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五感衰敗,耳目不敏,口齒不清,連心也變得痴呆,惟有痛覺,不降反盛;人死容易,鬼要完全消亡卻有一定難度,即使剩支指頭或一點腳皮,痛苦仍持續不斷,地獄的哀鳴因此終日不止。

 

  所以小蟬學習才能比活著精進,就是怕前輩揍她,一刻不敢懈怠。

 

  聽說她前輩相當耐痛,生前被凌遲至死也不吭一聲。鬼魂衰弱的時候,瀕死的痛處又會在身上發作,小蟬幾次在地上打滾,差點就哭叫出真兇的稱謂,多虧陸判前輩把她按在凳子上,不停撫著她的背,小蟬才覺得沒那麼難受。

 

  像閻王大人就做不來這種事,他從未體會過死去的痛苦,總是在殿堂上悠然看著亡者笑話,弄得陸判前輩很生氣。

 

  如果閻王大人有點同情心,肯視民如子,親自來東境救鬼,前輩就不會出事了。

 

  小蟬在心裡不停責怪閻王混蛋的同時,也好氣自己沒有跟在陸判身邊,她又不是不「知道」會有這場事故,一點也不無辜。

 

  癱在沙地的陸判被某種東西架起,勒著他纖長的項頸,風沙中響起歡快的笑聲。

 

  「沒有想像中的困難。」半空中,現出一隻血紅色的粗壯手臂。「我的本體進不了都城,不過判官大人的腦中一定有什麼辦法。」

 

  孰料,歪斜垂著頭顱的陸判應和起對方的笑聲。

 

  「真遺憾,我只得到出城的批准,沒宰了虎視眈眈王城的智障,我是不會回去的。」

 

  小蟬站在迎風處,勉強聽得見陸判的低語。他也早就「知道」會出事,因為那個預言更加堅定出行的決心,他是存心置自己於險境。

 

  「風,無色無形,但你想吃了我就必須化出同質的鬼身。」陸判抬起幾乎作廢的雙臂,搭住掐著自己的血色手臂,黑色的業火應召而出。

 

  大火燒出一枚三人高的巨人,它痛苦揮舞著雙手,興起風暴想遏止火勢。

 

  小蟬把披風罩在頭上,匍伏向前,趁亂回到她前輩身邊。

 

  比她想像的還要嚴重,衣服染滿血色,底下沒有半處完好的皮膚。陸判一隻手橫在臉上,不讓她看毀容的模樣。

 

  「回去……」

 

  小蟬知道陸判擔心她成為鬼魅要脅開城的人質,輕聲向他保證:「我會小心不被它逮到,前輩你先忍著,我帶你去急救。」

 

  「回去……」

 

  小蟬脫下披風,小心翼翼把她前輩裹好,沒想到衣角一提,陸判的魂體穿過披風散落在地上。陰間就是有一堆爛規則,除了危害她前輩,一點用處都沒有。

 

  陸判還是掛念著同一句話,手指無意識朝她揮動。

 

  「知涼,快走……」

 

  小蟬這一刻除了咬緊下脣,不要大哭出聲,什麼也辦不到。

 

  那怪物從火中掙脫出來,焦黑的身軀慢慢變得透明,小蟬感到肩頭被某種東西沉甸甸壓住,重量不斷增加。

 

  小蟬橫身護在陸判身上,她前輩已經粉身碎骨,承受不了再一次重擊。

 

  突然,永夜的冥世綻出光芒,暴風瞬間靜止下來。

 

  依然是那身清爽的高中制服,男孩手持長劍,穿過塵沙漫步而來。

 

  小蟬忍不住在心中大叫:你為什麼來得這麼晚!

