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又到了兩名少年的閨密時間,箕子自認早來了,胡理卻已經坐在早餐店他們內定的小桌上,一派端莊地神遊。

 

  「怎麼?你家生意又旺到賣到早上?」箕子大氣扔下裝飾用的書包,大喇喇在板凳上翹起一雙長腿,和胡理看上去有著教養上的對比。

 

  「別提了,我家大冰箱的庫存全炸完了。每次有什麼貴客來,都會連帶招惹其它的好兄弟,幾乎來不及換油,差點炸到發爐。」胡理不堪回首,他爸還不時踹他屁股,直說生意人的小孩就是要能吃苦,繼續奴役他到凌晨四點。他洗個澡,把今天小考範圍再溫習一遍就出門上學,完全沒睡。

 

  「阿理,有道是善者殺惡者放,你就是太乖、太懂事,不然這世道只要亮出你想考醫生這塊免死金牌,你爸把雞排攤賣了都要供你讀書。」

 

  「那個二手攤子不值錢的。我爸就我一個兒子,沒有我逃避的餘地。」胡理依然處在要睡不睡的狀態,箕子先去叫完兩份早點,拿著兩杯飲料回來。

 

  「也虧你身體好,到現在肝還沒爆掉。」

 

  胡理低啜著蛋蜜汁,雖然現在號稱是平凡人,但身上總是有千年狐狸的尾巴鎮守,連最基本的小兒感冒也沒得過。

 

  「箕子,生肉沒有用。」胡理抬起一雙略顯哀怨的漂亮眼睛。

 

  「什麼?」箕子腦筋轉了一圈才想起昨天的話題。「我就隨便說說,誰知道妖怪怎麼變強?我又不是妖怪。」

 

  「說的也是。」胡理只恨鴕鳥心態的自己。過去不是沒碰過隱居在人間的同伴,只是當他們有意示好,他總是躲得比誰都快,妖際關係盡斷,事到如今才想起老鄉的重要。

 

  胡大公子從以前就是把一切事情安排妥當的實作派,問題不會擱過夜,箕子看他為漫畫主角苦思至此,覺得升格成考生所帶來的壓力可能損壞到好友智商。

 

  「你那個主角好歹有什麼背景吧?不然怎會以為自己可以和強者匹敵?三界之中,最難修煉就是妖怪。各族惡鬥,又不時得摃上專門捉妖的道門老派,大環境嚴苛,五百年成人、五百年成仙,再是千年雷劫。一個毛頭小子想迎頭趕上前人,一定要走後門才行。」

 

  胡理呆滯看著早餐店牆上的黃漬:「他爸是大妖怪,修為全轉去他身上。」

 

  他不太明白「妖力」轉移這種事,又不是捐血,而且他不喜歡被迫承擔。只是上星期看他爸在染頭髮,過去幫他弄,順便問他能不能把金丹收回去。他爸譏笑誰不想當回風姿凜凜的大妖?但世間本就有得有失。

 

  「你也不必沮喪,靠爸爸已經是流行趨勢。」

 

  「不用安慰我……安慰他,他當人當太久,對妖怪實在沒有概念。」

 

  箕子「啊」了一聲,睡眠不足的胡理還真以為他有好主意。

 

  「依然是漫畫定律,通常主角遇到危機就會爆發潛能。你試著讓他快死掉看看,說不定就會突然變身。」

 

  胡理眼神都死亡了,要是有什麼萬一,母親和妹妹下半生倚靠誰?憑他爸的個性一定會把他拖出棺材鞭屍,而社會版再加一則考生憂鬱症自殺的報導。

 

  不,說不定登上的是奇聞異事版面,從高中生變成死狐狸。混血真的很傷腦筋,常被自我認同所困擾,而且要等蓋棺論定死翹翹才知道自己到底是人還是狐。

 

  

 

  胡理整天掛著半垂的眼皮,當他自習課上台轉達導師的話,督促同學們模擬考要再加油,希望下次排名能有所提升。

 

  大概是他睡眠不足的眼神太殺,同學們立即哭喊:「對不起班長,我們會以死謝罪!」

 

  胡理針對幾個錯誤率高的題目,一邊在黑板解題,一邊思考怎麼才能弄來瀕死經驗,如果弄假成真,他會記得夜夜給箕子鬼壓床。

 

