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拿到他們下次集會的資料,我和紫荊回到學生宿舍,開始沙盤推演當天的戰況。

 

  「妳攻他下盤,我負責吃點心。」我咬著仙貝,食物來自營隊結束後的餘糧。

 

  紫荊那支好端端在紙上記錄的筆,冷不防往我額頭敲來,簡直痛徹心扉。

 

  「阿萍,妳要找幫手來嗎?」

 

  「雖然人多勢眾好帥氣,不過太多人反而無法深入敵營。」

 

  我們兩個弱女子身旁要是站滿護花使者之籃球校隊,或是阿發他們那群打橄欖球的猩猩同胞,會引起對方的戒心,說不定連幕後兇手都見不到。

 

  「我也是這麼想,希望以最少的人力辦妥這件非科學的歹事。」紫荊另一方面也不想太多人知道她額前禿的問題。「而且我上個禮拜才拒絕阿發告白,沒臉拜託他們那群兄弟幫忙。」

 

  「為什麼不考慮看看?」

 

  紫荊討厭別人追究她的感情世界,但我覺得自己對她比較特別,屬於可以提問不會死的例外。

 

  這種時候,要是有個可靠的男朋友在身邊,就不會淪落到給林之萍抱著哄。

 

  「阿萍,我對男人沒感覺。」

 

  有的年輕人說這種話為了要突顯自我,但紫荊說的就是字面意義。

 

  「我和同性可以做朋友,但也僅此如此。我和妳不一樣,我覺得活在世上,自己已經是個不能再加入什麼的完整個體。即使我的家庭再怎麼灌輸男婚女嫁的觀念,我就是沒辦法接受和自己不同性別的人一起生活。」

 

  紫荊思想比社會普遍進度還要超前一點,而她家又是倒退三百年的古董屋,在家裡,可能連第一句話都容不下。

 

  「妳自己呢?軟性拒絕男性的數目破百,妳也不是省油的燈啊,遊戲花叢不沾蜜,誰都可以讓妳顧盼回眸,但誰都不是妳的歸屬。小心以後別讓我在社會版情殺案上見到妳。」

 

  「不不不,當林花瓶遇上命中註定的那人,甘願束手縛腳讓他囚禁一輩子。」

 

  紫荊毫不避諱用目光鄙視我,我和她不同,本花瓶就是喜歡男人!

 

  我這個孤伶伶的孤家寡人總是想著要和一個還模糊不清的身影、宛如水中影那般,有了一個大概輪廓的好男人,養一堆小孩;等小孩長大展翅遠飛,夫妻倆彼此扶持,直到躺在病榻上再也無法起身卻互相數著彼此白髮的那天。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少女心啊!

 

  「阿萍,世上多的是踐踏真心也不以為意的負心人,妳要學著有所保留。這樣好了,妳每個有好感的男人都要讓我鑑定過後才能交往。」

 

  為什麼咱們同年,紫荊總能擺出鄰家大姊的姿態?

 

  「咱們不是要討論頭髮的事,怎麼繞到人家身上來呢?」

 

  紫荊擱下筆,深深凝視著我。

 

  「這次,我或許會有個萬一。為了消除胸口這股怒火,我不怕死,卻放不下妳這個笨蛋。」

 

  我繃緊背脊,但臉上依然笑容可掬。

 

  「紫荊大美人,我保證,就像童話故事那樣,壞人終究會受到制裁,而公主殿下一定會平安歸來,因為妳就是個好女人。」

 

 

 

 

  很久很久以後,我再回憶起當年的事,即使再怎麼想替年輕的我和紫荊辯解,都只覺得多麼輕率而無知。

 


  

 

 

  星期六當天,紫荊牽來視若珍寶的野狼一二五,自己戴全罩式的安全帽,穿著束身的皮外套,胸部依然包得老緊,害得宿舍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小學妹,以為這是我哪來的賽車界男朋友。

 

  我昨天想穿高中制服出門,被紫荊斬釘截鐵駁回。

 

  我微笑望著她英氣勃勃的漂亮臉蛋。最近這幾天,可能有一個可以分享噁心頭髮的同伴,紫荊的精神反而變得好上一些。

 

  「阿萍,水和醫藥包帶了嗎?叫妳綁好頭髮,妳竟然給我編雙麻花辮!難怪拖拖拉拉那麼久時間。」

 

  紫荊都說自己死到臨頭,卻還浪費時間來囉嗦林之萍,我這個朋友真的當得那麼失敗嗎?

 

  結果我麻花辮紮得不夠緊,在紫荊高速飛梭公路間的時候,仙女散花那樣散了開來,紫荊用手肘輕撞我的肚子,當作不聽老人言的懲戒。

 

  「算了,如果不會捲進車輪,就別綁了,讓它飛吧!」

 

  我環著她的腰竊笑,偷偷告訴大夥一個祕密:楊紫荊最愛林之萍的長髮了。

 

  照信徒給的地點,峰迴路轉地來到荒山野嶺,紫荊確認過這是她上次被廂型車載來的地理位置。

 

  「小信信一定很信任我們,才會吐出核心資料。」

 

  紫荊不住憂愁:「阿萍,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也代表我們已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這念頭真是令人不安,但要年輕人坐以待斃,還不如憑著一股血氣直搗黃龍。

 

  我們將要拜訪的廟宇建在深林間,從山下的公路望去相當不醒目,以為這麼偏僻很難招攬到客源;然而等我們來到半山腰,卻發現停車場排排停滿,車頭的名牌標誌閃得我睜不開眼。

 

  沒想到大便俠這麼有名望,深受好野人捧場。

 

  紫荊看著我盯緊名車不放,淡淡告訴我宗教就是如此,高人們很早就了解到該佈澤的是什麼對象。不管任何事,生活飲食、宣傳布教、公益行善都需要錢,當教中的神職人員向凡人們募款,窮人多半為了生活攢緊手中的銀子,而富人才是能真正提供資助的財源。久了,要往哪邊大伙心知肚明。

 

  「妳別全盤否認,有的善事只有信仰動員得起來。」

 

  紫荊在陡峭的坡道謹慎騎行,跟我說了件家族的祕密。

 

  紫荊的小姑,數年前到國外進修,回來時變了一個人,不停拿錢出去資助靈修團體,那到底是什麼組織她現在也沒弄清楚。她小姑中邪般抓著家裡每一個人灌輸她所習得的教義,和她以往說話的方式不同,像是透過她喉嚨播放的「教學錄音帶」。

 

  她說她與她的伙伴才是真理,家族傳統宗祠的祭祀也不參與,堅持拿香是邪魔歪道,祖先們都是罪惡的惡靈。

 

  在紫荊記憶中,以前小姑不是這樣的,不顧女子的身分,踰矩到宗祠靜坐,灑掃環境,把每個牌位擦得發亮。她說過,祖先們是己身的過去,己身則是他們的延續,藉由祭拜將彼此連接起來,記憶則是最好的黏著劑,這樣即使處在偌大的時空中也不會感到寂寞。

 

  紫荊小姑後來卻親口否定家裡最讓她感到驕傲的地方。她到國外前,交往數年的男朋友被家裡人強迫分手,紫荊不知道這是不是讓她改變的原因。

 

  她後來變賣了祖父的祖厝,被當作叛徒趕出去。三年前,紫荊高中畢業,那年暑假,她小姑泡爛的屍體送回家裡停斂。

 

  紫荊哀傷地停頓下來,憑弔逝去的生命。

 

  「她的遺書只寫著四個字──我被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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