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睜開眼,看年輕的御醫傻怔怔望著他,一雙桃花眸子腫得像核桃,眼眶還遺留水痕。

 

  「裴要,朕沒事的,還有些餓,你弄點好吃的過來吧?」宣帝嗓子啞了大半,笑容卻非常溫柔。

 

  裴要依然呆坐在宣帝身邊,緊抓著他還泛著青色的手指,良久才擠出一句抱歉。

 

  抱歉他沒有檢查韓公子帶來的糖飴,抱歉他讓宣帝一個人在宮中痛了那麼久,抱歉沒有隨時隨地守在他身邊,抱歉他差點就沒把他救回來,世人就失去這麼一個好皇帝了。

 

  宣帝伸手撫摸裴大夫憔悴的臉龐,裴要幾乎要掉下淚來。

 

  「多虧有你在,我才會還在呀,快去弄飯吧!皇后在你身後,快把你瞪出洞了。」

 

  裴要這才跳起身,把位子讓給一國之母。

 

  戚皇后板著臉斥責宣帝輕率,竟給賊人可趁的機會,宣帝蒼白的臉討好笑笑。戚皇后一夜無眠,戰戰兢兢在床邊守著,身子已疲倦不堪卻強撐坐好,誰叫她哭起來沒有裴要好看,沒撒嬌的本錢。

 

  「羅敷,差點就害妳做寡婦了。」

 

  「皇上,這一點也不好笑。」

 

  「打個商量,等朕病好,咱們趕緊來生孩子好嗎?」

 

  戚皇后忍了許久,終究泣不成聲。

 

  宣帝一生幾乎符合大夏國君的傳奇,從民間戲丑到皇家子,在位僅立戚氏一后,不好女色。而經此事變,宣帝破了明帝紀錄,沒有活過而立之年,成為史載最短壽的明君。

 

  

 

 

 

  宣帝抱著病軀下床,頭一件事不是去見韓謇,而是命近衛攙扶到太史院。

 

  因武帝和韓相都是惹事料子,留下許多史料需要統整評判,宣帝一朝的史官特別繁忙。

 

  宣帝不想叨擾太久,也沒有時間和力氣說客套話,開宗明義向史官討要紀錄。

 

  奉太史端來墨跡未乾的竹簡,「韓謇弒君」的字眼狠狠刺痛宣帝目光。

 

  宣帝請近侍端來一盆水,當著史官的面把史書扔進水中,看著墨字化開。

 

  「奉諍,你既是韓相提拔的學士又是韓謇的學生,就當作沒這回事。」

 

  奉太史朝宣帝拱手,連三拜揖。

 

  「陛下,即使貴為君王也動不了史冊,臣會另外撰寫一份。」

 

  宣帝近乎哀求說道:「你明知韓謇為人,他不知情,他是被陷害的!請看在相爺和先帝份上,不要讓他擔這個污名。」

 

  「陛下,韓太傅親手下毒害您幾死是事實。」

 

  「他若是要我性命,我也該親手捧給他,先生沒有錯!」

 

  奉太史再次向宣帝拜了拜,宣帝紅著眼,哪會不明白史官的意思。今日韓謇會在天牢,受人流言蜚語,都是被他這種心態害的,使與世無爭的韓謇才會成了歹人的標靶。

 

  「陛下,大夏不是沒有皇帝敢動史冊,太祖曾燒過周太史的手筆。太祖三燒,太史三寫,為的是什麼?」

 

  宣帝聽韓謇在課堂說過這典故,當時的奉太史還在堂下對韓老師的小娃娃擠眉,沒想到會在今日用上。

 

  「臣必須讓陛下謹記,愛之足以害之。」

 

  「太史有理,朕不敢違逆。」宣帝雙足軟下,頹倒在地,奉太史忍著不去扶持。「只是我不敢想後人會怎麼說他,他把我教養成人卻落到這步田地,韓家收我何用?我對不起老爺子,我沒有臉去見相爺……」

 

 

 

 

  宣帝走後,奉太史坐在案前,遲遲未下筆。旁的史官走來他身後,問他真的不能通融一二?

