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理自青丘歸來之後,因為日有所思,讓他得以在夢中再見宗主。

 

  明知自己決定為人當下,就再也沒有見她的資格,他還是仗著年紀小無恥耍賴,也由於他身上連著宗主一條血肉,被他的意念煩不勝煩,雪白大狐還是來到夢中的雲端,冷眼俯瞰著他,即便他往天頂伸長手,也搆不著她半分。

 

  第二次夢見,他就學乖了,四肢伏地,一句人話也不說,就這樣默默爬上大狐所在的白玉臺,安靜偎在她身邊。

 

  如此三次、五次,大狐發出嘆息,狐身化做白髮的美人,用人形的長指撫摸他腦袋。

 

  不用別的人來怨他忘恩負義,胡理也明白老宗婆有多疼愛他這個沒心肝的異類。

 

  等長大之後,他對入夢已經習以為常,還把醒時沒讀完的書帶進去唸,算是另類的睡眠學習法。

 

  他在父母面前總想表現出最好的一面,尤其要讓過去受盡委屈的母親感到驕傲,把規矩倒背如流。但在夢中,他可以枕在宗主的大腿上,嘴巴含著宗主剝給他的葡萄口齒不清說起學校的事,不用擔心外人的目光。

 

  人壽短,妖命長,他以為自己可以永遠坐享這份榮寵,直到前些日子,她冷淡地說:「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他直覺認為老宗婆不要他了,因為他越長越大,和真正的人愈來愈像。

 

  「哭什麼?不關你的事,只是我快死了。」

 

  胡理無法接受,寧可這是宗主大人討厭他的藉口。他沒有爺爺奶奶、外婆早死、外公待他狠絕,只有老宗婆。

 

  「一堆鳥事,從紈褲和奸小之中選個毛?還要閉宮和繼承者交代後事,沒空理你這隻呆崽,你也該和族內劃清界線。」宗主難得叨叨抱怨,不像平時都用單詞解決對話的她,而那雙孤高的眸子始終緊閉著,不去看他。

 

  「有什麼是我能做的?」胡理呆怔問著。

 

  「你還能做什麼?」宗主尖銳反問。

 

  他這些年來佔著她所有柔情,結果什麼也回報不了嗎?

 

  「老宗婆,我不是您最疼愛的狐崽子嗎?」胡理強勾起笑,宗主瞇起冷冽美目,警告他別說傻話。「我後悔了,把您的位子給我吧?」

 

  任憑大狐聰明蓋世,也沒料到她琢磨許久的道別會讓胡理失心瘋至此。

 

  「太遲了,現在的你又憑什麼?」

 

  胡理在夢中跪了一晚,任憑宗主怎麼訓斥都不走,耗盡她最後一分憐惜,終在候選名單添上他的名字。

 

  外傳是宗主老來昏聵才選上胡家長子,但胡理清楚明白,那本該是屬於他的東西。誰叫他輕賤之後才想回頭要,徒增她眼中的憂慮。

 

  老宗婆,請您一定要等我,我一定會來到您身邊……

 

 

 

  胡理幽幽醒來,發現不是身處於他乾淨整潔的房間,而是箕子背上,想起今晚一連串衰事,出師不利,無功而逃,該殺軍師以儆效尤。

 

  感覺到身後動靜,箕子慢下腳步,著急問道:「阿理,你身體好燙,還好嗎?」

 

  「箕子,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胡理含恨往他右耳吹氣,箕子著實打了記冷顫。

 

  「啊啊,我都說過上百句對不起了!」

 

  胡理在箕子肩頭乾嘔好幾聲,強烈的不適感幾乎以為自己真要死去,好不容易才緩過氣,身後卻發出衣料撕裂的聲音。

 

  箕子想帶胡理到最近的醫院,卻被揪住頭髮制止,他偏過頭,只見胡理那雙眼泛起妖異的綠光,斷斷續續擠出喉嚨的字句。

 

  「找個……隱蔽的地方……快……」

 

