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五日節也到了,這種悶濕的天氣不宜外出,最適合在藥鋪子打盹。

 

  敲門聲咚咚作響,擾醒美夢,緊接著傳來女人的呼喚:「開門、開門吶!」我不知道怎麼跟她說明,如果我好心拉開門栓,那麼路邊的塵土就會被外頭半大不小的雨珠打進我好不容易掃好的店裡。

 

  還有春日破蛹而出,蠢蠢欲動的蟲子們,正虎視眈眈這間黑店整潔的地板和牆面,我不允許有自己以外的生物陪著我上工,分去我在苛刻雇主底下存活的稀薄氧氣。

 

  和潔癖什麼的,絕對沒有關係。

 

  外頭的小姐還在嚷嚷:「求您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我告訴妳,妳會來到這裡八成因為有妖怪出去批貨忘了關通道。閉上眼,拐出這條見鬼的街市,右轉三百公尺就有西藥店。」

 

  島上的人富有之後,變得特別怕死,都會區總是醫藥滿街,同業競爭激烈,不怕找不到藥局診所,而要怕走錯到黑店。

 

  門外安靜一陣,又哭了起來。

 

  「對不起,我不是人──!」

 

  「早說嘛!」

 

  我順手拿起掃帚去開門,是名白衣素裙、梨花帶淚的少婦,右手捧著隆起的腹部,目測有七、八個月身孕。

 

  她身後空空如也,沒有負責護衛妻小安全的丈夫。

 

  「妳是怎麼尋來這裡?撞到頭?」

 

  她拭去淚水:「說來話長。」

 

  好吧,孕婦都這麼開頭了,我也只能搬來死老頭的太師椅請她安坐,再倒給太太一杯寧神茶──當然全算在帳上。

 

  「您有聽說過白娘子的傳奇嗎?」

 

  「妳是說那隻喝了雄黃酒變出原形把丈夫嚇死的笨蛇?」

 

  雄黃是拿來驅蟲的良方,像這種春夏交替的時節,我都會在鋪子四角灑一點。不過不建議內服,雄黃含砷毒,古人對色彩繽紛的礦物有種迷思,看金丹吃死多少皇帝老子就知道,一堆外行人害中藥背上莫須有的罪名。

 

  少婦擱下茶杯,睜眼盯著我,沒想到她同類淒美的愛情故事會被簡化成這樣的大綱。

 

  「您說的是,我或許真是笨蛋吧?」

 

  別用悽惻的表情說話,我不會同情帶球跑的孕婦。

 

  「太太,恕我直言,妳的胎氣很雜……是說,爬蟲類和靈長動物真能受孕成功嗎?」

 

  「我借女屍返陽,想和他一起生活,沒想到會懷上孩子!」

 

  「有登記嗎?未婚懷孕?妳都幾歲了!」

 

  「嗚嗚,三百多歲!」她掩面大哭。「他說不想那麼快被婚姻束縛,還想玩幾年。」

 

  真羨慕那個男的,竟然騙到一個妖怪充的無腦美女。

 

  孕婦說她叫白媜,三百年前還是隻小蛇,一出蛋殼就碰上瘟疫,奄奄一息在山溝等死,幸賴藥之主入世,留下一條小命,虔誠修煉至今。

 

  三十年前,她被一個小男孩從老爸的貨車輪下救出,惦記著被捧在手心的溫暖,後來再遇當年小男孩長成的許公子,約莫是腦子裡報恩情結作祟,白媜毅然化成人,跑去倒貼。

 

  「三十年前啊,那他現在又幾歲了?」我很好奇,許先生想玩的心什麼時候才會收回來。

 

  像我家早死的老爸,有某有子,還去勾搭人妻,最後被抓姦在床,賠了人家一百多萬。他的藉口也是因為「想玩」,真好,無恥萬歲。

 

  「實歲三十六歲,剛過生日,他都說自己才三十。他父親過世得早,母親特別疼愛他,不過他工作從來沒拿錢回去過。前陣子母親節,禮物還是我準備的。」白媜眼神黯然,看來她也不是不明白自己跟上什麼貨色。

 

  交代完基本背景,白媜開始述說她悲慘的經歷。

 