 

  先撇去眾史官想哄小皇帝不哭的私心,忠實記下這筆,不僅傷害韓公子的清譽,還會讓後世的人以為韓相不會教子,更甚者誤以為賢臣盡忠報國卻換得後人淒涼的結果。

 

  但韓公子明明是韓相磊落一生留下來最美好的花果,後人不會明白沒有作為的韓謇好在哪裡。

 

  史官就算有鐵打的腰桿卻也是肉做的心,正史最後隱去了韓謇的名字,就讓後世去揣測真相──

 

  宣帝六年,韓生毒殺宣帝。

 

 

 


  宣帝被百官攔在宮前。

 

  「皇上,這種事不可再有,請早做決斷。」一向對兩人關係總是閉著半隻眼的老閣臣們,一同前來晉見。

 

  宣帝虛弱一笑:「先讓朕見過韓卿再說。」

 

  「你又不是傻的,哪不知道這些老頭子的意思?只要你說清楚韓謇是去是留,給你在牢裡鋪床陪他共度良宵都沒問題!」蘇相手執象笏,炮火全開來咄咄逼人。「但你要是留他下來,就請做好日後殺他的覺悟!」

 

  宣帝看進諫的臣子沒有外人,艱難表明心志。

 

  「朕只是想和韓謇在一起,求你們成全……」

 

  蘇相第一次開口稱他「陛下」,絲毫不為宣帝的悲傷所動。

 

  「先帝和相爺傾盡全力才保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韓公子,你要我們成全你,那誰來保全他?」

 

  「我呀。」宣帝哀淒說道,自己也覺得這個答案說服不了誰。身為皇帝,原來想把一個人完好無缺留在身旁也辦不到。「蘇卿,相爺交代給你什麼?」

 

  「一邊國君一邊獨子,還能說什麼?」蘇相重重哼氣。「他要分了你們還不容易?但無論如何,都想你們兩個孩子好好過下去!」

 

  宣帝能比狠心的惡人更冷情,但碰上相爺的好,想起早年韓相疼寵他的笑容,臨終前還抱病為他籌謀,把韓謇該享有的時間分去大半。宣帝那點執念根本抵抗不了排山倒海襲來的溫柔,就這麼全盤崩解。

 

 

 

 

  宣帝推去旁人扶持,從大牢門口跪著爬進牢裡,韓謇木然坐著,看也不看,好像彼此已是陌路人。

 

  宣帝趴在韓謇膝上,不再掩飾對他的依戀。

 

  「韓卿,是朕拖累了你……」

 

  韓謇低身抱緊宣帝病弱的身子,滾燙的淚淌在宣帝臉上。

 

  宣帝不在乎還能再活幾年,真覺得這輩子夠了,可以在今夜死去,就在他最喜歡的韓謇懷裡。

 

 

 

 

 

 

  天未亮,韓謇帶著三罈骨灰,策馬離京。

 

  宣帝給裴要扶著上早朝,老臣今天全去城郊給韓公子送行,剩不知所以的新臣面面相覷。

 

  蘇相大罵那些三心二意的老傢伙,宣帝倒是明白武帝帶起的閣老早私下認定韓謇為儲君,很欣慰臣子的忠膽。

 

  「朕看這會也開不成了,退朝吧。」

 

  人都走了,只剩蘇相一人傲然而立,宣帝柔和望著他。

 

  「陛下,你沒得選了,給我當宰相。」

 

  「蘇卿,朕很小心眼,你拆散我和先生,不會立你為相,你死心吧。」宣帝妖嬈笑了下,抬手給裴要半抱起身,搖搖晃晃走回宮中。

 

  蘇相在大殿哼了聲,抖著黑袍子走了,終其一生沒有改變桀傲不遜的脾性。然而別的大臣在宣帝面前說了百句話,都比不上他一聲嗤笑。

 

  宣帝一朝同武帝,宰輔惟有韓相一人。

 

