箕子曾經非常討厭胡理,三百六十五天都在詛咒風靡國中女生的狐狸王子。

 

  只是他的能力從以前就脫線兩光,專門危害親友,對敵人一點用也沒有。

 

  胡理的存在讓被同學排擠的他顯得更加卑微,他成績不好,運動欠佳,還會無故驚惶大叫,大家都說他有病。

 

  好在他還有家做避風港,爸爸媽媽也說他有病,但父母絕不會拋下孩子。

 

  直到他夜半聽見爸媽爭吵,不停重複「離婚」這個詞眼,老天爺竟然連這點容身之處都不留給他。

 

  他心情浮動的時候,更容易把那些「東西」引過來。那天體育課結束,班上所有玻璃物品無故碎得徹底,只有他不舒服在教室休息,所以他就是犯人。

 

  他被班上那幾個小流氓壓上頂樓,男女都有,扒下他的褲子換上裙子,看他怎麼下來見人。

 

  他好想回家,想起爸媽討論他的歸屬,父親說:「婊子生的,自己處理。」母親回:「與我何干?」

 

  他這輩子似乎一件好事都沒有。

 

  那些東西牽引著他,要帶他到沒有痛苦的彼方,他聽見呼嘯風聲,正要展翅飛往自由的國度,卻突然被人從背後攢住,一道摔在水泥磚上。

 

  他回神見到一張擔憂的漂亮臉孔──那是箕子最怨恨胡理的一刻。

 

  「都放學了,我看你書包還在教室裡,到處找你,好在來得及。」

 

  箕子不能理解,為什麼胡理會注意他的書包,他是有多閒?

 

  「這裡不好說話,來,我們先下去。」

 

  他拍開胡理伸來的手,按著羞恥的裙裝。

 

  「真是的,誰那麼無聊!」胡理咒罵著,把自己長褲脫下來。「交換,裙子我穿。」

 

  胡理就這樣套著短裙,裸著一雙腿帶他回家休息,一路上箕子被湧上的淚水弄得看不清路。

 

  「因為我們同年,就不叫你小箕了。箕子,有什麼困難,都可以來找我。」

 

  事隔多年,箕子還記憶猶新,生平第一次有人這麼溫柔喚著他名字。

 

 

 

  「子閒,道士的本源是人,你要是想更進一步,不能抗拒與人接觸。」

 

  師父神通廣大,連他成績單群育被砍到及格邊緣都知道,胡理三不五時就得到高中學務處領走和老師同學起衝突的他。

 

  「回師父的話,我有和阿姨通電話,收了一幫小弟小妹,還有偷偷設結界保護一整條人類的街道,我沒有跟人處不來。」

 

  透過紙幕,男子凝視著他,輕易看穿他的人際關係是兜著誰打轉。

 

  師父說,就當為了別白費他這些年來的苦心教導,快快離了那隻狐媚子。

 

  師父的話總是真理,只是他辦不到。

 

  「師父,恕弟子冒犯,您有朋友嗎?」

 

  他第一次讓男子回不了話,心裡非常過意不去。明知大多修道之士總是一生孤苦,隻身來到世間,又孤身離去。

 

  「我有朋友喔。」他像個孩子炫耀著,對方可以為他穿裙子,代他受人白眼。「那個,像兄弟一樣。」

 

  「小雞,師父不是迂腐,實在是師父『看不見』你們有好結果。」

 

  師父的話總是對的,只是他青春期叛逆,捂住耳不去聽。

 

 

 

  本來只有五感,必須依賴軀體去感應環境,在他重新清醒後卻多了什麼,連帶這個世界也變得不同。

 

  他能那麼快結束長眠,多虧另個生命體充沛的靈力源源不絕湧入他的體內,年輕而充滿能量,如果吃了他……

 

  「嗚嗚……阿理……不要離開我……阿理……」

 

  ──一定會拉肚子。

 

  胡理回復意識,勉強抬起手,按著箕子的蠢臉,好一會才適應沒有呼吸的發聲方式。

 

  「你……來做什麼?」

 

  箕子抓著胡理失溫的手,抹去臉上的血汙,擠出笑容,想令人安心。

 

  胡理覺得自己好像在透過絲線操縱這個軀體,沒有生前來得靈活,即使大腦指示要狠狠揍箕子一拳,也只有拍蚊子的力道。

 

  「阿理,對不起,都是我害的,都是我不好……」

 

  箕子不停道歉,蠢臉都快伏到地上。

 

  胡理快氣炸了,他一點也不想看他哭泣的樣子。

 

  「我知道讓你苦心白費了,但是我真的不能失去你……」

 

  本來胡理想給母親留一個兒子下來,但到頭來兩個還是都賠在申家手上。

 

