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牛鈴清音,少婦連忙放下正要宰殺的溪魚,瀝乾十指,出門去迎歸來的丈夫。
牛伕望見愛妻,迫不及待躍下牛車,赤足奔向妻子。夫妻倆熱情相擁,不時磨蹭彼此鼻頭,日日都在新婚燕爾。
「寒寒吾愛卿卿,這趟收穫可好?」
「渺渺吾愛甜甜,為夫帶了個死人和像死人一樣的活人回來。」
正好後頭的老牛慢步而來,牛伕順手揭開車上布篷,左側放著穿戴整齊的爛臉女屍,右邊擱著衣衫不整的俊秀青年,酒氣薰天,把屍臭都蓋了過去。
少婦抱過女屍,牛伕則嘿咻一聲,扛下醉死的男活屍,跌跌撞撞把人搬進屋裡。
「反正陸家沒油水可撈,真想扔山溝了事。」喪寒大嘆口氣,天底下他最討厭的工作就是做虧本善事,好人向來沒好報,偏偏醉鬼有個好叔叔,害他不得不念舊情。「愛妻啊,妳端盆熱水,給公子洗漱一下。」
喪寒去棚子給「顧客」縫臉皮,妻子巴氏過來接替位子,俐落脫下青年的衣物,駕輕就熟地為憔悴的俊男擦澡。
搓到下身,青年呻吟一聲醒來,張開淡色如琥珀的眼,巴氏對他柔柔一笑,帶了絲同情的意味。
「嫂子,冒犯了。」青年起身,撈過一旁折疊整齊的衣袍。
「不會不會,我嫁過三個夫婿,見過的雞巴不在話下,阿寂公子那裡生得可真漂亮,可與我可愛的寒寒一比。」
陸寂聽了,穿衣的動作更加迅捷。
「寒寒,公子醒了!」
「跟他要三十文錢!」棚子傳來響亮的黑心回應。
「我錢全送去善堂,一毛都沒有。」
「那就寫借據好了,我們和公子不是生人,一月只收您三分利!」巴氏燦笑道,一如她的財奴丈夫。
陸寂不好和婦人發作,欠了欠身,去棚子跟喪寒談。
巴氏趕緊沏茶,果不其然,兩個年輕人在棚子大吵起來,「我又沒叫你救我!多管閒事!」、「管你的,把車牛錢交出來!」、「一文也沒有!」、「去公會賣身還債啊!」、「你去死吧!」……鬧了許久也沒消停,口一定很渴。
「我的小少爺,你這樣消沉下去也不是辦法,整天醉在酒家,又生得眉清目秀,要是被綁去海船供漢子享樂怎麼辦?」
陸寂沉著眉眼,喪寒看到那雙透明眼珠,就想起命苦的大公子,這輩子對生命那點憐惜一時湧上心頭。
「你就卡緊把孩子從孤兒院抱回來,才不枉費大公子拉拔你成人的恩情。」
一聽見喪寒提起那人,陸寂就變得有些顛狂。
「他對我好只是因為我姓『陸』!他在乎的不過是我這身血脈!」
喪寒真的生氣,他孤身漂泊來島上,舉目無親。不像陸寂有個叔父為他蓋大房蔽風雨,他只能上陸家租借土地又厚著臉皮討材料起厝,大公子卻沒看輕他,答應之餘,另外又分給他兩個泥水師父,還不時下來陪他說話。不只他,這個專門經營死事、被外人瞧不起的義頭庄頭,庄民有事,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大公子。如今,大公子已經不在了,再也沒有巧笑的活神仙可以倚靠了。
「你也知道他對你好!要是沒有大公子,你這個孤兒早就爛死在中原!」
「那他現在人呢?說是我親人,還不是把我扔了下來!」
喪寒以為陸寂酒還沒醒,但他又是這麼認真去責怪大公子,好像人還活在世上,只是遠行不知所蹤。
