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今夜又一團和樂,除了從他們父親身上掏不出一枚銅板、全身顫抖的陸家老大,奶粉錢、學雜費,零零總總,他真的被賣身養弟了嗎?

 

  「大哥,跟你說,乾爹他今天好厲害,從阿官口中的變態淫魔救了我和阿官!」陸老三興奮分享父親的英勇事蹟,沒注意到大哥恍如暴風過後枝頭的殘葉,隨時都會凋落下來。

 

  而原本只在這種時候會和老大聯手訓話父親的陸老二在路上睡了,回家被放在幼弟身旁,又睡得更熟。

 

  「青枝,別擔心,我們家米甕明個就會是滿的。」男子抱持一貫的樂觀面對入不敷出的每一天。

 

  「聽說現在柴火價錢還不錯……」長子淒涼估算起自己兩隻小胳膊。

 

  沙發讓給兩個小孩當床,男子就坐在木板地上,招著老大過來要幫他整理那頭垂地的長髮。老大對父親大男孩似的期盼笑顏從來沒有辦法,只得讓他用長腿圈著,以長指為梳,輕柔順起每一綹青絲。

 

  每次陸家老大都覺得這個沒有報酬的活也該差不多的時候,又被男子用臉頰或是下巴蹭亂,重新再綁一次,抬頭抗議,那人除了笑也只會笑,喜歡得無以復加,他都懷疑他眼中的情感會隨著笑意滿溢出來。

 

  「青枝,你還是跟我一道好了,你離了我視線,我放不下心。」男子一雙十指纏滿棕色的絲線,從背後環起寶貝大兒子。

 

  陸家老大頓了下,又顫了下,然後否絕男子的話:「我得顧著老四。」

 

  「那就一起帶著吧!」男子的思路相當通達,怎麼都行。

 

  老大看向給二弟、四弟溫柔搧風的三弟,老三回望,眨眼問他怎麼了,老大悲憤搖搖頭。

 

  自他懂事以來,學得許多人類的字眼,像是「赤字」、「債台高築」、「貧賤夫妻百事哀」,想他堂堂一枚大神靈因為打輸一場架而落得來陸家做小妾,他家老爺還是個把風月看得比三餐還重的神仙公子哥,怎麼不叫他悲從中來?

 

  當這個家陷入精神生活飽滿、物質生活嚴重匱乏的絕境,上蒼興許感知到老大的血淚,來了個拯救孩子們免於火水的天使──某個揹著米袋、上氣不接下氣的女人。

 

  女人鼻頭都是油光,厚重眼鏡滑下半邊:「嗚嗚,又迷路了……」

 

  和女人天性路癡有關,又加上這座山對女性有敵意,硬是讓她上上下下走過三趟才看見陸家的門。陸家幾代當家都被妻子害得悽慘,便以為所有外來的女子都不是好貨。不過山腰喪家那個主母例外,那不是女人,而是妖婆。

 

  陸家老大率先迎了過去,女人跪坐下來,累癱在大兒子身上。

 

  「妳背著一整袋米爬山?」

 

  女人雖然並非金枝玉葉,好歹也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小姐,一生沒做過幾分苦活,又生完孩子不久,怕她傷到根柢。

 

  女人心疼摟著持家的老大:「我就想,以阿君敗家的能力,你們大概又沒飯吃了,怎麼說也不能讓小青被賣掉呀!」

 

  老大含淚想著,這個家沒救了,最疼愛小妾的人竟然是正妻。

 

  「乾娘。」老三開心喚了聲,女人燦笑著回望。「乾爹,乾娘來了耶!」

 

  只見男子凝視女人,女人看他一語不發,心虛垂下頭。

 

  「廷君,我就看一眼,一眼就好。」

 

  老二被鬧騰起來,一睡醒就看到這個不負責任的女人,忍不住一肚子火。

 

  「孩子生了就放著不管,妳還來做什麼!」

 

  「阿官,不可以吼乾娘!」老三攔著心直口快的老二。

 

  老二本來還有諸多不滿,卻看女人眼中泛起水光,氣話只得憋在喉頭裡。

 

  男子過去輕柔扶起女人:「娟姊,我送妳回去吧?」

 

  女人掉下淚來,笨拙地抹乾臉,不敢再任性下去,臨走前卻發現沙發後有一雙和男子奇像的透明眸子偷望著她。

 

  「阿君,你還恨著她嗎?那個從來不肯抱一抱你的母親。」女人問道,她就勝在看著男子長大這點,知道他惟一的心病。「我不後悔,可是我真不想他以後怨我,說他沒有媽媽。」

 

  男子鬆開手,女人戰戰兢兢走向沙發,抱起養得白嫰健康的寶寶,捨不得眨眼。

 

  「祈安,是媽媽呀!媽媽好想你,你有沒有想媽媽?」

 

