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床榻偷跑到院子找父王,父王赤足斜靠在美人榻上,烏黑的髮散在胸前懶洋洋聽著大臣議事,御醫捧著藥碗侍立。

 

  「既然陛下橫豎活不久,到頭來繼位的都是幼主,太子與二皇子僅差兩歲,二皇子聰慧過人,而且身體強健,何不立老二?」

 

  他吃了一驚,竟被他聽去很要不得的消息,回頭撞見衣裝華美的二弟,與一身病人白衫的他正對上眼。

 

  次日,皇帝下詔冊封年僅八歲的次子為「南王」,朝野大震。

 

 

 

 

  慰問東宮病情的信簡明顯少了,家有好女的大臣紛紛轉向努力,小太子坐在床上盯著自己枯瘦的十指,有些難受。

 

  他從出生就小病不斷,知道自己不適任天下倚傍的儲君,但一想到從今以後父王不會再把他抱到腿上教導為君的道理,他就是沒法不傷心。

 

  二弟過來看他,前呼後擁十來個侍衛宮女,他趕緊抹乾眼眶,命宮人把皇帝上次賞的瓜果捧出來招待,二弟胃口很好,一口氣吃個精光。

 

  「皇兄,你有中意哪家的女兒?我讓給你。」二皇子把收到的畫像編列成冊,放在太子床榻邊,這番舉動簡直是當面羞辱太子。

 

  「我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小謝你喜歡誰就選誰吧?皇嗣單薄,你要多生一點。」太子攬著衾被放空,像他一年可以病危十來次,年紀小小就體會到生命無常。

 

  「皇兄,既然如此,臣弟就不辭收下了。」二皇子眼中閃過不符年紀的狡黠。

 

  太子勉強微笑,點點頭。

 

 

 

 

  太子有兩名太傅,一位是太史院的史官,總以大夏開國皇帝太祖為例,勉勵多病的小東宮。

 

  「奉先生,我想多聽聽祖宗爺爺的故事。」歷代皇帝中,太子第二喜歡和他同樣體弱的太祖皇帝,即使抱病也能治理好泱泱大國,被史書讚為「仁君」。第一喜歡的則是溫雅慧善的父王,可嘆父王身子也不好。

 

  於是奉太傅下回從太史院搬來一整箱珍藏的開國祕聞錄,講到日月無光都不肯罷休。

 

 

 


  另一位太子太傅則是因屢次對皇帝出口不遜,當面說了十多次「早死」加「短命鬼」,被摺子參到停職,才來東宮教書的蘇前侍郎。

 

  「我對你這個又笨又醜的太子不抱期望,就看你能撐幾年。」

 

  每次蘇太傅都要把小太子逼哭才甘心。太子總覺得蘇太傅很討厭他,就是他整天在父王面前力諫改儲。小謝心思聰敏,才是蘇太傅想要扶持的大君。

 

  不過蘇太傅從南方探親回來都會帶給他蘇夫人親手做的碎花布偶,有大象和小老虎。有次被小謝要去,蘇太傅還板著臉討回來,趕著小謝去練武,叫弟弟別碰這種娘娘腔的東西。

 

  太子抱著圓滾滾的大象花布偶,慨嘆自己就是喜歡可愛的小玩意,難成大事。
  

 

 

 


  易儲的消息傳開,母后還是早晚來看他,沒多說半句話。

 

  太子不知道該怎麼和嚴肅的母親相處,學不來小謝和她歡騰打鬧那套。母后在東宮殿總是板著冷臉,待他喝藥睡去,才會在床邊掉淚。

 

  母后以為是自己孕期太不小心,害得孩子生來不健康,見了他就想起她身為國母的過錯。

 

  有次太子疾重,半睡半醒間,雙手觸及身後一片柔軟,原來是母后把他抱在懷中,怕鬼差爺夜半把孩子帶走。

 

  「阿謖不怕,娘在這裡。」母后輕聲哄著,他能感受到落到頸邊的溫熱水珠。

 

  母后愛他,即使他是個病弱愚魯的孩子,比討喜的小謝更愛一些。

 

  把他的性命看得比國家還重的母后比誰都希望他能被廢位,後半生當個閒散王爺換得一世平安。

 

  這也是他無法和母后親近的原因,他不願因貪圖長生而放棄王位,他是夏王朝數百年功業的繼承者,咬牙活下去就是為了成為不負父王教導的主君。

 

 

 

 


  太子以為儲位一事還會僵持大半年,事態發展卻比他想的還快上許多。

 

  半月後,父王壽宴當晚,不等他向父王敬酒,小謝就搶在他前頭拉著父王袍袖,吵著要和父王同座。底下的臣子引頸望來,想探知皇帝的意向,只有蘇太傅用力嗤了一聲。

 

  父王當著弟弟的面嘆息:「謝王生性貪婪,封王足矣。」

 

  小謝紅著眼眶,低頭爬下高臺,讓宮人引著回去。

 

  歌舞接續,鐘鼓朗朗,讚頌君王聖德。大臣坐立難安,只有蘇太傅大口吃肉。

 

  「太子怎麼一直望著朕?傻孩子,過來坐吧!」

 

  他從弟弟落寞的背影回過神來,小跑步搭上父王伸來的冰涼長指,在王座旁看著父王脣角勾起,噙著愉悅的笑意。

 

 

 


  太子回宮,決定帶著布偶象去探望謝王爺。

 

  宮人稱王爺受了寒,正在榻上歇息。太子心想,既然母后去照看父王,就換他來安撫弟弟,先不管那些避嫌的囑咐。

 