  當他轉過身,發現班上一對孿生姊妹花踮腳趴在講台邊,眼巴巴望著他。小袖想背叛爸爸偷吃速食店炸雞也是同個眼神。

 

  「班長,不要生氣啦,你這樣好可怕喔!」

 

  「我沒有生氣。還有,要對我使美人計,等妳們發育完再說。」

 

  雙胞胎含淚回座,太可恨了,一年級的時候至少還會害羞兩下。

 

  「誰還有問題?不用客氣,儘管問。」

 

  班上一堆男同學舉手:「阿理,你妹電話幾號?」

 

  「想認識我妹,先好好認識我這個大舅子。」胡理略略瞇起睏倦的長眸,教室瞬間安靜下來。

 

  小妹胡袖待人處事非常隨性,出遊的邀約來者不拒,總是一臉天真地說:「大家都是好朋友啊!」把她的追求者耍得團團轉,多麼純真而殘酷。

 

  想到妹妹,妹妹就來了。今天放學,小袖跑來校門口接哥哥,不及大腿三分之一的運動短褲配上一雙勻稱長腿,幾乎讓他們學校男生的審美觀往肌肉美偏去。

 

  「哥,這裡、這裡!」

 

  胡袖笑顏燦爛把胡理招來後,就晃著空蕩蕩的錢包給兄長看。胡理明白了,原來是披著少女外皮的餓死鬼來蹭飯。

 

  他們到學校旁的自助餐店挾了半隻油雞當點心,不一會桌上狼籍一片,胡理撿著妹妹吃剩的雞骨頭,細細挑著幾絲餘肉,最肥美的地方都留給發育中的小妹。

 

  「要不是妳清純可人的外表,我還以為多了個弟弟。」胡理記得母親連他的睡姿也照世家規矩要求,胡袖卻能盡情翻滾,摔下床也有父母兄長抱回來安睡。

 

  「是呀,我們應該互換性別才對,你不當母狐狸好可惜呢!我相信哥哥一定能繼承宗主婆婆年輕時的名號,讓三界能者拜倒在你裙下,搶著舔你腳趾。」

 

  「我的腳何辜?」

 

  胡袖打了飽嗝,血糖充足後才想起正事,從她那一串籃球、球鞋、太極劍零零總總的雜物中翻出一疊信,新舊不一,也沒有正式郵戳。

 

  「哥,毛毛和阿麗寄了戰帖過來,叫你要嘛棄權,要嘛洗好脖子等著。你說呢?我該不該寫幾封血書回去?」胡袖笑彎一雙月勾似的眼。

 

  「請不要挑起無謂的紛爭。」胡理接過信看,其實裡頭火藥味不重,大半都在慰問小袖妹妹過得好不好,不過一提到他就語氣大變,好像他剝過他們氏族的毛皮一樣。

 

  雞排攤老闆稍微提過狐族的家務事,放眼狐族子弟,胡姓人口當數第一,再者秦家和毛氏分庭抗禮,其餘小宗則是投靠大家,看看能不能混個心腹幕僚好影響上層的意思來保住家族利益。

 

  因為和老爸的親戚太不熟了,胡理向小妹問起對手的資訊,只知道兩個表姊妹的人形與他年紀相仿,在人世有各自的居所。

 

  「你們應該見過,媚阿姨說,你們曾在同一個幼圈養著。」

 

  胡理回想起毛茸茸的小伙伴們,不由得納悶。狐族待遇女尊男卑,小母狐自有一套小閣,公的才扔到院子裡放養。

 

  「這次候選人都是公的,聽說阿姨們哭倒一片。」胡袖笑笑說道。

 

  胡理想像著原本嬌美的敵人,變成像他爸那樣的敵人,似乎可以發自內心痛毆下去,提高一點勝算。

 

  「改規矩嗎?」

 

  胡袖搖搖頭:「幾年前流行疫病,來不及成人的都死了。」

 

  「我都不知道……」胡理呆坐好一會,難怪夢中的老宗婆看起來好傷心,卻什麼也沒說。

 

  「哥,你是不是想改志願當獸醫?」

 

  胡理一怔,或許這是個補救的法子。

 

  「那麼媽媽和街坊叔叔阿姨又該怎麼辦?」

 

  胡理一直以為小袖單細胞,不會去想這種事,但世上最明白他尷尬身分莫過於有著同樣困擾的胞妹。

 

  外公家的人如蛇蠍,而華中街的人照顧他們兄妹十多年。他是不可能為官了,能夠做為報答就是在他們老了之後,至少街尾那個賣雞排的人家有個大夫,什麼急症都可以叫他來幫忙。

 

  還有母親,要是雞排攤夫人不在了,家裡的雞排大叔不知道還能不能笑得那麼囂張?