  夏天到了,油電雙漲,因為懷孕而停職在家休息的她根本不敢開冷氣,孕婦脂肪層又厚,就算用冷水擦身子、脫到只剩內衣褲,還是耐不住熱氣,令她加倍懷念過去冷血動物的生活。

 

  她想,一下下就好,睡完午覺就變回來,就把靈體從肉身脫離出來。孰料,她心愛的許公子竟然因公司精簡被裁撤,垂頭喪氣地在這時候回家,一開門就見到盤旋三層的白身巨蛇,旁邊還躺著如死屍的同居女友,在門口直接昏倒。

 

  他昏倒的地點太差,害白媜一時間關不上門,被樓下一群打麻將的老術士察覺到妖氣,大概想吃蛇肉想瘋了,他們毫不猶豫衝上來圍剿。白媜一打多,險勝,許公子卻不慎落到敵人手中,那些蛇肉術士便以她腹中的孩子做為交換條件。

 

  白媜求助無門,只好從老市街尋來傳說中的中藥鋪子。

 

  好在開門的是我,要是換作我嗜肉的老闆,這位孕婦八成會成了我們主僕今晚的蛇肉湯。

 

  「良心建議──」我嘆口長息,「就趁這個機會離開那男人吧?帶著孩子重新生活,妳會過得更好。」

 

  「我也這麼覺得,可是我辦不到!」

 

  「所以,妳不會只想來搭幾劑安胎藥這麼簡單?」

 

  「人類不會平等看待異類,妖與妖之間又被種族所宥,在我一生中只想得到這麼一位普濟眾生的人物。藥之主大人,請幫幫我!」

 

  孕婦白媜就這麼跪了下來,害我黃耆芍藥揀到一半,還得過去扶她。

 

  「我只是一個拿著微薄薪水,連自己都快養不活藥鋪學徒,妳不要想得太美,我沒有義務幫妳。還有,妳心目中那個偉大的形象,聽我老闆說過,他也只是利益交換,想保全自己的子民罷了。」

 

  我從小就學到一課,與其埋怨社會冷漠,還不如即早學會不要倚靠任何人。

 

  白媜沒聽我說話,只是拉住我衣襬,低首落淚。

 

  真的很麻煩,一開始別理她就好,讓她誤以為自己還能回到人類小家庭生活。

 

  我甩開她的手,快步到雇主的臥房翻箱倒櫃,終於找到他的劍匣子。

 

  匣子上黏著封條,上頭寫道──多管閒事,扣三天工錢。

 

  「死老頭子……」我咬牙撕掉封條,提劍而起。

 

  我走出後廂,白媜還頹喪跪坐在原地,見了我悲喜交加,堅持要叩頭,我拜託她省點力氣,跟我說明廢物男友的位置比較實在。

 

  「他身上有我的記號。」

 

  「好,把妳的GPS交出來。」

 

  白媜朝我挺起胸膛。開玩笑,要我帶著孕婦去鬥毆,別說七級浮屠,被雷劈還比較可能。

 

  她嚷嚷著,一副要從容就義:「讓我肉身昏迷,帶著我原形過去!」

 

  店裡是有不少迷香,但用藥總要考慮孕婦腹中的胎兒,所以我直接拿劍柄敲昏她。

 

 

 


  我帶著一條蛇外出去救人,打從十四歲賣身做藥鋪長工,太少回到現世,我走在路上總帶著不明的暈眩。山姊說我就像顆空氣濾心,現代社會太多污染源,淨化不了的結果只會讓我這個纖細柔弱的身子承受不住。

 

  我呸!

 

  「藥君,我很不安,這讓我想到人參燉蛇肉。」白蛇從襟口探出頭來。

 

  「我姓林。」我壓低聲音,省得別人注意到我奇裝怪服又自言自語。「想太多,這種時節吃太補就跟吃毒一樣。趕在天黑回來我就不用倒貼工錢,速戰速決。」

 

  「參大人,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山林那條小白蛇……」

 

  「我姓林,也絕對不記得。」

 

  「您懷裡真溫暖吶!」

 

  她竟然能無視我的冷言冷語,自由接話,我真是太小瞧這條蛇了!

