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陸兩家是道界公認的世敵,在公會成員眼中,陸家就是一群不定時引爆,總愛幹些破格事挑戰會長權威的叛亂分子。

 

  但張天師宅心仁厚,不跟小小陸姓者計較,絕對不是打不贏陸家道士的關係──隸屬公會的法師們都這麼說服自己。

 

  雖然有點自欺欺人,但假使公會紀錄無誤,這任天師大人原本有機會可以連根拔除陸家;在他繼任不久,不到三十的陸家家主突然橫死,留下稚齡的幼兒。只要把孩子過繼給其它道家門派,就等同斷絕陸家香火,了結公會長年來的心腹大患。

 

  稱得上趁人之危,作法不可不謂卑鄙,不過身為公會之長,今後還有更多無恥的事等著他決斷,沒得選擇。

 

  年輕的張天師召來陸家小娃,將告知他今後的去處。陸姓者天賦絕佳,只要潛心修煉絕不會受人虧待。理想中是如此。

 

  是日,張恆看見一個不及腰際的小孩子側揹著破布包踏進公會門口,踮著腳尖按電梯要到七樓會長辦公室,回眸看他一身金冠寶劍、絳紅法衣,微笑問說大哥哥要一起上樓嗎?言行就是個家教優良的小公子,和他想像中顫抖無助的孤兒形象差距甚大。

 

  一進辦公室,應邀而來的陸公子直接爬上與辦公桌相對的太師座,坐姿隱隱有股大家風範。也是,虎門無犬子。

 

  那天從著名酒樓送來兩小籠包子,蒸籠擱在茶几上沒打開,但那小子好像知道裡頭裝了什麼好料,目不轉睛盯著竹籠。

 

  果然還是小孩子。他拿出與手掌同大的肉包,遞了過去。

 

  「我會找出操控你母親殺害你父親的兇手。」

 

  這話太沉重,他對著落地窗說道,轉頭一看,那小子晃腿開心嚼著包子,原形畢露,根本沒在聽他講話。

 

  不過吃完點心,那小子又回復幾分儀度,謹慎答禮。

 

  「廷君謝過張兄相助,但這是陸家的內事,請容我自行處置。」

 

  那小子知道主謀是誰,也知道自己將被發派的命運,虛情假意的慰問實在多餘。

 

  「你要再吃一個嗎?」張天師拿包子來填塞無話的空檔。

 

  小臉盈滿期待,做人不可以移志,但可以被餵食。

 

  「憑現在的你無法撐起那麼沉重的門戶,很遺憾,可你必須接受。」

 

  「我也明白幼子到成人得經歷重重難關,好在張大哥願意照顧廷君,當我的監護人,張大哥最好了。」

 

  張天師心想:啊?

 

  陸廷君從布包拿出一枚陳舊的木板,小手捧到張恆大哥哥面前,依稀辨識得出上頭陳舊的難看墨跡──有難事,找張家,抱大腿,叫哥哥。

 

  「這是祖師爺爺留下來的私信,初次見面抱大腿實在太不好意思,請見諒只能叫你哥哥。」陸廷君微鞠上身,這番話怎麼聽都很有問題。

 

  「不,這世上並不是裝熟就能解決一切。」張恆嚴肅教誨不諳世事的小朋友。

 

  「我還記得,簽完高利貸本票,就要被剁手剁腳的時候,張大哥帶警察衝進他們地盤把我抱走。聽我說明完原由,你想罵也捨不得,代我清償那筆錢,公會還和黑道結下梁子。之後你說生活有需要都來找你,我就算沒開口你還是會偷塞錢給我,而且欠你的錢最後總會歸零,你真是個好哥哥!」

 

  「你在作夢嗎?」他就不相信誰會這麼愚蠢。

 

  陸廷君哎呀一聲,雙手捂住小嘴,誠摯向張恆道歉。

 

  「不好意思,都怪我年幼不懂事,又洩漏天機。」

 

  張天師沒少調查過陸家,看著陸廷君異於常人的透明眼珠,若非他說謊成性,就是他說的全是大實話,真是要命。

 

  「既然如此、既然你未來欠我這麼多錢沒還,你是否願意寄在我名下?雖然無法像你父親那般待你,但吃穿用度保證你無虞,我會扶養你長大。」

 

  那孩子望著他,眼底有一絲早熟的憂傷。

 

  「雖然早知你會這麼說,但親耳聽見還是不免欣然,你真的待廷君不薄。」

 

  他之於天只是個凡人,不知道這孩子從當時就一直在寬慰日後背叛諾言的他。

 

  「可是,陸家的命格不會因改姓而消亡,請容許我獨自面對命運。」

 

  他的卑鄙作為全被曲解成不忍幼子孤苦的善意,或許他心底依然抗拒抄家滅門的惡名,才會故作輕淡應了那聲「好」。

 

  如此這般,陸家安然存續下來。

 

 

 