  原本退去的法師又包圍過來,箕子起身想要迎戰,卻發現有些脫力。他要召喚上神來依附,卻怎麼也接收不到祂們的意念。

 

  申家請來的法師可是公會中的好手,不難看穿箕子這點小把戲。

 

  「吾為天地之乩祈,受身為眾神之血肉,懇請太上庇佑!」

 

  箕子求了不下數十次,雙手都在地上搥出血痕。

 

  「拜託了,我無論如何也要保住他……懇請太上庇佑!」

 

  眼看黔驢技窮,法師上前動手縛住箕子,不料箕子突然翻身掃落一干身手高強的術者,眼角還掛著淚,眼神卻銳利不同以往。

 

  「怎麼哭成這樣?」「他」心疼摸摸臉上的淚痕。

 

  胡理一眼就看出箕子被掉包,感覺很像上次見到的箕子三號。

 

  「來者何人!」眾術士帶著幾絲驚恐大吼。

 

  箕子三號對包圍上來的高人們燦爛一笑。

 

  「哎,敢動我家小徒弟,你們活太膩了是吧?」

 

  箕子三號旋身一腳掃落兩名持劍的法師,又在那些倒地的敵人身上蹦蹦踩上兩腳,似乎因為能放開手揍人,精神格外亢奮。

 

  「年輕的肉體真好!」箕子三號用箕子的呆臉滿足讚嘆,胡理被晾在一邊。

 

  「你是誰……噗!」又一個法師中拳。

 

  「別一直像山魈跳針問我,用頭皮屑想也該知道我不會說,白痴。」箕子三號露出十足的鄙夷眼神,孺子不可教也。

 

  室內的人大體被揍過一輪後,外邊施法結果的法師察覺有變,進來便見到這番令他們驚愕的場景──全場只有那個闖關的少年站著,而該消滅的狐妖在床邊托頰看熱鬧。

 

  「你是誰!」

 

  箕子三號忍不住翻白眼,右手一彈指,送上清涼的暴風。

 

  胡理昏沉沉撐著腦袋,雖然他難受得快吐了,但怎麼說這也是難得一見人類道士互相殘殺的見習機會。他觀察到箕子三號對上剛才拿著攻擊性法器的法師動拳腳,而現在這批沒有武器的就改用術法,雖然嘴巴很賤,但作風依循著某種基本原則。

 

  「我們已經絕閉人間以外的通道,不論神鬼,他不可能召出援手!」對方法師激動指著箕子三號的笑臉。

 

  「他之前在召喚太上,你們這些庸民就當我是天帝老子好了。」箕子三號臉不紅氣不喘說道。

 

  為首的法師手持白幡旗杖,一片慌亂中,強作鎮靜,試圖把場面主控權導引回來。

 

  「雖然你刻意隱藏自己道門路數,但我絕對見過你!」

 

  「怎麼可能,人家可是上古天神呢!敢大不敬本尊,叫雷公劈你喔!」箕子三號俏皮眨了下眼。

 

  「你的魂魄能夠穿過我們設下的障蔽,可見你是這個時代的人!」

 

  「或許是飄泊千年的鬼呢,要習慣建立多重假設,別總是單向思考才不會被一個小道士打得落花流水,了解老師的話麼?大笨蛋們!」

 

  胡理發現,箕子的白目其來有自,他師父真是尊白目大神。

 

  箕子三號見申家豢養的法師差不多全員到齊,才回頭望向胡理。接觸到他凜凜目光,胡理反射性縮住手腳,像是被看穿什麼。

 

  「對了,那隻狐在重生前,一直是人身呢。也就是說,你們這些修道者活活弄死一個無罪過的孩子。千萬記得你們剛才剝幾層,下地獄就報給鬼卒該剝幾層。」

 

  法師們不由得臉色大變。

 

  「哎哎,公會早該聽我的話,設限白痴不許入會──看看你們這群頂著道者之名,助紂為虐而自以為能在天道底下善終的白痴!」

 

  箕子師父斥責完,隨即天搖地動,建築物承受不了急震,大片傾頹下來。等胡理再張開眼,過去數度入他夢魘的禁閉室已成廢墟。那些曾經讓他恐懼、振振指控他是妖孽的道袍人類,倒在瓦礫下哀嚎,與凡人無異。

 

  「輪到你了。」

 

  胡理看向身前隻手為他擋下塌倒牆垣的「箕子」,目光閃動。

 

  「你以為自己很無辜麼?」少年冷聲質問道,依然不是箕子本人。「你騙得過他,可絕非我的對手。」

 

  胡理幾不可聞笑了聲,然後發出無助的泣音:「箕子,救我……」

 

  箕子身體不自然抽動了下,他師父只得分神強壓制住原身的躁動。

 