  謝王把自己埋在被子裡,不似平時耀武揚威,聽見宮人來報,帶著哭嗓大吼。

 

  「叫他出去!」

 

  可宮人又不能真把太子拈走,太子知道弟弟愛面子,把服侍的人支使到外頭。謝王的侍從也不認為走兩步路就氣喘吁吁的太子能對二皇子不利,況且太子溫善的性子宮裡全知道。

 

  太子抱著大象站在床邊,輕拍那團錦被。

 

  「小謝,你別難過,等我走後,江山捨你其誰?」

 

  「皇兄吉人天相,必定長命百歲。」二皇子從被窩爬起來,卻是笑容滿面。「你有沒有看見那些臣子的嘴臉?太有趣了。」

 

  太子訝異弟弟一臉戲謔說出這番話。

 

  「殿下,明白了吧?君臣情誼本於利益,不要抱著仁義這個傻念頭治國。」

 

  他看來孱弱無知,但身在皇家,三歲啟蒙至今,絕不是天真稚兒,不一會便明白這場爭儲大戲。

 

  「小謝,拿利益考驗人心,不厚道。」

 

  謝王端著細秀的瓜子臉,向太子呶呶嘴。

 

  「皇兄,你自比父王,何如?」

 

  「當然遠遠不及。」

 

  「就是了,陛下能用的臣子很多,但你只能役使通過考驗的『忠臣』。朝堂不久就會大搬風,投向我的派閥一個都不能留。看你這嚇的,呵呵,只是貶黜,不會見血,你別擔心,也無需心慈。」

 

  太子重新數了一次他們兄弟年紀,他沒記錯,謝王年僅八歲。

 

  「小謝,可是你的名聲因此全壞了。」

 

  「我要名聲做什麼?」

 

  他一直覺得弟弟很反常,和他明著搶東西,卻又藉旁人的手送回來。小謝不說,他也沒有問,任由弟弟鬧著玩。

 

  蘇太傅說他蠢不是沒有道理,什麼也不知道,只會自憐自艾。

 

  「沒有名聲,就不能當皇帝了。」太子乾澀地說,謝王聽得大笑。

 

  「殿下,只要是我想要的東西,就算天下唾罵我也會蠻搶下來,可別太小看你兄弟。」

 

  謝王一雙晶亮的眸子熠熠閃動,太子就是喜歡他精神的樣子,回以包容的目光。

 

  「小謝,你想要的話,我都可以給你。」

 

  他記得弟弟小時候愛玩,總說長大之後要做西域使,縱馬踏沙河。可謝王才開始學騎馬便得知無法如願,二皇子必須長留京城,因為太子隨時可能夭折。

 

  都怪他橫在前頭,要是自己能再強健一些、或是早夭一些也好,二弟就不用充作太子的後備,不能聆聽父王溫柔的教誨,喜愛的母后也無法長伴在身邊。

 

  他的確捨不得,害怕失去王儲的位子,無能的他就會跟著失去關愛,但在太子之前,他也是小謝的大哥。

 

  「皇兄。」

 

  小謝爬起身,抱著他小肚子亂蹭,已經許久不曾表現他們兄弟親密的感情。

 

  以前太子昏睡醒來,轉頭總會看到弟弟臥睡在一旁,疑惑看向無奈的母后。母后也罵過打過,但小兒子死活都要跟來,說要替哥哥擋病,哼,說到底還不是跑來撒嬌而已。太子又因為平時太寵二皇子被鐵腕教子的母后訓了一頓。

 

  太子細想弟弟變化從何而來,記得小謝以前會陪他聽奉太史講古,說到被和帝軟性逼死的昭王、賜鴆酒給廢太子的哀帝,還有不遠之前,斬殺殤帝於位的武帝,可嘆大夏自古感情好的兄弟都死在兄弟手上。不論事實真假、正統與否,留下的都是名聲較佳的那個。

 

  課後,小謝白著一張小臉,臉色比帶病的他還難看。

 

  他回頭請奉先生不要再說這類的故事,但小謝也沒有再來,怕是嚇到他了。

 

  「小謝,雖然大哥不才,但我保證,我們絕不會陷入那般絕境。」

 

  太子含淚抱著幼弟,自己年紀較長,也得做些抵抗,遂板起臉教訓謝王。

 

  「下次不准再因我去充惡人,別再計劃這種歹事。」

 

  謝王挨在藥香噴噴的懷裡,噘嘴反駁。

 

  「怎麼是我做的?我不過是個孩子,把朝臣耍得團團轉的元兇可是咱們父王。」
  

 

 

 


  翌日,皇帝下朝後,特別招來兩名皇子來園子敘談,對外宣稱安撫兩子的嫌隙,但其實兄弟倆根本沒半分不好。

 

  所以皇帝提了幾句家寧國興的表面話就遣散外人,進入正題。他從襟口掏出彩球,輕拋到不遠處的草地上。

 

  「謖兒,去撿回來。」

 

  「遵命!」

 

  日漸康健的太子搖擺踩著小短腿,開開心心去追球。

 

  皇帝順手拈起茶盤的白玉杯蓋,在謝王面前晃了晃。

 

  「小謝,你頂著這個一晚上,朕就把豐饒的南方四郡賞給你。」

 

  「才不要,我又不是笨蛋。」二皇子窩進皇帝懷中,不是撒嬌,而是身為兒子有義務給父親取暖。

 

  「太可惜了,朕就喜歡笨蛋。」宣帝笑咪咪望向追著球跑的傻瓜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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