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來的,還是躲不掉。

 

  他一入夢,就被巨大的白狐爪用力壓在玉臺,任憑他怎麼嗚嗚叫求饒,腦袋和屁股還是不停被擠壓成平面,毛球都快變成肉餅了。

 

  好不容易撐到宗主大人大發慈悲,抬爪開恩,他第一個選擇急救自己的尾巴,兩爪用力甩動毛尾,試圖讓它回復蓬鬆柔軟的樣子。

 

  大狐冷眼注視著他,待他尾巴恢復原狀便矯健俯衝而來,身軀整個鑽入大狐腿下,拿自己的白毛尾偽裝成老宗婆短缺的那條白尾巴。

 

  大狐看八尾多出來那一尾,不時上下拍動,流露出滿滿的討好諂媚,真想把這隻狐呆崽揪出來一口吞了。

 

  「小理子。」

 

  ──老宗婆,小理子不是故意不來問安,只是被瑣事絆住手腳,抽不開身。

 

  明知道他身上帶著與她相連的血肉,怎麼也不可能瞞天過海,胡理就是不想讓她傷心。

 

  大狐把他叼出來,放在爪前,像是盤中肉細細打量著他,胡理戰戰兢兢與宗主四目相對,是後輩不肖,老宗婆想要咬幾口都沒問題。

 

  白狐只是把他撈過來,低身舔舔他頭上的亂毛,胡理幾乎要掉下淚來。

 

  「怎麼有那個臭道士的味道?」

 

  ──真的嗎?老宗婆,您再聞聞。

 

  大狐不疑有他,認真嗅嗅,胡理順勢埋進她懷裡。

 

  宗主示意推了下,表示這麼笨的狐崽又不是她生的,滾一邊去。說完,大狐不動,小狐不動,依然偎得老緊。

 

  想起從小疼愛長大的小崽子被活活折磨至死,胡理在申家斷氣那一刻,她那顆封閉千年的心,著實淌出血來。

 

  「壞崽子……」大狐使勁拍了小狐兩下腦袋,就再也動不了手,很後悔生命的最後去喜歡上這麼一個漂亮的孩子。

 

  胡理具現出人形,赤裸跪在宗主身前,把被他傷透心的大狐攬進懷中。

 

  「我發誓,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請您保重身子,無需再擔心小理子,我一定會來到您面前。」

 

  十年後的今日,他終於能做出遲來的抉擇。

 

  「老宗婆,我願意把所有獻給您與您心愛的國度。」

 

 

 


  蕉蕉還沒到病房外,就感到沖天妖氣,房門口本該裝飾幾隻的小鬼老鬼都被逼得逃之夭夭。

 

  「阿伯,來,啊──」生得一張可口美少年外皮的狐狸精素手遞出一串去過炸皮的鮮美肉塊。

 

  「啊──」焦爸一臉陶醉張開口,蕉蕉乍看還以為是哪齣黃昏之戀。

 

  「阿伯,好不好吃?還要不要?」小狐妖彎著笑眼,眼中的水波都快溢出眶來。

 

  「還要,只要是理理的肉,阿伯再多都吃得下。」焦爸濃情蜜意握住胡理的漂亮的十指,蕉蕉真覺得她該清理一下焦氏門戶。

 

  小狐狸發現了她,抬頭就衝她一笑,蕉蕉頓時有些暈,連呸了兩聲才回神。妖孽功力大增,她必須萬分戒備。

 

  「焦嬌姊姊,妳吃過了嗎?」胡理湊上來,比起前幾次天敵和食材似的交鋒,蕉蕉深感放開心防的狐狸精非常、非常危險。

 

  「沒,正餓著。」這男孩子看來皮薄餡好的,真想吃狐狸肉。

 

  「那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請妳吃飯?」胡理殷切眨著微長的雙睫,蕉蕉不難看破這拙劣的陷阱,但怎麼也沒辦法拒絕。

 

  「去吧。」

 

  「爸,你搭什麼話?」

 

  於是蕉蕉給焦爸訓一頓後,和胡理漫步出醫院。等美男抗體滋生出來,蕉蕉一口咬定小妖精今個是特別來堵她。

 

  狐妖可以預感一些未來,不少以此受人供奉,蕉蕉緊盯著走在外邊替她擋車的胡理,想到他驚人的恢復力,再加上雄厚的修為,感知能力也點上了,更別說初次會見她就體會到的媚惑才能。這隻狐狸要殺,就得趁早。