  「子閒,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長輩苦口婆心怎麼也比不過少年胸腔的義氣熱血,而且胡理有自信,箕子就算背棄師門也絕不會動他一根寒毛。

 

  箕子右手舉起古劍,就要刺穿胡理之前,被左手急急擋下,劍尖插進胡理臉旁的石床。

 

  箕子眼眶淌著淚,口氣卻冷淡得冷漠。

 

  「你是自古人類最忌憚,純粹不過的狐魅,專門奪人之心。」

 

  胡理聽見自己的聲音張狂笑著,似乎很高興終於有人明白他了。

 

  「奪人之心,不是一時皮相迷惑,而是要他人視我如飲水空氣,沒有我就無法存活下去!」

 

  胡理維持四肢伏地的姿勢,現出隱藏許久的大尾,全身竄起類似剝皮的痛楚,毛尾一分為二,再分為四,終得八條與大理石床相映的雪白狐尾。

 

  然後,有了如縷的呼息,開始以另一個身分存在於世間。

 

  胡理癱軟著四肢,為人的理智回到腦中,沒想到自己也不是多了解心中真正所想,還要人來捅破他習慣做作的外皮。

 

  他給那人磕了記響頭。

 

  「道長,請放過我,我只是喜歡人類,非常喜歡……您也不要責備箕子,他也只是……回報我的感情罷了……」

 

  箕子三號眼中對他的敵意絲毫未減。

 

  「奪人心前,我先捧出了自己的心啊,想要受人喜愛有什麼不對?」

 

  胡理覺得非常委屈,全心付出卻遭到外公殘忍對待,到後來連盡情愛人都是錯的,只因為他不是人類。

 

  「你幾乎毀了這孩子。」

 

  箕子師父只一句話,就抹去胡理自以為的無辜。

 

  「你到手之後,還不是像他父母一樣輕賤了它?」

 

  胡理竟然沒有辦法否認。

 

  他沒有和箕子提過要去青丘的事,或許從此都不再回來。箕子也說自己長大了,能獨立自主,時間久了就能體諒他的苦衷──幾乎和箕子父母同一套想法。

 


  ──謝謝你,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

 

  ──阿理,吶,我們做個朋友吧?

 

  一直都是。

 

  一直會是。

 

 


  「阿理,你怎麼哭了?」箕子恍惚睜開眼,整個人搖搖欲墜。

 

  「想到差點就跟你這白目死在一起,難過得不能自已。」胡理哽咽地說。

 

  「那也不錯……」箕子往前栽倒在胡理懷中,兩人一起跌坐下來。

 

  胡理把友人緊緊抱在懷中,不得不承認,自己終究是錯了。

 

 

 


  胡理穿回染血的制服,背著箕子走出後院。出來時,天色已經大暗。

 

  申家的人一個不漏圍在前庭,木然望著胡理,他們的身影幾乎要和黑夜融在一塊。

 

  「大舅,外公還好嗎?」

 

  「還昏迷著。」

 

  胡理沒想到彼此還能平心氣和交談。

 

  「那我走了。」

 

  他不曉得自己過去為什麼要受他們風言風語左右,說了許多害父親傷心的話。比起他,這種轉眼間就老死的生物,實在太卑微了。

 

  胡理挪了下背後的重物,輕聲說:「箕子,回去了。」

 

 

 

  胡理走到箕子寄住鬼屋前的路口,箕子才悠悠轉醒。

 

  醒來也只是把臉埋在他肩頭,既然醒來腳也沒斷,那就別扒著他胸口不放,還以為自己是三年前的嬌小雞仔嗎?

 

  胡理背過身,倒退去撞箕子家鐵門,箕子才唉唉叫爬下來。

 

  「阿理,今晚星星真漂亮啊,哈哈哈!」箕子憑著滿腔熱血殺去申家英雄救美,還沒想到救出來後胡理會怎麼修理他。「打個商量,你打我之前,能不能先誇我一聲?」

 

  箕子努力陪笑,胡理面無表情望著他。

 

  「你那兩千萬怎麼辦?」

 

  「阿理,這就是你不對了,還代我跑去賣身。我欠的錢,關你什麼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胡理吼道,箕子眼眶瞬間紅了一圈。「這麼大一筆錢,這麼嚴重的問題,為什麼不找我和我媽商量,你以為你很了不起嗎!」

 

  「我爸媽都不管我了,你管什麼!我又不跟你姓!我每次想跟小袖走近一點你就罵我,你根本就沒把我當一家人!」

 

  「你就是這樣,總是把自己想得很可憐、沒人愛!什麼叫我沒把你當兄弟?你有種再說一次!」

 

