮,要不要臉啊?

 

  要說蘇相能在官場活蹦亂跳終老,也真虧那年殿試給宣帝辦了,否則不叫武帝打殘才怪。

 

  宣帝一臉神傷,以沉默回應被大伙唾棄的蘇舉子。

 

  蘇相倒是覺得小太子答得不錯,是個聰明人。

 

  「又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殿下,要是韓謇犯事,您會怎麼責罰?」

 

  「韓太傅是名君子。」宣帝說,蘇相呿了聲。「但法是治國之理,不可偏廢,我願代太傅受刑。」

 

  眾人不住訝異,蘇相失望了,太子似乎也沒聰明到哪裡去。

 

  試後,蘇相沒遭黜落,人也沒來謝恩,跑去雲遊四海。

 

  

 

 

 

 

  武帝在朝晚年,皇帝沒昏聵,無戰事無大災,僅有一次把兩朝為官的老臣子嚇得從美婢和花鳥山水中醒來──白痴宰相和惡鬼皇帝相繼病倒。

 

  武帝抬眼看著御榻旁守著的韓謇和伏在他膝上打盹的娃娃,哼了聲。

 

  「你爹還在嗎?」

 

  「太醫回報,父親只是勞累,休息數日便可復元。」

 

  武帝忍不住抱怨:「他故意瞞我,那圖上有修改的痕跡,可恨我對看星星數落花實在沒勁……」

 

  韓謇握緊武帝冰冷的手,武帝沒想到她也有想哭的時候。

 

  「我,對不住你。」

 

  「陛下,您沒有錯,皇帝首要治民,您從未離棄百姓。」

 

  「可我不是個好母親,生了孩子,不准他叫我一聲娘親,在他最倚賴我的時候,狠心把他送走,報應,所以女兒後來才會走得這麼決絕……」武帝想多看韓謇幾眼,但雙目已對不起焦。

 

  韓謇記得兒時有許多話想告訴母親,他沒有一日不想她、一直都很景仰她、從未怨過她一絲一毫,到今日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陛下,我修書請公主回京?」

 

  「不了,你把娃兒叫醒要緊……」

 

  「煊兒才睡一會……」韓謇有點為難,武帝氣得親自把宣帝擰醒。

 

  宣帝醒來,不住對武帝抽泣,武帝命令他先別哭,她最痛恨男人哭。

 

  「照我說的,把我燒了,往皇陵灑灑了事……」

 

  「太平得來不易,你要記得勤政愛民……」

 

  「娃兒,這天下就交給你了……」

 

  武帝崩,舉國大喪。在位四十年,朝政清明,治法嚴謹,惟任韓清河一相。國喪當日,晴空萬里,臣民總覺得不該為她哭,只得往頭上炙身的太陽望去,憑弔那名如烈日灼耀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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