  箕子不敢再廢話,全力奔跑著。胡理努力遮掩身上的異變,躲避街道遍佈的監視器。十來分鐘過去,箕子已大汗淋漓,站在昏暗巷弄的第四間老樓房,氣喘吁吁掏出鑰匙。

 

  「太好了,嬸婆不在。」

 

  胡理恍惚聽見鐵門扣上的清響,然後箕子和他跌坐在大門內,一時半刻,兩人都沒辦法再移動任一根手指。

 

  滿室薰香,狹長的屋內只有神壇上兩盞紅燭光。胡家一窩妖怪,不拜神也不祭祖,胡理只在向街坊拜年的時候見過這種擺飾,有的神像慈眉善目,有的則是正氣凜然,但箕子家的都不是,那位受供奉的紅衣娘子直朝他張開血盆大口。

 

  箕子先捂住胡理的眼,把他按下頭,又往神壇爬去,恭敬三叩首。

 

  「紅姑娘娘,這是阿理,我和人一向沒什麼緣分,才會交個妖怪朋友,請手下留情。嬸婆回來也先幫我保密,謝謝了。」

 

  看紅衣娘子又回復畫中翩然仙姿,箕子才鬆口氣,回頭扶著胡理上二樓,把額前不停冒汗的胡理放到房間的行軍床上。

 

  「阿理,我去倒茶過來。」

 

  胡理等箕子走遠,強撐起身子,把緊繃的長褲連同內褲一起拉下,腰下除了一雙人類的腿,還有一條白毛尾巴。

 

  他把屁股那條大毛尾巴攬到身前,毛草悶得濕黏一片,幾乎蔫了。

 

  「原來是白的……」胡理拉了拉尾梢那抹不合群的紫毛,原來母親說的沒錯,要不要拔幾根給她作紀念?

 

  「匡啷」,水杯翻倒在地,茶水濺滿一地,箕子目瞪口呆看著床上那隻對他皺眉的公妖精。

 

  胡理下意識抱住大毛尾巴,白皙修長的腿在床上赤裸著,腿間的私處若隱若現。

 

  修行中的小道士對上半成形的狐狸精,最終以小道士爆鼻血昏倒作結。

 

  十分鐘後,胡理屈膝抱著長腿和鼻尖塞著衛生紙捲的箕子並肩坐在床緣。

 

  「你不會告訴小袖吧?」

 

  「不會,我也不會讓我妹跟一個變態在一起。」

 

  「嗚嗚,明明是你勾引人家……」

 

  「箕子,我這樣該怎麼回家?」胡理晃晃恢復蓬鬆模樣的毛尾,都是它害他和變態共處一室還不能穿上褲子。

 

  「你看能不能把它綁在某隻腿上,還是用膠帶固定在背後。」箕子伸手摸摸,手感相當柔順舒適,令人愛不釋手,是被胡理瞪到不得已才放開手。「阿理,不得不說,這尾巴長得可真好。」

 

  胡理自我品評一番:「我也這麼覺得。」身為一名毛團愛好者,不管是毛色、毛量和形狀都甚得他歡心。

 

  箕子找來一捲塑膠紅繩,嘗試上述方法可不可行。

 

  「阿理,痛要叫喔!」箕子用力把尾巴和右腿捆成一份子,打上蝴蝶結。

 

  胡理只悶哼兩聲,好不容易捱過痛處,以為成了,起身走個兩步,卻完全沒辦法保持平衡,跌個滿頭包。

 

  「箕子──!」胡理維持趴姿,咬牙轉過頭來。

 

  箕子只好戰戰兢兢扶回胡大少爺,解開蝴蝶結,不僅白作工,白淨的腿上還被勒得留下一圈圈瘀青痕跡。

 

  「對不起,我沒想到你這麼細皮嫰肉,要不要再試試背上?」

 

  胡理天人交戰,他真的好想殺掉箕子,可惜不是時候。

 

  箕子感覺到胡理的殺氣,動手前再次估算可行性。想到兩個高中男生一個半裸一個拿繩索已經夠糟了,要是往背上動刀,就變成一個全裸一個淫笑在他背後拉緊紅繩。他師父有視人記憶的神通,要是被窺見這段,絕對會被逐出師門。

 

