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般家庭一樣,成年的兄弟出外打拼,許久沒見,難得回到同一個城市,約好在一起聚聚。

 

  因為大家都沒錢,就選在老二所租用的破爛小套房中會面。老大看診結束順道買酒過來,踩著鏽蝕的鐵梯上樓,到廊道盡頭最後一間房,才站上門口,門板應聲開啟。

 

  「大哥,歡迎。」老三照例一身白衣,跪在玄關迎接兄長,低身行了禮之後,接過老大擱在手臂的白袍,細心掛在幾條塑膠鍊組成的衣架上。

 

  「小晴,許久不見,你真是愈來愈賢淑了。」陸大哥受到隆重款待,忍不住眼眶泛淚,然後望向那個趴在茶几打盹正要清醒的名義二弟。「還是你在這裡被小判欺壓成小媳婦?別怕,大哥幫你出氣。」

 

  陸家老二勉強從濃厚的黑眼圈中睜開細眸,掏出一盒火柴,點著火就扔向老大,老大驚聲尖叫。這世道竟然有弟弟放火燒哥哥,真是家門不幸。

 

  老三呼口氣,室內拂起微風,把星星之火滅了,過去拉起顫顫縮在門邊的老大,軟聲哄了過來。

 

  「大哥,你別看阿官兇你,那只是他的習慣,他今天可是特地做了你喜歡的菜色。」

 

  「真的?」

 

  陸大哥兩三句話就被哄開,感動看向二弟,陸老二別過臉。

 

  「小判,這些年來,你終於發現有大哥的好處了!」

 

  「哥哥,誰?」陸家老二狀似認真地反問,害陸大哥又碎了玻璃心肝。

 

  「阿官,大哥難得回來,你不要欺負他。」

 

  閒聊似地打過招呼,一家兄弟就坐下來,他們爹從小就隨興著養,用餐沒什麼特別規矩。

 

  兄弟們雖然沒有血緣,認真說來也不是人,但都生了一雙長腿,圍坐在一桌小茶几,隨便動作總會踢到彼此。

 

  老二會裝作沒碰到,老三不停抱歉,老大被老二揍。

 

  「小判,不要因為只有你有交女朋友就擺出囂張的嘴臉?」陸青枝被打得可憐兮兮,但又收不住嘴,總想端出長兄的架子。

 

  「你瞎了嗎?我哪有女朋友?」

 

  「小亞不是嗎?」陸晴空驚訝得跟什麼似地。

 

  「我和瑪莉亞只是好朋友。」陸判擺明不想討論小修女和他的終生大事,但這種欲蓋彌彰的態度更顯得有鬼。同理可證他們四弟和喪家小開。

 

  「你都答應人家姊姊會照顧她一輩子了,不要嘴硬。」陸晴空挽起耳邊的髮,露出恬美秀淑的面容,低首為兩個哥哥挾菜斟酒。

 

  陸青枝早在多年前匆匆一瞥那個女孩子,就覺得很不錯,性子很好,能勸開二弟三不五時發作的執拗,兩人又正巧都是重度心靈潔癖患者。看這麼多年來不同信仰的他們倆還是兜在一起過活,不是緣分的話還能是什麼?

 

  「還是有誰攔著你們兩個……」陸青枝話還沒說完,和陸晴空同時想到某個掌管地獄的邪惡大鬼。「爸爸都砍過他幾次了?他為什麼就是不放過你?」

 

  陸老大還記得剛尋得父親那時候,他們爹即使流放還是不改管閒事本色,被瘴氣弄得奄奄一息。陸青枝不眠不休照顧才有起色,沒想到身子一好轉,陸爸爸就暴起衝去陰間。

 

  陸爹的身體在睡夢中大吼:我的包子肉頰!