 

  「哥,阿麗他們說,新宗主可以立三條新規矩。」

 

  「嗯。」雖然胡理的目的不為此。

 

  「如果新任宗主下令人類也可以搬進老爸老家,這樣爸爸媽媽就能在一起了。」胡袖殷切地說,依然是以為夢想總會成真的小女孩。

 

  胡理伸手越過桌面,輕輕揉著小妹的髮。

 

 

 

  油雞只是開頭,他們兄妹倆沿著大街散步,胡袖只要食指一點、往他腰帶一扯,胡理就得掏出錢包嘆息。要是他能輕易面對小妹難掩失望、委曲摸著肚子的可憐模樣,這世上大概不再存有能撼動他理智的事物。

 

  他低頭看胡袖抓起比臉大的煎包,分作三口吞下的幸福模樣,數落她沒吃相的話在腦子轉過一圈,最後只叫她「小心燙」。

 

  胡袖吃光胡理預定的參考書錢,終於打了個飽嗝。

 

  「哥真疼我。」

 

  胡理沒被妹妹爛漫的笑容鬼遮眼,皺眉緊盯著她鼻尖微微淌下的鼻水和嘴角油漬,果然,胡袖告白完就撲過來了,不等他掏出衛生紙就把臉上所有不該有的污漬全擦在他的水手制服上。

 

  他想起好友不停對自家小妹釋出的好感,直把小袖當作不沾塵污的小仙女,有瞬間真想把這小妮子綁一綁送給箕子。當然只是想想而已。

 

  胡袖微尖的耳朵突然一動,大街一片車水馬龍,響起突兀的雞鳴。

 

  「哥,真正的戰帖來了。」

 

  胡理只依稀感覺四周的日光暗下,他和小袖以外的行人似乎隔了層膜,除此以外的異常,憑他這雙肉眼實在無能為力。

 

  胡袖從她那串雜物抽出長條布包,一把扔到胡理身上,胡理才接過,妹妹就大喊:「預備備──」

 

  「小袖,等等!」

 

  胡袖踢倒胡理下盤,趁他重心不穩,攔腰抱起自家大哥,拔腿衝刺。

 

  胡理哀莫大於心死,人類男子和公狐狸的差別之一,就是他需要兄長的面子。

 

  「哥,所謂養妹千日,用在一時,你不用太見外。」

 

  「成語是這麼用的嗎?」

 

  胡袖健步如飛,四處尋找適合開戰的地點。胡理勉強從她的臂膀撐起身,往後看去,追兵是三個穿著黑色大衣的高大男子,統一戴著紅頂圓帽,看不清臉,從袖口露出的上肢不是人類的手,而是四根指爪。

 

  胡理有點傻了,畢竟他很久沒見過他爸以外的妖怪。

 

  「前面巷口左轉,我記得到底是剛闢好的公園預定地。」

 

  胡理沒記錯,但就因為新工程的關係,巷底和公園之間多了一層柵欄。胡袖把胡理抱上去,胡理艱難踩在接近兩米欄杆上,低身要把胡袖拉上來,胡袖卻背過身,從布包抽出長劍。

 

  「小袖,這裡是巷弄,不適合刀劍!」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玩法。」胡袖壓低重心,右足前踏,單手將劍擺出直刺的架勢。「哥,正好看看我適不適合作你『傍身』?」

 

  狐族宗主遴選,可挑選兩個幫手同行來保護他們心中的王,稱作「傍身」。

 

  胡理想都沒想:「不適合!」

 

  胡袖無奈扁扁嘴,回神面對第一個來到她身前大張兩爪的雞臉男子。她一個前擊,劍尖不偏不倚點住咽喉,男子模糊「咕」了一聲,就被貫穿偏長的頸子,歪首倒地。

 

  下一個男人直往胡袖撲來,在她分神抵擋的同時,第三個男人振翅飛上柵欄,雙足穩貼落在胡理身旁。

 

  胡理聽見心臟碰碰巨響,腦海轉過許多面容,下一秒,男子佔了半邊臉的尖喙,直向他胸口啄來。

 

  剎時間,長劍如箭矢飛來,一舉射穿雞男,讓牠抱著憾恨雙足朝天墜落。

 