  「你全身也只化出毛尾,可能是被敕勒術衝開部分封印,可能再過一段時間就會變回來。」箕子決定放棄。
 


  「很好,我喜歡這個推斷。那麼雞蛋子大師,一段時間是多久?」

 

  胡理不太開玩笑,除非是他開心或是生氣的時候,箕子斷言,現在的胡理因為他胡搞瞎搞害得吃上那麼多苦頭,非常、非常生氣。

 

  「我不知道,我去問師父。」箕子低著頭離開。

 

  箕子走後,胡理抬頭望著水漬斑斑的天花板,又看向房間簡陋的擺設,不少東西是他爸買新的給他,他再把舊物轉送給箕子。書桌上都是古籍和畫滿符術的回收紙張,還有一只相框。

 

  那是國中畢業那個暑假,媽媽帶他們三個小孩去旅行,雞排攤老闆因為盲腸炎在家休息。那時小袖臉上雀斑還在,他和箕子也還沒抽高,一起朝鏡頭燦爛喊:「雞!」十分青澀。

 

  箕子總說那是他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真想用胡家二兒子的身分生活下去。

 

  胡理拍拍尾巴,告訴自己清醒點,同情是一回事,該揍白目的時候絕不可心軟。

 

  箕子回來了,哭喪著臉說他聯絡不上師父。

 

  「算了。」胡理的脾氣也耗光了。

 

  漫漫長夜,胡理提議說來唸書,箕子笑稱他都把課本放在學校,被揍;想看電視卻沒有電視機,也沒有任何音樂播放器,讓胡理深切體會到箕子的物質生活有多慘澹。

 

  「對了,我前天在回收子車翻到壞掉的收音機。」

 

  「然後呢?」

 

  箕子遞給胡理一個像音響喇叭、不知道是幾零年代出廠的磚型古物和一把螺絲起子,希望他能妙手回春。

 

  「阿理,你不是想當醫生嗎?來來,電器大夫!」

 

  「先修好你的腦袋比較重要!」

 

  華中街以前有個專門修繕收音機和隨身聽的老人家,在騎樓擺個小小的攤子,胡理小時候沒少受他關照,喪禮也替無子的老人捧斗。

 

  興許老人在天上保佑,古董收音機就這樣被他救回老命,繼續殘喘於世。

 

  他們半躺著聽歌,生出幾分睡意,箕子突然想到:「阿理,你要是整個變回原形,我就可以抱著你睡了!」

 

  胡理:「去死吧!」三連發。

 

  「不過你房間真的有點冷。」

 

  「呃,應該說是陰氣吧?」箕子乾笑兩聲過去,「我嬸婆是尪姨,專門養小鬼,你看到什麼罐子罈子都別開打吶!」

 

  胡理早知道箕子嬸婆是特種人士,當初就不該和箕子一起下跪求她當箕子的監護人,看來也沒怎麼在照顧他。

 

  「你別誤會,嬸婆對我很不錯了,只是她性子比較冷,不像你是外冷內熱。」箕子左右十指反覆扣放,苦澀說起家裡事。「她說我和鬼魅無緣,沒辦法教導上古神巫的我,不辭辛勞為我找了高人拜師,這已經是莫大的恩情。」

 

  「箕子,你以前不是最怕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為什麼要踏進那個世界?」那裡胡理不夠了解,無法不擔心。

 

  「阿理,我們認識三年,我還是不敢承認我有陰陽眼,那種不斷否定自己的感覺實在太痛苦了。」箕子縮著手腳,聲音很微弱。

 

  胡理就是明白,才怕他被有心人士欺騙,迷惘的時候不管誰伸手過來,都會不顧一切緊抓著,哪管會不會被帶往深淵。

 

  「你別多想,我師父真心把我當自己孩子對待。他很厲害,什麼都會,教我很多道理。」說起喜歡的人,箕子又振作起來。

 

  胡理必須承認,比起三年前給親生父母「養著」的箕子,現在的箕子變得自信開朗,雖然白目程度也與日俱增。

 

