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連海聲夜半回來，看到吳以文抱膝在店門口發呆。



　　「還沒睡？」



　　吳以文接過連海聲的外套和公事包，倒了杯溫水過來。連海聲喝了水，總覺得有股不屬於店裡的味道，抓過店員腦袋嗅了嗅。



　　「怎麼會這麼臭？去哪裡鬼混了？」連海聲想起過去華杏林驗屍完直接穿白袍參加餐會也是這個味道。



　　「對不起老闆。」吳以文深深一鞠躬。



　　算了，時候不早了，連海聲也累了，暫且當店員又在垃圾子車旁為了看貓耽擱太久。



　　「我不是你的誰，沒資格說你什麼，但你千萬不要背著我去做危險的事。」



　　「為什麼不行？」吳以文反問道。



　　「因為你這笨蛋腦袋不好，會被壞人騙走。」



　　吳以文垂下臉，似乎對店長的答案感到失落，連海聲真不知道店員在期望什麼。



　　吳以文冷不防撲進店長懷裡，連海聲雙手擱在半空，差一點就要反抱回去。



　　「老闆晚安。」吳以文鬆開手，說完就蹦跳跑回房間，門也不關，就像一般不懂事的男孩子。



　　連海聲在嘴邊埋怨一聲：「不要讓我擔心啊，臭小子。」








　　星期六下午，楊中和依約來到近得過分的精品小鋪，當他推開門，手中的講義又摔了一地。



　　幾綹蔓長的黑絲順著櫃台垂落，光線昏暗，在琉璃水瓶的映照下泛出寶藍色幽光。銅鈴搖著響著，即使今天不是七月半，相信所有上門的客人都會落荒而逃，但楊中和沒走，因為他腿軟。



　　「文文，給我拔掉那二個毛耳朵！」長髮怨靈突然抬起頭，一雙泛著霧色的鳳眸，迷濛望著冷清的店面。



　　「那、那個……」楊中和看著店長把目光移到他這裡卻遲遲沒有出聲，基於前車之鑑，他的推論應該沒錯：大美人睡昏頭了。



　　（前車之鑑──吳以文課堂打盹：老闆，看，新的尾巴！）



　　楊中和知道不能把貴為大律師的金主跟他傻頭傻腦的同學比，但他們恍惚的神態實在是說不出來的相似。



　　「你誰啊？」連海聲一邊從容地抹掉嘴邊的口水，一邊詢問他請來的家教小老師。



　　楊中和對於人家想不起來自己名字又理直氣壯的德性，有種對自身平凡的感慨。



　　「數學家教。」



　　「哦，對對。以文幫我去送文件，你先隨便坐。」連海聲說完就拿起腳邊成山的卷宗起來批改，於是楊中和被徹底忽略了。



　　連海聲改到一半，擱下筆，拿起一旁的旋鈕電話，好聲好氣地請小姐轉接她的頭頂上司，說連大顧問找。



　　楊中和聽見電話那頭明顯討好的回應。



　　「連老闆，是你呀，下次一起去吃個飯吧？」



　　「辦公室幾樓？」



　　「十八樓，怎麼了？」



　　「連這種小問題也解決不了，跳下去跟你地獄的父母道歉吧！」連海聲摔下話筒，然後繼續蹙著眉頭從雜亂的資料中找出新標案的癥結所在。



　　楊中和差點沒被突然爆發的店長嚇死，難怪吳同學對於任何突發狀況總是掛著處變不驚的撲克臉。



　　連海聲大概剛才罵得太用力，捂嘴咳嗽起來；楊中和趕緊倒茶過去。



　　連海聲謝也不謝接過茶水，硬把竄上喉頭的腥鹹液體混著茶嚥下去，身為事主卻像個旁觀者讓人家緊張得半死，若無其事翻起另一頁資料。



　　楊中和初見以為這是個很漂亮的人，美到有些不真實，但現在看來他內在十分強悍，連基本的社交禮儀也不屑一顧，但說他是不懂禮的粗漢，又絕非如此。



　　「怎麼了？」連海聲循著專注的視線抬起毫無粉飾的臉蛋，等他貝齒清晰說完天籟般的三個字，楊中和才嚇得往後退開椅子。



　　糟糕，被發現了。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您很像一個人。」楊中和侷促地頂了下眼鏡，聲音含在口中。人家興味盎然地望著。「不是長得像，而是感覺。」



