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晚了,宣帝趕在韓謇請走皇帝之前,摸摸自己的小肚子。

 

  「中午探望奶奶傷心,沒什麼吃。」宣帝垂著腦袋,因思念先帝而憔悴,乖巧得令人疼惜。

 

  「皇上你中飯明明扒了三碗……嗚嗚嗚!」

 

  宣帝背著韓謇給近衛打響指,大內高手聽令動手,洩漏皇家機密的裴要就被處理掉了。

 

  「如果陛下不嫌棄,就到寒舍先用飯吧?」韓謇毫不猶豫落入圈套。

 

  「韓卿,真的可以嗎?」宣帝心中大樂,表面矜持一下。

 

  「那你還不快去煮?我餓死了!」蘇相老大不客氣催促著,即便這個飯局沒人邀請他。

 

  皇家車馬擠在韓謇的小院子裡,韓謇提了一桶涼水和幾塊餅招待大伙。新的侍衛看宮中的老前輩顫抖吃著微鹹的菜餅,口味是不錯,但有好吃到哭出來的地步嗎?

 

  宣帝因為是皇帝,待遇比別人都好些。裴要和蘇相直接在乾淨的炕上席地而坐,宣帝身下多了一層厚實的軟墊;他們捧著木碗,宣帝用專屬小陶碗,碗還是在韓謇手上。看韓謇溫雅舀起一匙粥,細細吹到溫涼,淺嚐一口,確定不會燙舌,才餵到皇帝嘴裡。

 

  「先生,還餓。」宣帝還沒吃完,就拉著韓謇衣袍討下一碗,皇帝當得像乞丐一樣。

 

  可韓謇就吃這套,微笑擦拭宣帝嘴邊的油汁。

 

  「太墮落了。」蘇相說,難得裴要會認同這瘋子的話。

 

  「韓公子,這桌上的肉不是從你大腿上割的吧?」裴要好奇道,憑韓謇現在的境況和他對皇帝的溺愛,不無可能。

 

  宣帝正在興頭上撒嬌,裴要卻硬要打岔,害韓謇想起還有外人在。宣帝哀怨望著金玉其外、腦袋空空的裴愛卿。

 

  「不是,那是家叔生前最後一塊醃肉,陛下小時候喜歡。」

 

  宣帝有些艱難嚥下油滋滋好好吃的肉片,原來是韓管家的遺愛,韓謇忍著不吃,全都給了他。

 

  蘇相和裴要一聽,立刻提筷挾取就要從世間消失的美味,連宣帝在一旁哀叫都不顧。

 

  鮮甜的肉片含在嘴裡,入口即化,兩人同時為之驚嘆:道地南方口味!

 

  「韓卿,都是朕教導無方。」比起武帝奶奶管束臣子的厲害手腕,宣帝真覺得自己該撞豆腐謝罪。

 

  韓謇只是溫柔望著他,讓宣帝忍不住懷疑,若是在朝堂之上,他下詔要大興土木、廣選三千秀女入宮,韓謇也只會當他調皮。

 

  甚至他有天開始疑心病犯,害怕誰來奪取這個萬人之上的大位,不容韓謇存在於世,韓謇也不會吼他一句。

 

  能分去韓謇感情的人全不在了,而今不管他想要什麼,這個男人都會雙手捧給他。

 

  明白這點的宣帝突然好想當個昏君。

 

  就這樣把人帶回宮中吧?管人說三道四,他可是皇帝呢!

 

  「不行。」蘇相正經八百駁回,宣帝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內心被聽去。「宵禁前要回去,規矩不是為皇帝破例而立。」

 

  「從你口中聽到『規矩』格外諷刺。」裴要譏笑道。蘇相這幾年把大理寺鬧得人仰馬翻,充作獄卒、夜不歸宿睡牢房、每個案子都說成冤獄。

 

  他說凡人不明白天才,但七老八十的大理寺丞只淡然表示這些蠢事韓相都幹過,而且幹得滴水不漏,蘇相因此乖了三天。

 

  「等我升作宰相我就不會亂來了,而皇帝比宰相更難找,就像手上捧著木器和白瓷,我不會捧著瓷器跳舞。」

 

  裴要眉頭皺得老深(聽不懂),宣帝倒是明白蘇相的勸誡。治國要有方就是別讓臣下開口第二次,國本不是拿來給皇帝磨性子。

 