 

  對方卻早一步搶白:「妳為什麼沒隨侍在他身邊?」

 

  小蟬沒想到,她竟然連遷怒的態度都輸人一等。

 

  陸判從他出現,一直沒有移開目光。

 

  男孩的腳步都沉進沙土中,可見他雙肩承受著多大的力量,卻是神色自若,似乎這點小風阻止不了他前進。

 

  他就這麼越過重重險阻,半跪在陸判身旁,小蟬反應不過。

 

  「請先還給我一會。」

 

  聽那嗓子輕聲請求,小蟬不自主鬆開手,沒有注意話裡的語病。

 

  男孩旋手變出一件青色長衫,披覆在陸判身上,成功為他擋住風沙。

 

  陸判盯著那件青衫,被某個遙遠的回憶攫住意識,沒等他細想,他就被迫陷進溫暖的懷抱中。男孩猶帶青澀的臉龐挨在他頸邊,多麼自然而然。

 

  「不痛不痛,沒事了。」

 

  小蟬發現,一向討厭被碰觸的陸判前輩,一時間忘了如何掙扎。

 

  男孩再起身,臉和身子沾滿血跡,陸判的模樣卻完整不少。

 

  「前輩怎麼了?」小蟬像是抓住某根救命稻草般著急詢問著男孩。

 

  「他的魂契在旁人手上,我救不了他,只能暫緩他的痛苦。」男孩溫柔望向精神好上一些,有了氣力怒視著他的陸判。「判官大人,你就當打了麻醉,好好睡一覺。」

 

  男孩將劍往上舉起,引得雷聲大作,狂風怒嚎而起。

 

  「三相態,風的本質和山石、流水並無二異,不過是比較自由的分子,怎就自以為無敵了呢?」

 

  蓄擊的電光綻放成蛛網,將東境一域全盤籠罩,小蟬從未見過這麼華麗的術法,和電視上彎曲湯匙不是同個等級。

 

  以強大的電流引得氣體分子極化,形成帶電離子,分子間引力使流動的「風」陷入靜電狀態,既然變成了「電」,那就不再是鬼物能操縱的風。

 

  想來也是,他多的是對付風的手段。

 

  三百年前,陸判親手把墮入地獄的風仙子一塊一塊縫回原貌,喪失神志的祂只是反覆說著「謝謝」和「抱歉」,比無知的幼童還要更脆弱一些。他多留風仙幾個日子,讓陰間的氣流吸收了祂殘留的靈識,開始進化,終成強大的風患,陸判有義務矯正這個錯誤。

 

  但他並不後悔,若是早知道他會來到他身邊,從小就倚賴著他、只會在他面前無助地哭泣,他會比原本所做的那點憐憫還要費心去照顧,不給賊人任何傷害的機會。

 

  偏偏傷害他的卻是他們最親的孩子,這要他情何以堪?

 

  他忍不住咆哮出他們久違的第一句話:「你怎麼還有臉出現在我面前!」

 

  小蟬嚇得去按住莫名抓狂起來的她前輩,這一吼,勉強止住的傷勢又有裂開的趨勢。

 

  男孩背對著他們,頓了好長的時間,轉頭又是笑顏燦爛。

 

  「你就是這樣,什麼好的只敢放在心上。等我死後,你就會懷念地說,你曾經有過一個好弟弟,真令人期待呢!」

 

  小蟬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陸判前輩也沒叫他「死好不送」,只是深深凝視著道士男孩,並不希望他為自己的過錯真正付出什麼殘酷的代價。

 

  「判官大人,對我而言,拿下沒有王的陰間如同探囊取物,它能無事到今日,只不過因為這裡是以你以命相守的國家。如果不想讓我滅了陰曹,就請你好好存續下去。」

 

  「廢話,你膽敢染指冥土分毫,我絕不會放過你!不要再讓我見到你這個無恥之徒!」

 

  「嗚嗚,前輩你有傷在身,不要太大力說話啦!」

 

  「快帶他走吧!」男孩擺擺手,沒有再多看他們一眼。

 

  小蟬這才驚醒,毫不留戀漠地風景,揹起青衣所披的她前輩,直往城門跑去。

 

  陸判吃力張開口,大片血沫淌下。

 

  「祈安,給我回家去!」

 

  「才不要。」男孩只是用俏皮的口吻應道。「你又不是拉拔我長大的二哥。」

 

  她聽見血淵炸開的聲響,沙漠嘩啦下起漫天血雨,男孩的身影被血水隱去,一直到再也看不見,她前輩還是捨不得合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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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換了新工作,我還在調適,請小讀者多擔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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