 

  「姊姊,我可以牽妳的手嗎?」胡理回眸一笑,帶著初出茅蘆的羞澀。

 

  「喏。」該死,太可愛了。「明人不說暗話,你想幹什麼?」

 

  「我是青丘王者的候選人,想請妳做我的幫手。」胡理轉身過來,誠懇執起她兩隻手,低首微微欠著身子,蕉蕉有種被追求而且是求婚那種的錯覺。

 

  「你在開玩笑吧?我祖先殺過的狐妖都夠建立一支義勇軍了。」

 

  「不是。」胡理眼睫垂得老低,蕉蕉必須強忍著才能不去數他的睫毛。「就因為妳深知該怎麼應付我族人,我才做此請求。」

 

  「我有什麼好處?」

 

  「我可以替妳殺了申禮,我和他有冤仇,而且我是妖,拿他性命不會有問題。」

 

  蕉蕉笑了起來,就算表情、動作再怎麼忍耐,還是騙不了長年的執法者。

 

  「算了吧,你不適合,你就是個小孩子。」

 

  雖然這麼說一隻妖怪很奇怪,但胡理很難跟申家那些下三濫排在一塊,應該乾乾淨淨給人捧著,然後讓他去想怎麼照顧圈子裡脆弱的老人和小孩們,盡情做個濫情有剩的聖母大王。

 

  「我也不想和妖怪廝混,驅逐在人世為非作歹的妖怪是我的責任,但是跑到妖怪地盤上打架就不是道士的工作了,而且你還沒有值得讓我賣命的地步。」

 

  蕉蕉本來還想多數落幾句,怎麼會想不開來找與狐妖世敵的焦氏門人,卻見胡理呆呆垂著眼任她譏諷。她嘆口氣,想來也是走投無路才會來拜託她。

 

  「小狐狸,沒有人要幫你嗎?」

 

  「其實我一個人也沒問題。」

 

  那就不要露出這麼寂寥的目光,不會有人相信的。

 

  「那麼能不能請妳幫我照看我家人和華中街?我父親和小妹都是安分守己的狐,不會惹事的。」

 

  剛好蕉蕉轄區被調到華中美食街,多巡兩眼不會增加多少工作。

 

  「謝謝妳。」

 

  蕉蕉從頭到尾沒有答應要跟他打契約,胡理卻湊過來,輕輕舔著她的脣瓣。

 

  哼,不過是一個溫溫柔柔,又有點寂寞的小孩子……

 

  事後,蕉蕉沉重認為狐狸精這種妖怪還是死光的好,不然一旦入彀,沒事總不斷想起他製造出的美好幻影。

 

 

 


  雞八兩雞排今日買一送一,不到兩個小時就銷售一空。客人問胡小開有什麼好事,他說就當這些日子感謝大家對雞八兩的支持。

 

  當晚,秦媚阿姨送來一袋厚實的布包,打開來是素白的長袍和一張紅紋圖樣的狐面具。她說這些東西應該是由母親來準備,但胡理的母親是人類,不知道狐族的規矩,所以衣服是宗主親手裁的。

 

  「沒想到宗主大人女紅比我還好。」秦阿姨打趣笑著的時候,胡理注意到她手上都是微小的刺傷。「阿理,我家阿麗就請你多多關照了。」

 

  胡理恭敬送走秦家的大族長,回屋換上中襟的白袍,繫好腰帶,來到主臥室門口,挺直跪下,對房中的母親磕上三記響頭,請恕孩兒不肖。

 

  他下樓被近日遊手好閒的胡老闆攔個正著,胡老闆也想看他磕頭,胡理叫他去死一死比較快。

 

  「理崽,要贏吶。」

 

  「廢話,你就等著以我為榮吧!」胡理必須咬緊牙關,才不至於在父親面前大哭出來。

 

  他還記得幼時,年輕的父親總是笑臉盈盈搓著他的臉,怎麼也玩不膩似地,寶貝地捧在手心;到後來他落入申家虎口,父親全身浴血趕來救他,因而半年奄奄一息躺在倉庫中,卻換來他怨毒的目光。父親不曾跟他置氣,只是不知所措看著他,他在就躲得遠遠的。