 

  「我在外邊撐著陰陽兩界通道,不知道詳情,不過我從來沒見過廷君這麼生氣。」陸大哥回想當時,他們爹好像沒打算活命回來。不過就算父親這麼計量,他也會動手破壞陰世空間,絕不讓他輕易死去。

 

  「阿官,你在陰曹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陸晴空自認不聰明,只能這麼推想。

 

  「那也是我自找的,你們統統不准插手進來!」陸判從小就受不了這片溫水似的關懷,想到當時養父一邊抱著他哭一邊揉他臉頰又更生氣。「陰間總是我的地盤,再糟也不會太糟。」

 

  「阿官,可是我實在見不得你難過。」陸晴空深知陸判性子,要他倚賴旁人就像要他的命,他什麼苦都習慣往肚裡吞。

 

  「老三,我的事不重要。」陸判看向同年的三弟,目光凌厲起來。「倒是近來有個案子,某個傻子在一個該死的有錢人家被欺負羞辱,到頭來還拆散他妻女,把他逼上絕路。這口氣,我絕對忍不下去。」

 

  陸晴空恍惚睜著眼,陸青枝深吸口氣,難得他和陸判意見一致。

 

  「我是長兄,會代父親擇日上門向上官家理論。」

 

  「理論過後,就放火燒他們房子,一片牆都不留!」

 

  大哥二哥相視,鄭重點頭通過家庭會議。

 

  「你們……還是算了……是我的錯,是我沒有保護好小楓小姐和小佑,不足以做屏護一個家的男人。」

 

  他艱難地開口,陸判毫不客氣甩他一記耳光,然後把他攬到肩上。

 

  老三生來就是軟性子,那些外人宰殺他毫不手軟,什麼過錯都要他擔下來,任人為所欲為,直到整個人被消耗殆盡。

 

  「阿官,我可以哭嗎?」陸晴空小心翼翼環抱陸判的背脊。

 

  「丟人也是丟給家裡人看,隨便。」

 

  風仙顧名思義,就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看他這樣柔弱倚在胸膛的模樣,兩個兄長都認為不該他去照顧人,而是找個人來護著他。

 

  「要是有再喜歡上誰……只要人品好,什麼東西都可以。」陸判把軟玉推開,不准他倚賴太久,會習慣成自然。

 

  「阿官,男的也可以嗎?」陸晴空回想眾多追求者,在他經常出入的菜市場、國民小學,那些清一色被他清秀外貌欺騙的男性同胞們。最近還有個姓司南的醫生追他追得特別勤快,為了他正在辦離婚手續。

 

  陸青枝看陸判這個傳統保守的老鬼天人交戰一番,老四已經讓他很糾結了,老三如果又……恐怕會死不瞑目,雖然他早就死了幾百年。

 

  「不可以!」陸家老二咬牙大吼,傳統觀念勝出。

 

  「可是我上輩子以女身的姿態,的確喜歡過人類男子。」陸晴空回想著,憑他破爛的記憶力,只有幾個模糊的影子飄過,然後又羞怯一笑。「不過這輩子最喜歡的是阿官喔!」

 

  「哼。」陸判大方受下,雙重標準。

 

  「看來我是惟一沒跟奇怪男人糾纏過的男子漢,你們就由衷叫我一聲大哥吧?」陸青枝是因為天生抗拒與人接觸,與他人交集少,被變態纏上的風險當然少上許多,還拿這個弱處來沾沾自喜。

 

  陸判冷眼以對:「你是誰家的小妾啊?」

 

  陸青枝想了下二弟的意思,然後顫抖起來:「我跟廷君明明清白得很!你不要亂講!」

 

  「大哥你小時候真的很黏乾爹。」陸晴空以為自己只是跟著回味美好的童年生活,殊不知已成呈堂證供。

 

  「長大了,也還是很黏乾爹。」陸判趁勝追擊,陰惻惻譏笑著千里尋父的兄長。

 

  陸青枝捂著臉悲鳴,時至今日依然被弟弟踩在腳下。

 

  他們家恐怕是從小沒有母親的關係,從大的到小的,男女交往都有一點問題。

 

  話說小弟前些日子接公會任務去人家女校扮女裝,意外大受歡迎,想到他偏細秀的五官,乾爹當初真該給他弄個女性人身。

 