  小手輕輕拉著女人的指尖回應,女人其貌不揚,這一刻卻笑得明媚非凡。

 

  鮮紅的液體滾落下來,一旁響起驚叫,小手鬆開她的指尖,女人困惑摸上不停滲血的五官。

 

  下一秒,她抱著孩子垂直倒下,被男子及時攬在胸前。

 

  「青枝,老四你先帶著。」

 

  老大聞言過來抱起孩子,女人卻緊緊抓著嬰兒布包。

 

  「等一下……我還撐得住……包子還沒捂熟……」

 

  「娟姊,妳嚇到孩子了。」男子低聲開口,女人就只能哭著收回手。「青枝、老二老三,我帶你們娘下山看診,包子們乖。」

 

  男子扛起妻子出門,孩子們怔怔目送他們養母在父親背上放聲痛哭,幾番思量,也猜測出這半年來女人不見蹤影的隱情,真虧他們爹能瞞得滴水不漏。

 

  他們轉向老大懷裡的寶寶,不若平時笑顏燦爛,兩眼呆呆的,無精打采。

 

  「阿官,弟弟好可憐……」老三眼睛有淚花在打滾,他就是剋父剋母剋姊姊才被帶來陸家寄養。

 

  孤煞命不是可憐同情就能解決,為了兩方好,只能狠下心來。

 

  老二去跟老大搶孩子,把老四抱得密不通風,老三聽見他對幼弟的耳語:沒關係,哥哥疼你,兩倍三倍百倍地疼,讓你過得比誰都好……

 

  寶寶猶豫舉起沾上母親血滴的小手,去摸二哥泫然的眼角,老二不禁順著低下頭,軟嫰的小嘴就這麼輕輕覆上去。

 

  「肚子餓了?」這是老二惟一想得到被親的原因。

 

  「小祈安,小判看起來比較好吃嗎?」老大有點受到打擊。

 

  老二真的跑去弄飯,換手給老三。老三問小老四是不是在安慰老二?孩子沒應聲,只往最小哥哥的肚子挪了挪,像隻蛹貼著。

 

  老三有些傷感,弟弟在撒嬌呀,平常都只會準時睡覺。

 

  老三用獨特的柔音哄著:「我沒有阿官厲害,只能一倍兩倍十倍地寵你。」

 

  老大顯得壓力很大:「那我要三倍四倍千倍守著這個家,你們就當我是媽媽吧!」

 

  老大後來去探望情同姊妹的義母,女人掛著泛黃病容,誠摯握住他雙手,請他照顧不中用但笑容很可愛的丈夫和一干孩子們,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將正妻的位子取而代之,完全混亂了老大對人類的婚姻概念。

 

  (乾娘,請不要說這麼可怕的話!)

 

 

 

 

 

 


  男子大半夜被妻子趕回家門,就是看到三個大的圍著一個小的景象。

 

  他低身一把抓,一口氣抱起四顆睡包子,往自己房間走去。他們應該等門等得很晚,三個大肉包睡得很沉,不像某個吃飽就睡、睡過就忘痛的小包子,還有精力與他睜眼對看。

 

  安頓好大的,男子抱起小的,到家中的祖壇夜談。

 

  琉璃屋瓦透著星光,父子倆並坐在壇下,男子望著龕中沒有姓名的牌位。

 

  「她沒事了,你不用擔心。」

 

  「您呢?」孩子開口問道。

 

  男子清朗笑著:「我好歹也是陸家人,五歲開始修行,這身道行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耗。」

 

  「不值得的。」

 

  「你怎麼知道?你養過孩子?」

 

  小娃幽幽嘆息。

 

  「哎,我怎麼忘了?陸家祖先幾乎都讓您帶過一把,是廷君賣弄了。」

 

  男子微笑望去,一抹青衣的幽魂坐在祖壇上,由上而下深睨著他這名不肖子孫。依稀可越過遙遠時空,透見幾分他名震天下的風采。

 

  「祖師爺爺,能否與廷君鬥一場法?」

 

  「好大的口氣。」小娃奶聲奶氣地回,一旁響起金屬叩地的清響,陸家兩把家傳劍,化做一男一女,一道向幽魂跪地垂首。「眼睛和劍,勝算都在我這了,你還有什麼能與我一搏?」

 

  男子恬適對孩子含笑說道:「您答應便是,輸了我願收回對您名字的枷鎖。」

 

  「不過一個名字,我有何懼?」

 

  「祈安。」男子溫柔喚著,幾要忍不住淚。「我不能失去這個家,不能失去你,眼睜睜看你被毀滅性的命格所毀滅。」

 

  「今日不殺我,你會後悔的。」那人嗤笑了聲,慢慢從壇上湮散消失。

 

  男子抱起熟睡的親生子,立下未完的賭咒。

 

  「如果我贏了,請你忘卻過去所有名字,只當我的孩子。」

 

  

 

 

<無關風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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