  旁邊住戶有人開窗來罵,叫他們少鬼吼鬼叫。箕子住家跟著冒出白影往抗議的人家飄去,很快地,罵聲安靜下來,只剩下尖叫。

 

  箕子想辯回去,但還是不敵胡理長年來壓在他頭上的威勢。

 

  「阿理,對不起,我錯了。」

 

  「我也對不起你,生不出兩千萬給你,你一定一個人煩惱很久。」

 

  「喂。」箕子覺得這聖光光環太過刺目。

 

  「箕子,除了我妹,我都應該支助你生活一切所需。我答應過母親要照顧到你成人,這是承諾。」

 

  箕子有種不好的預感,跟今早胡理被帶走時一樣強烈。

 

  「很抱歉,我要失信了,你以後不要再跟我有任何往來。」

 

  「阿理,不要啦,大不了我跟師父說以後不當國師了。」箕子急著討饒,這次恐怕真把胡理惹火了。

 

  「那你這種異能者還能做什麼?你要像你嬸婆只能在底層生活,拿著微薄的收入,忍受旁人異樣的目光?還是要被供奉在高位坐擁榮華富貴?」

 

  箕子被師父問過同樣的問題,毫不猶豫選擇後者,但今日換胡理來問,他卻呆傻說不出話,好像明白了背後要犧牲的代價。

 

  「如果我能照顧你一輩子,那就算了,你敢去招搖撞騙我絕對打斷你的腿。」胡理深吸口氣,不要讓表情太過顯露情感。「可是,弟,我就要走了,要丟下你了啊!」

 

  箕子完全遮掩不住臉上茫然無措的軟弱樣子。

 

  「箕子,算了吧,就當我們不曾相識過。」

 

 

 

  胡理還沒走到華中街路口,遠遠地就聽到華中幫小子的尖叫聲。

 

  「理哥!理哥回來了!」

 

  胡理打起精神微笑,他們卻拿著十幾把手電筒照他,逼得他動手打人。

 

  「好痛好痛,我們只是想確定你是人是鬼嘛!」

 

  都不是,現在是活脫脫的妖怪。

 

  華中街整條歇業,他家門口還停了三輛警車,胡理不禁納悶找個失蹤人口哪需這麼大陣仗。

 

  「因為發現你的屍體,變命案了。」

 

  「什麼?」

 

  警方在今天上午打撈到一具男屍,屍體被河中砂石磨得毀容,旁邊留有胡理的證件,看來申家早就做好殺人毀跡的打算。

 

  他家沒人沒妖相信他死了,但也怎麼找不到他的行蹤,胡理思索今晚跪客廳能不能賠回去父母的眼淚。

 

  他快步回家,沒想到第一個碰上的人是蕉蕉女警。

 

  「去哪玩了,小妖精?」蕉蕉毫不客氣把學生證往他臉上砸。

 

  「我上學想走捷徑,不小心迷了路,對不起給警察姊姊添麻煩了。」胡理一臉誠懇說道,說完再乖巧一鞠躬。

 

  「哦,迷路迷到被抓去當狗鍊著呀?」蕉蕉眼尖指著他領子下的金屬項圈。「你最近怎麼這麼倒楣啊?」

 

  這個胡理也很想知道。

 

  蕉蕉靠過來,幫他解下被法咒封住的項圈,胡理能感覺她指腹在他頸邊按壓的觸感。

 

  「小狐狸,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胡理抬起眼,蕉蕉已經退開,順道把胡理家中的警察叫回局裡。臨走前還拍拍他的肩,叫他好好給家裡人一個交代。

 

  蕉蕉離開不久,接到消息的胡袖披頭散髮奔回家門,臉上汗淚交織,呆呆望著在亮處回眸的胡理。

 

  胡理先朝妹子張開雙臂:「是活的哥哥喔。」

 

  胡袖拔腿撲抱過去,在胡理懷中嗷嗚嗷嗚大哭不止。

 

  「找不到你……到處都找不到哥哥……」

 

  「小袖,乖,沒事了。」胡理哄得心疼不已。

 

  二樓扶梯慢步走下一名女人,舉止雍容,長髮挽得一絲不苟,身著體面的裙裝,胡理一看就知道這是母親要跟申家同歸於盡的扮相。

 

  「媽媽,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女人倩然一笑。

 

  「爸呢?」

 

  三人安靜下來,聽主臥室傳來公狐狸變回原形嗷嗚嗷嗚的哭聲。

 

  胡理真想叫害所愛的人傷心的自己,去死算了。

 

  「為免再發生今天這種意外──」胡理面對雞排攤夫人的和煦容顏,強擰住湧到喉嚨的心虛,擠出試圖迷惑親生母親的美麗笑容。「媽媽,我也要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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