　　霸道、誇張的行事作風，還有那種七級地震也晃不動的絕對自信，楊中和想著他書房滿滿一櫃的新聞剪報，不知道怎麼解釋清楚。



　　「哦？你可以說說看，沒關係。」



　　「那是五年多前權傾一時的梟雄。」楊中和擠出第一句話，看店長放下筆，雙手擱在文件上專心聆聽的模樣，給他莫大的鼓舞。「獨身一人和林家平起平坐，創造財政和外交上許多不可思議的傳說；而另一方面，與他的功績相反，私德充滿非議，從不為個人問題向公眾道歉。那麼豐富的話題性，採訪他大概是所有新聞工作者的夢想。」



　　「你想當記者？」連海聲第一次聽到有人提起「那個人」是帶著崇敬的語氣。



　　一語中的，楊中和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誰被那張臉盯著笑五秒以上都會不好意思。



　　「他的才能雖然不容置疑，但是失敗實在是料想中的結果。」



　　「為什麼？」連海聲輕聲問著一個沒有參與那個風雲變色時代的後生評論者，為什麼他就要掌控一切時，天卻不容他？



　　「剛愎自用！」楊中和說到這裡，已經管不了對方瞬變的臉色，整個人散發著無與倫比的熱誠。「他本不是民選的官員，而是借林家勢力幸運上位，沒有多數民意做為施政基礎。不少商業鉅子支持他只是有利可圖，等對手給出比他更多的好處，他就被拋下了。沒有社會認同，一味寡頭蠻幹，把反對者全當作敵人，這種領導者，不中箭倒下也難。」



　　「意思是他註定該死嗎？」



　　「不對，他有機會改，可是他沒有！」楊中和正聲反駁人家的嘲諷，沒聽出店長冷言中的一絲激動。「在他最風光的十年，樹立愈來愈多敵人，原本半是他靠山的林家也開始不滿，可是他的處世態度反而更加強硬。」



　　「搞清楚，廣納諫言可是聖人的標準，你都說延世相是個爛人了，他怎麼聽得進去？」連海聲想著圍繞在自己身邊一張張阿諛奉承的嘴臉，還有一抹嘆息的倩影。



　　「可是他能成功，身邊總有真心為他籌謀的人吧？只要他能聽進勸告，能修飾那身凌人盛氣的話，這個國家一定能因為他變得更加富庶美好。」



　　連海聲想起林和家那個囉嗦的傢伙，在他們為那女人決裂之前，一直苦勸他斂起鋒芒，暫退一步，不要讓自己陷入眾矢之的局面。



　　可他那時候連那女人都不相信了，更何況林和家說的話？他從來沒把林和家真正當作兄弟看待。



　　「我這五年來，看著新聞報告，總是忍不住想：延世相如果沒有死能有多好？他一定能改變這個只圖溫飽不問公義的社會。」



　　楊中和說得眼眶泛紅，拿下眼鏡擦掉眼角淚光。他怎麼會這麼失態？人家一定以為他是理盲濫情的政治狂熱分子。



　　連海聲呼了口氣，他過去從來沒在乎過小老百姓的想法，把民主制度當笑話，但十惡不赦的他卻被一個小老百姓的兒子真心緬懷著，說希望他能改改脾氣、希望他活下來。



　　「他只是拿商業那套經營國家，很俗氣不是？」連海聲批評自己兩句，裝作反對者的樣子。



　　「追求社會最大利益，我還沒看過有別的商人有這個格局和本事。」楊中和揚高聲音，「還有，人們總說他是半洋鬼子，十五歲才來這裡，沒有根；但我覺得他比誰都還要深愛這塊土地。」