 

 

 

 

  大理寺花了三天,把謀害當今天子的兇嫌全部緝捕到案,幾乎殤帝的子孫都牽扯在內。

 

  宣帝雖是嗔王之子,卻待親族嚴苛。他們便密謀在有儲君前除去當今天子,讓宗室某一人登上大位,共享皇室榮華富貴。

 

  他們借韓謇之手行兇,不知宣帝一死,最有資格的繼位者就是韓謇,整個計劃從一開始就失敗得徹底。

 

  宣帝下旨全殺了,他們才想起謀逆從來都是死罪一條。

 

  有人勸說皇家血脈單薄,宣帝微笑接受,留下與他血緣最親的異母妹妹,也就是曾經取代他在韓謇身邊位置的小婢女。

 

  「我本來會是公主!」

 

  那個十來歲的小女孩,總是在大牢嚎叫同一句話。

 

  她被迫到仇人身旁隱忍,做著奴僕卑下的勞役,雖然韓謇確實待她不薄,但當她那天瞥見宣帝從鑾轎走下,穿著最高貴的金黃袍子,被眾人小心翼翼拱在中心,不禁在心裡渴望起皇帝的權勢。

 

  她就想,既然武帝能,為什麼她就不能?

 

  宣帝心中的兄妹典範是韓謇和軻姑姑,從不覺得沒有感情在還能稱作兄妹。像這種粗鄙的丫環連淮陽公主的腳趾頭勾不上,更何況是武帝奶奶披靡天下的風采。宣帝偶爾去探望她,就像去看紓解鬱悶的笑話。

 

  他以逗她為樂,直到他逮到她發給韓謇的求救短信,宣帝口頭表示非常遺憾,賜給她一匹白綾。

 

  她嚇死了。動了皇帝,還是小心眼的皇帝,還以為自己真能全身而退?

 

  「殺兄弟是畜生!」

 

  宣帝看小婢女被絞死的痛苦臉龐,吐出口惡氣。

 

  「誰告訴妳我是君子?」

 

 

 

 

  只可惜她死了,韓謇也不會再回來。

 

  韓謇到南方義學教書,深受人們尊敬。韓相留給兒子最大的財富便是百姓對相爺的感念,人們愛屋及烏,使韓謇生活無虞,成天被他最喜歡的孩子們包圍著。

 

  他有時會托蘇相帶信箋回來,宣帝放在枕下,夜裡睡不著就拿起來翻看,好像韓謇沒有離他太遠。

 

  因為韓謇還在,宣帝不會容許自己變成壞皇帝。

 

  某個思念成災的夜,宣帝披衣起身,把滿腹情思寫成一張便箋,派人快馬送到南方,問韓謇是否能與他葬在一塊?

 

  韓謇去祠堂跪了一夜,回信答應。

 

  宣帝趴在信上打盹,裴要在旁邊聽宣帝憋屈說著夢話,依稀像朝某個長輩討好賣乖。

 

  「皇帝奶奶給您,韓謇給我,一物換一物……相爺,別說我背義,我可是皇帝呢!」

 

 

 

 

  待他年長,不知不覺忘了壞的,總想起好的,他和韓謇一直都很好。

 

  當年韓謇為他做了糖飴,每顆都咬上一口,小心攢著紙包在宮外等候。

 

  宣帝至今還記得兩人相見那刻,漫上鼻尖的花生糖香。

 

 

 

 

<大夏王朝 宣帝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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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虛,我就不多說了。


開頭提到,是先有武帝和韓相的故事,才有宣帝這篇的後日談。不知道為什麼,我過去一直覺得那對烈女貞男的孩子不會繼位當皇帝。


兩個靠山過世後,宣帝開始長大,韓謇骨子底還是一樣孤高,而兩人都相當眷戀過往依偎的美好。

 

最後兩人還是分開,各自生活著,就為了不要有真正的分離。


接下來,終於要回到開國史上頭了,謝謝小讀者這些日子以來對本文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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