  面對雪花般飛來的情書,青春期好大喜功的小弟不但不感到歡喜,反而厲聲回絕──

 

  「妳們給我滾,我可是要嫁給四哥的男人!」

 

  老么從很久以前就扭曲了。

 

 

 

  另一邊,說到他們四弟和鄰家弟弟,又是一陣嘆息。


 

  「呵,喪門,來追我啊?」

 

  「陸祈安,你再跑啊,再失蹤就打斷你的腿!」

 

  「星星,你真要折斷我羽翼麼?那我要如何帶你展翅翱翔?」

 

  「可惡,當然捨不得了,祈安~」

 



  郎有情,他們四弟好像無意又有意,你追我跑,樂在其中。

 

  三人沉默一會,不約而同想起喪門匯來的禮金三十萬,在病床邊為他們四弟流下多少缽眼淚,明擺著非君不可。

 

  嘆息一陣,三名兄長又當作沒這回事,繼續吃菜喝酒。

 

  「阿弟和人有婚約了,是名門淑媛,說起來應該是我們之間最早定下來的。」陸晴空溫柔一笑,由衷為喪門高興,兩個哥哥卻死魚眼盯著這個失憶症再次發作、忘了自己不到二十歲就跟人家大小姐奉子成婚的可憐三弟。

 

  「怎麼不說小么?都跟女孩子同居了。」

 

  三個都回家看過未來的小弟媳了,聽小弟嫌棄得半死,但應該很喜歡人家才對,想盡辦法給死屍女朋友續命。

 

  「這樣說起來,我們哥哥倒是比他們還不長進。」陸青枝一想到可愛的弟弟,再堅硬的木質枝幹都跟著心頭發軟。

 

  「不長進的只有你。」

 

  「小判……」大哥哭哭。

 

  說到「弟弟」這個永遠不膩味的話題,三個兄長忍不住話匣子全開,從襁褓時期講到現在,轉眼間,白嫰的小娃娃都是個大學生了。

 

  黃湯下肚後,陸大哥又哭了兩次,不停道歉他沒有盡到長兄的責任;陸二哥當初走得決絕,連小弟在後面追著大哭都沒有理會。陸晴空沒說話,他是最早拋下家裡的那個,再見也沒說。

 

  「所以老四獨力養了小么三年?」陸晴空扳手指算道。

 

  聽說那三年是道教公會最黑暗的時期,陸家的紅單可以淹沒張大會長的辦公室,頭上沒有人壓制的陸祈安成為各派法師最大的夢魘。

 

  後來他們四弟美其名是去唸大學,但更正確來說是逃家被喪門逮到,抓去做伴讀。家裡究竟發生什麼事,小么不肯講,老四也裝傻到底。

 

  「真是讓人不省心。」身為兄長,沒辦法不擔心得要命。

 

  講到深夜,大伙都累了,收拾好桌面,忍不住倒頭就睡,散去外人眼中的強悍。

 

  陸晴空忍著哈欠,起身確認過門窗,從衣櫥底再翻出一件被單。

 

  陸判拍拍身旁把陸青枝踢開的空位:「老三,你睡中間。」

 

  他應下,過來躺好,還沒鋪好被子,就被左右兩隻手臂牢實攬著。

 

  「你們就是太護著我,我娘娘腔才會好不了。」他努力像個男人推拒兩下,卻仍然像個女子哭泣起來。

 

  陸晴空夜半夢見父親回來給他們三兄弟蓋被子,溫柔望著他們幾個大孩子,不見白鬢,比記憶中還要年輕一些。

 

  「乾爹,你回來了,我好想你……」他脫口說著幼時撒嬌的話。

 

  「嗯。」

 

  

 

 


  樓下停著藍色小貨車,見他從屋子出來,有著絕世俊顏的友人從車窗探頭,叮囑道:「祈安,我只載你出來晃一圈,護士巡房前得回去。」

 

  「就來了。」

 

  「你哥哥白天不是才來探病?」

 

  他就只是瞇著眼笑,一臉滿足的樣子。

 

  「偶爾也該親巡一下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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