  「像我師父除了道術,還會高中考試。他耐心教我一整晚數學,不但不生氣還溫柔地說:『唉,小雞,你沒救了。』對我真的好好。」箕子沉浸在美好的師徒之情中。

 

  「你都被放棄了還沾沾自喜?」

 

  箕子半閉上眼:「你家人也對我好好,小袖總是送來我最愛吃的炸九層塔。」

 

  「因為我媽叫她帶給你的鹽酥雞和配菜全被她在路上吃掉了,你只是個撿剩菜的,醒醒吧!」

 

  「阿理,我以後會大富大貴,對我好的人,我都記得……」

 

  胡理拉好箕子身上的被子,箕子眼皮都合上了,還露出噁心的幸福笑容。

 

  「跟你說,已經有人預約我去當他們國師,嘿嘿,就是前些日子宣布參選大總統的申家……」

 

  胡理全身僵直,比起房裡的陰氣,聽見那個家族的名號更讓他打從骨子底發寒。

 

  他腳邊突然一空,毛尾消失無蹤,因為那是異類的象徵,不容許存在世上。

 

  胡理想把箕子叫醒,詢問申家的事,可才伸出手,入睡的箕子無意識呼喚:「爸爸……媽媽……」

 

  胡理收回手,他沒有資格干涉箕子的人生,阻止箕子努力得來的發達之路。

 

  申家不與一般地迷信,把仙士當神在拜,保證箕子下半身衣食無虞,不再是被父母拋棄的窮苦孤子。

 

  胡理把衣物穿戴好,他打開床頭的零錢餅乾盒,把三千塊全數放入。

 

 


  胡理回家的時候,雞排攤正在收攤,胡老闆戴著皮手套,低身刷洗十來個鐵盤。

 

  「爸爸,肉粽伯找你過去。」

 

  胡老闆哼哼起身,擺出幹架的姿態去找鄰里,結果在那邊只嗑了兩粒花生,又大搖大擺回來。

 

  「臭小子,你竟然騙我,根本沒事!」

 

  胡理正好洗完最後一個盤子,裝作沒聽見。

 

  「老子才不會誇你。」胡老闆關上外邊鐵門。

 

  「我也不需要。爸,今天生意好不好?」

 

  「你以為你很重要嗎?你媽出來站台,和你爸打得可火熱。袖袖也難得來幫忙,但只會偷吃客人的料,應該把她鎖起來才對。」

 

  「可是媽媽膝蓋不好,不能久站……我下次不會出去那麼久了。」

 

  「理崽,我跟你媽討論過,你以後就別出來拋頭露面,去忙你的事,別讓人家說我兒子命苦。」

 

  胡理悶著頭把鐵盤掛好晾乾,胡老闆在他身後攬胸等他回答,他回頭卻全力往父親撞上去,撞得兩人都眼冒金星。

 

  「做什麼?臭小子!」

 

  「明明一點也不辛苦,自以為是的老狐狸!」

 

  說完,胡理就滿腹委屈跑回自己房間,剩胡老闆氣呼呼站在廚房。

 

  「都幾歲了,一天不撒嬌是會死嗎!」

 

 

 

  胡理今晚又入了夢,夢中雪白巨大的九尾狐和他這隻少年狐,兩相對峙。

 

  「想採補還得用嫖的,狐族之恥!你處一輩子吧你!」

 

  被爪子巴頭,他嗷嗷哀叫。

 

  等大狐比較不生氣一點,他才偷偷靠過去,大狐原本半闔的金眸睜開一些,看他想耍什麼把戲。

 

  老宗婆,瞧!他轉過身,把末梢帶紫的白尾展現在大狐面前,不住得意,他也算隻成狐了!

 

  像是冰山雕成的大狐似乎忍不住笑了。

 

  大狐作勢咬住他的後頸,他四爪伏地求饒,不一會又被大狐叼在腳邊,細細舔拭他的身子,潤濕他的白毛。

 

  ──老宗婆沒有孩子,不要怕寂寞,小理子作您的崽子。

 

  夢醒的胡理看著擱在床頭的兩隻光滑的手臂,明明是相處十多年的肢體,熟悉不過,卻突然覺得好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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