  胡理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急得對下面喊道:「小袖!」

 

  胡袖手無寸鐵對上比她壯碩兩倍有餘的敵人,無畏邁步向前,雙手拿下那支長脖子,反手一轉,最後一隻雞男當場嚥氣。

 

  胡理縱身躍進血濺三尺的案發現場,忍住對妹妹搏命演出的憤怒。

 

  「小袖,有沒有受傷?」

 

  胡袖暗地鬆了一大口氣,又朝胡理亮出無賴的笑容。

 

  胡理剎時明白了胡袖的用心。妖族血親之間總有種特殊的感應,她一定預感到什麼壞事,才會大老遠跑來接他回家。

 

  「哥。」胡袖在兄長身邊轉了一圈,然後半跪下來。

 

 

 

  幼年生病那時,她常被宗主阿婆攢在懷裡帶著走動,宗主的手指和媽媽不同,涼涼的,摸得發燒的她像吃飽餐一頓雪花冰一樣舒服。

 

  她發現宗主那些日子總愛停在某處靠外的樓台,等到她病好過一些,聽出那是哥哥的聲音,急忙從宗主的袖口探出頭來,底下和一群毛球跑跳的小男孩正是胡理。她哥哥在外公家受傷之後,表情都不見了,有時還變得很嚇人。能再看見他笑,胡袖好高興。

 

  到了放飯時間,宮人帶了一盤糕到院子餵食狐崽子。小狐們爭先恐後湧上去,小男孩出面維持秩序,要同伴們排排蹲好,他用人的十指仔細均分有些燙手的糕點,確保每隻小狐都有的吃。

 

  胡袖聽宗主低聲自語:「得了權勢,有所做為,然後呢?」

 

  小男孩忙完,由站姿再次俯下身,兩手把食物壓在草地上,埋頭享用起點心,就和其他小狐狸一個樣,不以為自己有什麼特別。

 

  胡袖抬頭看宗主那雙長年冰凍的美麗眸子幾乎要融化開了,連病弱的她也感受得出,宗主阿婆真的好喜歡她哥哥。

 

  「小袖兒,王者之路並不好走,要有為大道犧牲的覺悟。」

 

  她掙扎翻過肚子,仰起頭,宗主抓抓她困惑的毛腦袋。看上去小狐群感情融洽得很,有誰料得到牠們日後會為了大位一決生死?

 

  「現在連人都不稀罕古時的聖王,畢竟他們世界最終得勝的王總是沾滿血腥的霸主,以為那才是真理。但人之所以為人,妖之所以欲為人,豈是為了把那顆能思索天地浩瀚的七竅玲瓏心耗在爭權奪利?」

 

  宗主在胡理身上看到一種特質,和美貌雅姿、聰黠慧敏無關,若說是溫柔善良,又不夠貼切。

 

  「為免寬容被以為窩囊、成全被譏為怯弱,那顆心被無知小輩踐踏──」

 

  胡袖精神抖擻聽著。

 

  「小袖兒,在那之前,保護好他。」

 

  所以胡袖早早回絕表兄弟百般示好,什麼要他們胡姓分擔風險或投效他姓取得最大利益的話,她聽不懂。她支持胡理不僅因為這是自小疼愛她的兄長,還有因為這個男孩子是她身負御令輔佐的王儲。

 

  

 

  「這是幹嘛?」胡理扶起莫名跪他的妹妹。

 

  「哥,就讓我保護你吧?你可以挑兩個傍身赴會,我要當你左手。」胡袖誠懇請求。

 

  胡理兩眼有些發紅:「小袖,我真的不想把妳牽連進來。」

 

  「你要是成了青丘主子,我就是功臣了,記得養我一輩子。」胡袖早早想好賣命的條件。

 

  「妳吃了十五年還不打算放過我?」

 

  胡袖攤開自小習武佈滿粗繭的右手,扣住胡理幫忙家裡生意總是被熱油燙得脫皮的左手,無視自己一身雞血味,奶聲奶氣黏上去。

 

  胡理右手輕拍小妹的額髮,就像對待這一生的珍寶。

 

  「小袖,這件事就別再提了,我絕對不會同意。」

 

  胡袖只是瞇著眼笑,腦袋在胡理懷中亂蹭一通。這讓胡理有些後悔把妹妹寵過頭,害她從來不把他的叮囑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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