　　連海聲受不了地別過眼。錯了，是那女人喜歡，他才被迫承接這個財政瀕臨破產的島國，維持它正常運作，不用撐太久，一百年左右，夠兩人一起到老就好。



　　但她已經死了，他也沒有必要阻止繼任的官員一一毀棄他施行的土地法和稅制，一起殉葬算了。



　　只是想到無依無靠的笨蛋店員以後長大要怎麼生活，連海聲就傷透腦筋。



　　「別提死人了，那小子在學校過得怎樣？」



　　「啊？你說吳以文嗎？還不錯。」話題從梟雄轉到同學，楊中和慢半拍才反應過來。



　　上半個學年被高年級欺負得很慘，下半個學年在一等中稱王……這樣相減一下應該算挺精彩的。



　　「以文在學校有朋友嗎？」



　　「他有兩個好友，私交甚篤，連我都忍不住羨慕。」這是真話，抱怨歸抱怨，楊中和看他們彼此盡情打鬧，又看看只是虛與委蛇和同學相處的自己，沒辦法不嘆氣。



　　連海聲則對林小少爺和童小混混的評價十分低下，笨蛋總是物以類聚。



　　「你也是以文的朋友嗎？」連海聲打量的眼中多了其它的東西。



　　楊中和認為不是，他和吳同學的關係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明白，他們並非志同道合，反而就是太不像了，才會對彼此好奇不已。