 

  真的很抱歉,他不是故意害父親傷心。

 

  母親總說,理理,你爸疼你。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所以他也最喜歡爸爸了。

 

  「走吧,你媽有我顧著。」

 

  胡理走出屋外,站在馬路上,再跪一次,同樣三記養育之恩的響頭,然後頭也不回離開他十八年來始終戀著的美麗家園。

 

 

 

  夜錦咬著針線,兩眼泛著血絲,手腳並用趕著手上的黑袍子,鴉頭在一旁閒適喝茶。

 

  「裡子都輸了,面子不能輸,我家的毛也是有人疼的!」

 

  「哦哦,加油啊,算算時候,也差不多該出發了。」

 

  「鴉頭,能不能跟妳借把手?這樣下去咱們會輸在起跑點啊!」

 

  鴉頭笑嘻嘻的,從身後變出金製的狐狸面具,夜錦頓時熱淚盈眶,以材料的稀有程度而言,贏了!

 

  「有伙伴真是太好了!」

 

  「好說好說。」反正帳單是寄到毛氏公庫去。

 

  「毛,快跟人家說謝謝。」

 

  毛嬙在案桌冷眼看著夜錦忙得昏天暗地,待他為王,一定要把「母親做新衣」這個無聊規矩廢掉。

 

 

 

  秦麗彆扭給秦媚穿上明黃色的袍子,不時嚷嚷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可以自己綁衣帶子,但其實他連鞋帶都不會弄。

 

  「媽咪,袖扣好醜,都歪歪的。」

 

  「再嫌就脫光去。」

 

  秦媚看著臉紅通通往她肩膀靠著的幼子,耗盡心力才把秦麗推開,請兩名傍身姊妹把少主帶走。

 

  「做什麼?不是還能睡一覺?」秦麗抵死掙扎,兩名胖狐狸涼涼地說:跟媽咪說再見吧!

 

  秦麗冷不防變回原身,竄回秦媚身邊,流連伏在母親腳旁。今天母親格外溫柔,他很喜歡。

 

  秦媚坐倒下來,毫無保留把金黃柔軟的小狐抱在懷裡。

 

  秦麗有些受寵若驚,母親以前總是昂首走在前頭,姊姊在身後小跳步跟著,只有成不了人的他在後頭辛苦追趕。

 

  姊姊說,阿麗不用像她這麼厲害也沒關係,反正他們都是母親身上的血肉。

 

  姊姊說得沒錯,母親愛他,秦麗覺得很高興、很幸福,希望能給母親一直這麼寵下去。

 

  「族長,時間到了。」

 

  「阿麗、阿麗……」

 

  他們被拉著分開,秦麗被七手八腳套回母親做的袍子,看著一向冷傲的母親披頭散髮哭倒在地上,露出與他神似的笨拙。

 

  秦麗有點慌亂,但嘴上除了叫著母親,說不出像樣的句子。

 

  兩個胖阿姨按住他的肩,請少主用一句話訣別。

 

  秦麗嗚咽喊道:「不要哭了,我一定會當上宗主!」

 

  

 

  胡理到天微亮,才走到城市另一頭的小吃麵店,聽說任何雙足以外的交通工具都到不了這個地方。

 

  他看櫃台有個嬌小的少年踩在凳子上桿麵團,上前客氣探問刁店長在嗎?少年抬起眸子,直說他就是刁店長,不冷不熱看了他兩眼。

 

  「你就是阿笑的孩子吧?」少年聲音相當老成,和外表很不一致。

 

  胡理沒想到,他爸還真的有朋友。

 

  「是的,您好,我想到異世去,想麻煩您行個方便。」

 

  刁店長圓滾滾的大眼複雜望著胡理,說胡爸年輕時都是張狂拎著大紅袍子,踹門說要到人世去,又風風火火說要回青丘,完全不把他這麼一個得高望重的守門者放在眼裡。

 

  「請原諒我父親的無禮。」胡理這時候也只能父債子償。

 

  刁店長擺擺手,表示不介意。

 

  「幾百年看下來,阿笑都像個小孩子,直到十年前帶孩子過來,才終於有個男人的樣子。」刁店長比向胡理所在的位置。「你母親每天就站在那裡等,就是不死心,他還真是找到不錯的伴侶。」

 