  「韓卿,那朕就回去了。」

 

  「恭送陛下。」韓謇每次向宣帝行禮絕不含糊。

 

  宣帝握著韓謇變得粗糙的十指,呼息好幾遍,還是捨不得放開。

 

  「走這趟,有勞陛下了。」韓謇鬆開兩人的手,再次行了大禮。

 

  眾目睽睽,宣帝不敢說自己有多思念他,會造成韓謇的困擾。

 

  「陛下理政得宜,但身子還未長全,宮中亦無可細問的尊長。哪裡痛了病了,還請知會草民一聲。」韓謇斟酌再三,還是開口踰矩。

 

  宣帝眼中閃閃發亮,明天開始,從頭痛到腳痛,每七天生病六次。

 

  「我也是成年男子啊,就不信你一介書生經驗會比我多。」蘇相抱胸抗議,裴要給這神經病踢一腳。

 

  「懂不懂,那是藉口!聽過織女牛郎沒有?」

 

  於是宣帝心滿意足回宮了,他忙著在車駕內和裴要套招生病的順序,不知道韓謇一直站在院子目送他們,直到車馬完全沒入夜色。

 

 

 

 

 

  宣帝雖然想立刻付諸行動,但近來的確耽擱不少政事,等兩人再次會面,已經是離別又七天後的事。

 

  韓謇把自己打理得很乾淨,但總是比不上相府那時候,衣袍舊了又補丁,宣帝看了難過。

 

  「韓卿,把衣服脫了吧?」宣帝第一次對韓謇擺架子就是這麼犀利。

 

  韓謇低首解開衣帶,將外衣整齊折疊在一旁。

 

  宣帝搶了外衣就跑,像隻矯健的小田鼠,在殿外碰上巡邏的戚皇后。

 

  「羅敷,幫個忙,弄件同樣款式、全新的過來,朕要世上最好的料子。」

 

  戚皇后自信笑道:「這有什麼難的?」

 

  解決衣服和皇后,宣帝負手悠哉回來,到新衣製成之前,韓謇都別想離開宮中。

 

  這是從七夕牛郎聯想到的無恥手段。

 

  韓謇僅剩一件素白單衣,端坐在原位,宣帝沒有回御座,而是繞過去,擠上韓謇身旁的空位。

 

  「朕是壞孩子。」宣帝嚴肅向韓謇表白。「先生,您可要多多督促朕才行,否則就會置國家於大亂。」

 

  韓謇忍不住笑了起來:「可我怎麼看都覺得皇上好。」

 

  宣帝雖然聽得開心,但立韓謇為相的可能又退去幾分。

 

  「韓卿,上次在府上吃了您一頓,朕想送點回禮,韓卿有什麼想要的,開口便是。」

 

  「謝陛下。草民過去因為父親愛書才跟著讀書,父親走後,便沒有什麼想要的。有時閉眼在斗室省思,不知不覺過了晌午,也不感到飢餓。」

 

  宣帝知道韓謇從無虛言,又他比起朝中同年的大臣完全不顯老。相爺,您兒子說不定真是神仙來著。

 

  「真的沒有?要不要再想想。」

 

  韓謇望著宣帝,含蓄回覆:「是的,草民有個心願。」

 

  蘇相連日在宣帝耳邊挑撥,為什麼堂堂一名公子哥甘願過著窮苦生活,究竟在隱忍什麼?

 

  「如果能見到陛下成人的樣子,韓謇此生足矣。」

 

  宣帝想,這就是大人和小孩感情的差別,他對韓謇的心意實在幼稚得不足一提。

 

  戚皇后半天就趕工出新衣裳,連破口的位置也一模一樣,宣帝誇她心細。戚皇后不敢邀功,不明白她才離開一會,皇上怎麼會從興高采烈變得強顏歡笑?

 

  韓謇天未暗就離宮,宣帝沒留他下來。他要的不過是有人在床邊哄著他、給他撓背,等他睡熟自己再入眠,把韓謇當成什麼?

 

  那是他不會步向殤帝和嗔王後塵的明燈,就算他大權在握,天下人都要向他俯首,他也絕不容許自己輕賤韓謇半分。

 

  翌日宣帝早朝,戚皇后親自為他打理寢宮,發現枕上都是淚痕,有的還滲進枕中的棉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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