  往後,張天師對陸家維持不淡不鹹的態度,表面上讓多數人誤認陸家就是日暮西下的老宗派,不成氣候了,三不五時鬧點事來證明尚存一息。但眼色比較好的幾個親信卻不時抱怨:會長對陸家實在太寬容。

 

  「是嗎?」關你們屁事。

 

  張家歷代最自豪的道術就是表面功夫。

 

  十多年過去,陸廷君抱了第一個孩子到他面前,棕髮碧眸,散發的氣息純粹而強大,絕對不是人類。

 

  「這什麼?」張天師有點驚恐。

 

  「山林小精靈,青枝,跟張大哥打招呼!」

 

  強押山林之主認父,這已經不是一般胡鬧的程度,更可怕的是他還很認真。

 

  過兩年,那小子又牽著兩個稚齡小娃,興高采烈與他分享得來的寶貝。

 

  「盼盼、晴空,來跟張大哥問好!」

 

  鬼差和風仙子,張恆有些發暈。

 

  先撇去靈異層面來探討現實問題,張天師問陸道長怎麼養得起三個幼子。

 

  「用愛來灌溉!」陸廷君燦爛展開雙臂。

 

  張天師聽了,暗地塞錢給那兩個特別兇悍和怯弱孩子,真怕這群妖魔鬼怪在陸家活活餓死。

 

  那小子撿了一堆棄子,卻是不婚主義,想把陸家結束在他這一代。

 

  然而,有天他卻收到道歉信,對方自稱犯了大錯,毀了心愛女人一輩子,也把他的愛子們拖入深淵。

 

  他繞開那些沉重的預想,只回信恭喜陸家有後。

 

  陸家下一代傳人出世當日,他就在公會的青銅牆掛上名牌,其他人渾然不覺天地變化,不知世界將為此子膽寒。

 

  當那小子抱來尚在襁褓的幼子,眼中抑著一絲苦楚,他不便多言,只問欠不欠奶粉錢。

 

  他為此煩憂年餘,直到某日午後,陸廷君興沖沖跑來敲辦公室大門,道袍前襟脹鼓鼓的,好東西要跟好大哥分享。

 

  「張大哥,看好了,這是我馴服的上古神獸!」

 

  陸廷君解開衣帶,放下藏在懷裡的小娃娃。

 

  「哇啊、哇啊!」陸祈安綁著一束衝天炮,抬起兩隻肉爪子搖搖擺擺往張天師走來,奶聲奶氣咆哮著,神獸降臨。

 

  「包子神獸,向你伯伯打招呼!」陸廷君帥氣吶喊,就像要使出祕藏的大絕招一樣。

 

  「哇啊!張大哥!哇啊!」

 

  什麼東西!

 

  神獸累了就回頭給爸爸抱,一大一小咯咯笑成一團,形貌十分神似。

 

  他錯了,那小子根本樂在其中,滿足於父親的角色,就算明知生出來的是妖孽也喜歡得要命。

 

 

 

 

 

  被陸家一堆兒子輪番精神攻擊,年過三十的張天師終於決定去相親,同樣娶了個老師,只是他妻子教小學,陸家那個是大學教授。

 

  妻子是普通人,妻子的親族也不甚明白公會的內容,以為他是某間上市公司的大老闆。每次他到岳家作客,岳父母、大小舅子、大小姨,口徑一致叫他「張總裁」。書香世家不語怪力亂神,所以他從來沒有解釋成功過。

 

  普通人也好,對各家門派沒有先入為主的偏見,逢年過節,妻子總會問一聲要不要叫阿君帶青枝盼盼晴晴祈安來吃飯呀?名字背得比他還熟。

 

  張家也世代單傳,但絕非像那戶人家做了夭壽事情的緣故。妻子撫著肚皮,眼底含著初為人母的喜悅。

 

  她說,廷君是不世出的君子,教出的孩子一定會像他那般溫柔而堅強,這樣寶寶以後就有四個現成的兄長,就算日後必須站在風來風往的高位上,也不用怕沒有倚靠。

 

  他聽著沒有經歷過無常世情的教育家所編織出來的美夢。

 

  

 

 

 

 


  張陸兩家是世仇,大伙都知道。張天師率領旗下法師逼走陸家當家,留下五名稚子,又在一次又一次的剿滅行動下,陸家終只剩下空殼。

 

  照武俠故事,就會有個忍辱負重的遺孤,賭上性命為父兄報仇。

 

  「看我的必殺技!」

 

  「哼,太天真了!」

 

  兩家的繼承人正打得如火如荼,在電動上。

 

  「樂樂,你今天找我們來總不是為了玩遊戲吧?」站在兩名沉溺於遊戲機少年身後的美少女委婉地向張同學請示。

 

  「笨蛋,什麼叫玩?這是修煉!」

 

  少女遭到名義主子陸小么同學斥責,明明都玩到樂不思蜀了,還嘴硬。

 

  「當然不是,有件事麻煩你們。」

 