  胡理環視這片小天地,回想起這是他們家人分別及重逢的地方,不過這次只有他一個人來了。

 

  刁店長不知不覺端來一碗湯麵,熱氣漫上胡理的眼眶。

 

  「吃吧,暖暖胃,你是狐,就當作回故鄉去吧?」

 

  胡理朝他深深一頜首。

 

  用完麵,胡理自願為刁店長打理店面作為回報,店長承認他欠幫手,但實在雇不起宗主候選人,只能期待下一個有緣人。

 

  「你掀開簾子,一直走,不要回頭。」

 

  從人世到異世沒胡理想像那般驚天動地,他只是從店前默默走到店後,穿過院子,越過荒廢的小籬笆。等到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不是呼吸人間的空氣,山巒、荒野、深林,有風拂過,有光,沒有日頭。

 

  胡理望去,還能依稀看見小麵店竄上的熱氣,但也漸漸在視野中模糊起來,僅剩前行的道路。

 

  胡理敲了下側頭的面具,逼自己清醒一點,邁步向前。

 

  「理……哥……」

 

  胡理頓了頓,他記得比賽開始前,應該不會有陷阱出現,怎麼會有迷惑人心的叫喚?

 

  他踩著乾草,愈發覺得不對勁,心頭噗通跳著,承載滿滿不好的預感。

 

  「哥哥!」

 

  四面八方,胡理怎麼防都沒料到驚喜會從天上而來。

 

  胡袖分毫不差栽進他的懷抱,長髮用紅流蘇紮了個馬尾,身上還套著閃亮亮的紅色鎧甲,肩上掛著弓,背後揹銀槍,全副武裝,那些紮實的衣結九成九出自母親的手筆。

 

  「傍身袖袖參上!」

 

  胡理整個人都懵了,他正抱著,清楚明白這是貨真價實的小妹。

 

  「小袖,妳怎麼會……」

 

  「哥去哪,妹子就去哪!」宣誓完,胡袖把手上最後一塊肉餅塞到嘴裡,能量補充完畢。

 

  「總之,就是這樣。」

 

  聽到另一個熟悉的嗓音,胡理崩潰般轉過頭,箕子穿著青色道袍搭上他右肩,由衷露出微笑。

 

  「你們妖有來異世的便道,我們道士也有自己的方法,別小看雞蛋子大師啊,王子殿下。」

 

  「你還開什麼玩笑!」

 

  胡理情急之中,左右抓著兩人,趕緊回頭要把他們送回去,卻已完全見不到小麵店的影子了;同時間,他的狐狸面具額上亮了亮,顯示遴選正式開始。

 

  「我說,阿理,你就認了吧?」

 

  胡理對笨蛋妹妹無法,箕子自己送上門,也只好把他對半折了。

 

  「啊啊,坐姿體後折!阿理,痛痛,真的會變兩半,真的會斷掉啊!」

 

  胡理還是在箕子死前鬆了手,失神喃喃:「笨蛋,你們這兩個笨蛋……」

 

  妹妹和箕子卻喜滋滋環抱住他,好像接下來不過是一場久違的郊外踏青。

 

  胡理難以壓制心中的顫動,只能仰頭凝視籠罩世界的蒼穹,逞強至今,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其實非常害怕。

 

  「我多辛苦才去放開你們的手,你們這兩個小的除了害我半途而廢,還有什麼用處?」

 

  胡袖開始扳手指,從「保護哥哥」、「打飛哥哥敵人」、「跟哥哥出來玩」算起,很快就算滿十根指頭,興沖沖比給胡理看。

 

  「就,陪你走下去吧?」箕子回望胡理瞪來的眼。「阿理,這次你趕不走的。」

 

  他們兩個還像戲曲那樣,朝胡理半跪下來。

 

  「這是我這一世最大的請托,請讓我為你展開前路。」

 

  「任何危險我都會為你擋下,你只要專注望著前方。」

 

  胡理幾乎要被他心頭兩根軟肋給逼瘋了,跟著滑跪在地,用力把兩人攬進懷中。

 

  「答應我,一路都好好的,不能隨便受傷和搗亂,除非我死,否則永遠不准離開我身邊!」

 

  「遵命,大哥!」

 

 

 

<狐說 人世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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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出版前的修訂版。

有很多話想跟親親說,到口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嗯,還請支持我家小狐狸的故事喔!(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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