　　「老闆，小和不是能簡單釐清的存在。」吳以文的腦袋瓜靜靜靠在楊中和肩上，害他跳起來尖叫。



　　「笨蛋，有時間嚇你同學還不如去煮飯，你老闆我快餓死了！」連海聲語中明顯透露午飯和小老師的重要性高低。



　　「老闆對不起，日本和牛好不好？」吳以文提著一盒和高級餐廳主廚廝殺來的材料。



　　楊中和完全無法融入他們的對話，沒人記得他是來當家教嗎？



　　「問你老師要幾分熟。」



　　「班長，你要幾分熟？」



　　「十分，謝謝。」楊中和決定不跟他同學計較，他想吃牛排。






　　店長為了招待小老師吃飯移駕到後方廳堂，古董店掛上休息的牌子。



　　吳以文慎重地鋪排好兩人餐巾，端上泛著熱氣的排餐。連海聲慢條斯理地下刀，將肉排切成薄地一片，再將薄片折疊叉起，雙脣微張，在脣邊頓了下，然後優雅地含進銀叉。



　　楊中和差點忘了自己的盤中肉，當他好不容易從美景清醒過來，吳以文已經拿過他刀叉，把他的牛排俐落切成碎塊。



　　「我自己來啦！」楊中和咬下肉塊，忍不住尖叫：「這個好好吃！」



　　「我可以養小和。」吳以文略顯得意地瞇起眼。



　　楊中和嚼著肉，順口回道：「少來，滾一邊去。」



　　楊中和說完才發現自己失言，竟然在人家雇主面前說他店員不是，但連海聲卻無動於衷，長睫垂下，目光有些迷離。



　　吳以文看著店長吃不到一半的午飯，到廚房端了溫水和藥錠過來。連海聲沒罵他兩句就接過吞藥，可見他意識已經不太清楚。



　　果不其然，不到三分鐘，店長就往沙發倒下，所幸店員及時扶住他。楊中和看著吳以文像是捧著真人尺寸的芭比娃娃，把連海聲扛抱進臥房休息。



　　吳以文安置好連大美人，又從廚房端來兩杯適合小朋友的葡萄果汁，坐上楊中和對面的位置，把店長的剩菜吃完。



　　「你老闆常常這樣嗎？」



　　吳以文點點頭：「不敢離他太遠。」



　　楊中和沒再多問，知道他同學常請事假，就為了照顧生病的雇主。



　　「班長，還有濃湯。」



　　「是嗎？」楊中和內心的欣喜完全反應在臉上，隨即低咳掩飾失態。「那就麻煩你了，吳同學。」



　　吳以文端來兩碗香氣四溢的蘑菇濃湯，楊中和嚥著口水，不忘機會教育，左手一碗、右手一碗，一碗加一碗有幾碗湯？



　　吳以文略略歪著頭，猶豫地答：「兩碗？」



　　「對了！」楊中和拍拍手，趁勝追擊。「同樣的兩兩相加，二加二等於？」



　　「三、五……四！」



　　「好棒喔！」



　　吳以文受到小老師讚賞，趕緊放下湯，湊過腦袋，楊中和昧著良心摸了摸。



　　「那反過來說，四減去二等於多少？」



　　吳以文陷入困境，把四條打結的尾巴打開來，拿掉兩條打結的尾巴……



　　「五？」



　　楊中和立刻修正今日進度，不可能教到二位數進位了。



　　「吳以文，假設你今天買和牛，敵方餐廳派出四名打手跟你搶食材，你打倒兩個，還剩幾個人站著。」



　　「兩個。」吳以文答道，楊中和正感到慶幸，他又補充一句：「塞在公園的福木。」



　　什麼！所以他說中了才發生過、熱騰騰的真實事件嗎！



　　楊中和明知不可以被他同學岔開話題，但他實在無法不好奇事情的經過。



　　「西幫老大生日宴，我搶贏肉，他們輸不起，打趴他們。」



　　「西幫？你為了兩塊肉和黑道結仇？」



　　「三塊。」不知不覺，店員的數數有突破性的長進。「一塊用薪水支出，要餵邪惡的黑貓老大（闇）。」



　　可見在吳同學大腦認知裡，殺手黑貓老大＞堂堂西幫老大。



　　楊中和想到什麼，等午餐餐盤收去，將白紙平鋪在桌上，寫上零到九的阿拉伯數字，要吳以文把數字想像成人，數字越大，那人對他的重要性越重要，希望藉由聯想的方式重新建立小朋友的數字概念。



　　「最重要的是老闆。」吳以文毫不猶豫。



　　「好，你看9是不是也像美人的身姿？中文的『九』也常代表多數的意思。」



　　吳以文點點頭。



　　「接下來是誰？」



　　吳以文拿著筆，思索枯腸，遲遲無法下筆。



　　「班長，好難。」



　　楊中和不住微笑：「那是因為你有很多重要的人，你很受歡迎呀！」



　　「可是班長……」



　　「嗯？」



　　「師父收養我，他想要優秀的小孩，我就努力學武術。我對師父不是真心，只是在討好他；師父不要我，我就不想對師父好了。」吳以文說得很喪氣，不是好貓。



　　楊中和的嘴幾次張合，卻都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才擠出一絲微笑。



　　「吳以文，我之前不是說過？那不是你的錯，你不能把被遺棄的過錯全攬到自己身上。你努力想要讓人喜歡你，這是好事。像我天生有家人疼愛就變得很懶，對同學也只是應付兩下，才會連女朋友都交不到。」



　　「學姊也不答應跟我在一起，我和小和同病相憐。」



　　「最好是，你和小冥學姊早就沒差了。」楊中和上學路上不只一次看到他們兩個十指交扣，吳以文單手提著兩個書包和筆記電腦，陰冥低眉為他調整制服領帶，充滿小情侶的粉紅泡泡。



　　「我也知道跟小和說，小和會說溫柔的話給我聽，討摸頭。」



　　「我覺得是你過去的生活太險惡，這種同理心的話語很基本，像你朋友聽了八成會為你哭的。」



　　吳以文搖搖頭，然後在零的底下寫上楊中和的名字，代表數字中獨特的存在。



　　「我身邊到頭來，只有小和不會有事。」吳以文願意親近殺手學槍法，有部分也是預見了不可能平靜的未來。



　　楊中和聽得心頭一跳，即使他極力去簡化、去理解他同學，但吳以文所處的世界還是比他這個平常人家的孩子複雜太多，沒有一加一等於二的普世道理。



　　「所以在小和面前，我很安心。」吳以文在「1」所屬的位置填下自己的名字。「老闆垂著長長的頭髮在睡覺，是9，而我和小和一起在老闆身邊，是10。」



　　感知到他同學喜愛的心意，楊中和不會多說甜膩的漂亮話，只是由衷笑了笑。



　　「答對了。」







　　他們又吃過一輪下午茶，可能是吃得太飽，起居室裝潢又像是自己家，楊中和眼睛瞇了下，再醒來已經天黑了，身上蓋著貓咪圖案的薄被。



　　他戴起眼鏡，整個人羞愧欲死，拖著腳步走向店前，古董店主僕卻完全不在意，連海聲帶笑望向他。



　　「小老師，醒啦？」



　　「真的很抱歉！」



　　「『小和』，要不要留下來吃晚飯？」連海聲隨口問了句。



　　楊中和紅著臉，直說不用了。他以為這是店長揶揄的客套話，並不知道這世界開天闢地至今，古董店老闆從來沒在和誰客套過，他是有史以來第一人。



　　楊中和拎著布包落荒而逃，不忘帶上店員準備的小西點，阿嬤和母親都很期待。



　　「老闆，好想把小和養在店裡。」吳以文眼巴巴望著楊中和遠去，好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