「阿寂,楓梓少爺已經死了,屍體你也帶回去了。會記嘸?我們一起去公會認的屍,大公子瘦得只剩皮包骨,全身惟有一件血淋淋的內衫,肚子破了洞,內臟被啃得支離破碎。他生前是多麼漂亮的人啊,我險些就認不出來……」
喪寒從來沒為死人難過,對他來說,死者就是客戶、財源,但他代表庄頭前去,在公會廳外瞥見那一角白麻的時候,卻克制不住痛哭失聲。他半跌半爬著過去,卻不敢細看;真看了,倒寧願不看,就不會為一具失去靈魂的悽慘軀殼崩潰大哭。
陸寂晚他一步,抱著剛出世的幼子,倉皇而來。他和大公子即使長得不相像,卻沒有人懷疑他們之間的關係,那種被教養出來的世家子弟氣息在島上非常少見,明顯不同於他與公會法師一群三教九流。
前日喪寒還見他嚷嚷著要為難產死去的亡妻報仇,而今他深惡痛絕的對象就躺在那裡,深深地合上雙眼。
陸寂恍惚質問:「怎麼回事?」
在一旁專心燒著腳尾錢的張天師,見家屬來了,緩緩抬起頭來,說是在雨天的山溝裡找到,可能是病死、寒夜凍死或是失血過多……不過人都死了,也就無所謂了。
陸寂冷不防上前掀開白紗,瞪著死者空蕩的胸口,喪寒和張天師不約而同注視他怪異的舉動。
張天師一直在屍體旁想著,這瘋子從不做多餘的事,跑到百里外的山溝存心爛死一定有什麼原因。可惜屍首沒給他爛全,他胸背有道非得近身才能造成的致命傷,這世上能一刀捅進陸大道士心口的人,也只有從小依偎他長大的孩子。
到死都要維護下去,那麼外人也就沒有餘地去置喙。
喪寒咬牙笑道:「恭喜啊,陸公子,大仇得報了!」
陸寂臉上沒有任何喜悅,茫然一片。
「你又騙我……」
喪寒聽見他低頭喃喃,像是小孩子賭氣埋怨,不肯面對大公子死絕的事實,就算鐵證就在他眼前。
「喪寒,勞煩你抱下孩子。」
他拋去自己骨肉,脫下外袍,低身給死者著衣。陸寂向來喜歡學他小叔穿青袍子,在多霧的山村遠望過去,總會讓人誤認他們兩叔侄。
「我有運一只薄棺過來,就在外頭……我們帶公子回家吧?」喪寒乾澀開口,陸寂卻把枯瘦的屍首抱在懷中。
「他不喜歡給別人碰觸,又受這麼重的傷,會讓他更加不適。」
「陸寂,你清醒點!」
陸寂只是頭也不回走出廳堂,張天師長長一嘆息。
他一邊踉蹌走著,一邊輕聲和死人說著話。
「叔,阿灼死了,所以你得代替她位子,把妻子賠給我……」
死囉,真正起痟啦!喪寒抱著小娃追出去。
沒多久,他們身後華美的觀宇開始崩毀,琉璃瓦片如雨落下,震出躲在暗處幸災樂禍的法師們,只有張天師仍翹腿坐在板凳上,給火盆倒一杯清酒,坐看公會垮台。
「就知道姓陸的沒一個好東西。」
喪寒看著陸寂失魂落魄把自己連著大公子的軀殼關在陸家整整三天都不出門,好在囝囝很乖,不哭也不鬧,只是成天呆望著父親離去的方向。
他們夫妻也差不多玩膩人家小孩,喪寒心想陸寂也該回復正常,便上山去敲陸家大門,叫人把兒子領回去。
他推開門板,穿過院子,屋裡黑抹抹一片,臭得要命,他自備火柴點了柱燈,見到陸寂抱著已經看不清面目的屍首,像孩子偎在它懷中,動也不動。
他家又不是沒死過人,之前那個瘋女人就是喪寒收的屍,喪寒看陸寂大哭一陣也就認了,為什麼現在卻變得認不清生死?