  張大樂的口氣從囂張的王子殿下降到平民百姓,讓人有些好奇。

 

  「說來聽聽。」

 

  「我跟我爸吵架了。」張同學清俊的眉眼含著一絲幽怨。

 

  「好好喔,有爸爸可以吵架。」陸同學酸了一句。

 

  「你閉嘴。你們也知道人多有雜碎,公會百年不知道積了多少敗類下來。上次鬼門那案子被我逮個正著,我爸竟然聽那些垃圾哭訴幾聲,申誡幾句就過去了,連名牌都沒除。」

 

  他氣憤的點在於他小弟也差點被拖進地府,父親竟然無動於衷。並非因為公正,而是腐壞的根系盤根錯節,怕執法太過會動搖到他的地位。

 

  「我就當著公會幹部的面罵他懦夫。」

 

  「樂樂,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張伯伯才給過我們檢舉獎金的說!」少女凜起美目斥責。

 

  「我也知道自己有些過分,連我媽都不幫我說話,從上個月就沒有匯錢過來。」張家少主和家長分居,和他過逝的布偶弟弟一起住在四十坪有管理員停車場游泳池的高級公寓,因為他家有錢。

 

  「所以?」陸同學斜睨一眼。

 

  「提醒他,快發零用錢。」

 

 

 


  陸小么答應幫忙有內在因素,親人總會因一時吵架而天涯兩隔,這是他的切身之痛。等了快二年,他和他最小的哥哥還是沒有和好。

 

 

 

  「你根本不是替天行道大道士,而是殘酷冷血的大魔頭,你這個妖孽!」

 

  兄長在他心中還停留在十八歲少年形象,因為心裡喜歡所以把人看得比國色天香的鄰家哥哥還要帥氣。聽見他的咒罵,回眸而來,一笑傾人城。

 

  「哈,被你發現了!」

 

 

 


  「可惡,討厭歸討厭,還是最喜歡四哥了!」陸小么捂著疼痛的胸口,相思病發作。

 

  「你要怎麼幫樂樂?」少女聽他講了一長串哥哥,希望能進入正題。

 

  「妳去拿倉庫第二格的安魂香、把他給的血和我花生吃太多流的鼻血混在一塊,再給我鋪好一床被子枕頭,我要睡覺。」

 

  「咦?」

 

  張天師作息會調動,就是防止術士侵夢。但防外人防不過內賊,張大樂知道他爸吃安眠藥的時間。

 

  陸小么兩指並攏喃喃,把自己化成張會長心中兒子最惹他憐愛的模樣,打開通行夢境的大門。他看張會長獨自站在華美的公會大廳,三十來歲的年輕樣子,金冠束髮,穿著最惹眼的絳紅法袍,沒有公會之長的得意,只有幾分厭倦神色。

 

  他沒注意到入侵者,陸小么便熱情撲上去,諂媚說著:「拔~我給您搥背!」拉著男人,打開另一扇門,把人帶到意識更深處的家園。

 

  張會長沒去主臥房,而是把孩子帶到張大樂好幾年沒回家睡過的房間。他放開手,隔著一段距離,叫孩子早點休息。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張會長思緒接上白日所想,解釋起父子冷戰的誤會。

 

  「我是為了……」

 

  「我知道,在我繼任會長前,不可以樹敵。爸是用心良苦。」陸小么用膝蓋也猜得到,可惜張大樂從小被捧在雲端,看不過不順心的事。

 

  還有失去胞弟讓張大樂打從心底恨上公會,張會長為他鋪更多路,也只是讓他更加煎熬。但只要他爸一日還是會長,他就不能離開眼中的魔窟。

 

  「爸,我想要零用錢。」沒力了,進入正題。

 

  「多少?」

 

  「四百萬。」獅子大開口。

 

  「等你成年再說。」

 

  可惡,他還真的給得起!

 

  張會長沒有什麼寵愛的表現,只是拉好兒子的被子。

 

  張會長道行高深,入他的夢十分消耗精神,不一會偽裝的張大樂就眼皮打架。

 

  「爸,記得給我錢喔……」

 

  張天師不說話,等兒子睡了就要離開,剛起身,卻被枯瘦的手臂拉住,夢話說得像哭。

 

  「乾爹……我好想您……」陸小么醒著不敢去想,只能在夢裡偷偷喚著。

 

  張天師看著裸露出無助的男孩,摸摸他的頭,說了抱歉,又一句非常抱歉。

 

 

 

 

 


  施法隔天,張大樂放學路上接到父親來電。

 

  「樂樂,有空回家吃飯。」

 

  「知道了。」張大樂收了線,然後看向身旁的同謀。

 

  「給錢。」陸家小道士攤出手來。

 

  「拿去。」張氏少天師掏出鈔票。

 

  隨行的正義少女氣極敗壞大吼。

 

  「不准糟蹋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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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想寫那隻神獸,嗯。

 

還有,感謝小讀者熱情回應我這隻懶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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