「拜託欵,你害死大公子,還想讓他死不瞑目?」
喪寒合手拜了拜,說公子我不是有意冒犯是你子孫不肖,然後去拉屍體的肩骨,咯答兩聲,屍首從俯視晃成仰角,喪寒見到兩個被挖開窟窿,三天前明明還是完好的。
「公子的眼睛……」
陸寂睜開眼,卻是一雙透明色的眸子,喪寒嚇得連退兩步。
說他瘋了,眼神卻清明非常,也或許那是大公子的眼,所以才會染不上扭曲的情緒,那些凡人所苦惱的愛恨嗔痴,公子只是一哂而過。
「喪寒,他不在這裡。」
「頭七都不知道過幾天了,而且大公子也不是那種會遵守規矩的人,他要回來絕不會第七天才回來。他既然走了,大概就沒想過再回來。」
「可是我在這裡。他每次離開,都會回到我身邊。」陸寂篤定地說,有種天真的執拗,但他都身為人父了,讓喪寒只想揍他。
「造孽啊,他就是太寵你,什麼都不跟你計較!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做了多少該給雷劈的事,偏偏被雷劈的是白仙大人!這世間還有沒有天理!」
陸寂想了想,是小叔病重那次嗎?自己只顧著和新婚妻子嘻鬧,許久才端去一杯水。他還是很高興自己肯來看他兩眼,虛弱地笑了笑,自己也跟著笑了,告訴他:「真麻煩,你怎麼不快去死一死?」然後握住他欲退開的臂膀,讓他清楚感受自己滿懷惡意,看見他微弓起背脊,痛苦欲嘔的可笑模樣。
還是拚死逃回來見他,卻被他下藥帶去公會換回妻兒那次?
或是當垂死的他摸著妻子臨盆的肚皮,意圖不軌,被自己刺穿胸膛的最後一次?
但當陸寂顫抖收回匕首,那人的身上卻是完好的,還悠悠告訴他,一把小刀子傷不了他,大笑著離開。妻子在床上淒厲呼喊:公子、公子你別走,帶著妾身,我只愛你,只愛著你啊!
他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孰真孰假,想起小叔那雙眼,便吞了它們尋答案。
他看見了真實,卻無法接受,反正小叔疼他,才不會跟他置氣。
回到喪家的小棚子,喪寒仍然苦勸著執迷不悟的他,叫他往前看,大公子和那妖女玉石俱焚,好歹還留了個孩子下來,快快振作起來。
「你要的話,給你。」
「幹,我和愛妻住山腰你住山頭,你兒子抬頭就能望見拋棄他的親生老杯,要囝囝情何以堪!」
陸寂垂著那雙琉璃眸子:「他本來就不該出世。」
「該死的是你才對!少像那些仙仔說話,見過大公子之後,別的道士看起來都像神棍,光說不練,一知半解。你也只學得了公子的皮,學不了他的風骨!」
他知道,他怎麼不知道?他妻子美如天仙,但即使在意亂情迷之際,女子的呻吟仍抵不過他晏起一聲輕哼;妻子眼角那抹承受他挺入所含著的晶瑩淚光,也比不過他病中強抑痛苦的笑顏。
沒有人能取代他,誰都不能。
陸寂在喪寒叫罵聲中歸家,關上門扉隔絕世外,連日光都不需要。
他點了一盞青燈,拈起白紙,寫上那人的名字,用那人過去教他玩耍的咒語,召出空間曾經的光景。
男子曳著華美的霓裳來到他面前,引喉清唱,翩然起舞。那是他學來討神明歡心的步數,而此刻只為搏君一笑。
這個家,曾是他們兩人的天地。那人曾說要放棄一切,只願和他平靜度日。
小寂、小寂,我的孩子……
他不禁伸手向前,習慣向那人討愛憐。
「小叔,回來。」
可是不管他怎麼呼喚,美麗的青影只是依他記憶在原處旋舞,無聲唱著歌。
「你快回來啊……」
地上積滿他施法的白符,風吹來,符紙揚起,如魂幡飄動,招呀招的,卻始終帶不回那人。
待迷醉意識的符影消去,他只能蜷縮著身子,痛不欲生。
沒有了他,世間因此萬籟俱寂。
--
算是補完陰陽路的番外之一。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