 

  「蛇算在五毒之一,我已經很盡力無視妳鱗片的觸感,請妳不要跟我說話。」

 

  「哈啾!」

 

  「啊啊,一條蛇打什麼噴涕!」我的手帕在哪!

 

  「抱歉,您身上實在太香了,離開藥鋪氣味更明顯。以您這般體質,就算轉生成凡胎也很容易分辨出來。」

 

  「蛇的嗅覺不是在舌頭嗎?」

 

  「呃,沒錯。」

 

  「妳偷舔我嗎!」

 

  「抱歉,自從三百年前您在山林艷光四色地現身,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克制不住想親兩下。」

 

  我終於明白東郭先生的感受。

 

  白媜說她收到強烈的感應,轉移我就要發作的怒火。就在不遠處,一樓開設神壇的老舊公寓。

 

  當我立定在騎樓前,八個手持法器的老術士從門後蹦出。

 

  「白蛇,束手就擒吧!」

 

  怪了,為什麼炮口會自然而然對向我?我看起來像孕婦嗎?難道是因為「妖精一般」的美貌?

 

  「都已經痛風了,還吃什麼蛇肉!」

 

  只要是不傷人的木製品,法器基本上對我沒用,因為我本來就是個普通人,只怪他們要誤判身分,還把百年的蛇妖一舉拔升成千年以上的大妖怪。

 

  「妖孽,看招!」

 

  他們冷不防給我倒了一身雄黃粉,害白媜整條縮到我內褲去。

 

  我趁他們忙著戴口罩的時候,各個擊破,讓這些老術士橫倒在黃粉上咳嗽。

 

  「怎麼可能?這粉摻毒,連人都受不了!」

 

  如果他們經年累月被無良老闆試毒,抵抗力也會增加的。

 

  前菜無能,終於有個像樣的老婆子把五花大綁的人質帶出來。白媜在我腰間喊了聲「許宣」,情深意重,回音很大,就像是從我口中喊出來。

 

  許先生長得還算俊秀,白媜當初可能是被表相騙上。

 

  「白蛇,人妖結合有違天道,妳還想再被關進雷峰塔嗎?」老婆子朝我比劃劍訣,弄得我肩膀有些麻痛,被我不耐一劍破法。

 

  剛才混戰扯掉我的髮帶,我就像個尋夫的瘋婦,在掩面的長髮底下嗤嗤笑著。

 

  「人壽有盡,妳貪圖的不也違天?妖婆,長生藥沒那麼易得。」

 

  身為壇主的老婆子臉色一驚,我只是瞎說,還真給我猜中。誰叫每次來藥鋪找碴的術者討的都是同樣物品,中華文化幾千年了,怎麼還沒從煉丹術覺悟過來?

 

  「我年輕時,也像妳這樣漂亮。」老婆子猙獰說道。

 

  白媜笑出聲來,嗤嗤嗤嗤,一隻蛇笑什麼笑?

 

  白蛇傳的故事,最早是祖父說給我聽,應該是世上最溫柔的版本。白蛇是名好女人,許仙深愛著她,見了真身也不懼怕,情誼依舊。法海只是個太熱心的和尚,把白蛇封印後便後悔了。但沒有別的解救法子,只能等待塔的法力消退。許仙一直等,終於等回他美麗的妻子。

 

  而黃老闆的版本是:法海是個酒肉和尚,捉了白蛇之後,就把她燉來吃掉,美味如嫰雞。

 

  基於我對人與妖之間的體悟,對於那些成功修煉成人,享受著人倫的樂趣又懷有異能的妖類,處在人世本來就不可能不出事,他們模仿的對象總是比他們想像中複雜許多。

 

  「妳嫉妒嗎?」我問了最基本一項,老婆子就抓狂了。

 

  她拿出手槍,我抿了抿脣。

 

  「看後面。」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巨大的白蟒盤據整座法壇,張開鮮紅的大嘴,將眾人一口吞下。

 

 

 

 

 


  等許先生在醫院清醒,已經是晚間八點的事。

 

  白媜在床頭守著,把她男友當小孩一樣,不時撫摸他的短髮。

 

  許先生柔順靠在白媜手心:「我夢到一個好長的夢,夢到自己被裁員……」

 

  「阿宣,那不是夢,你真的丟工作了。他們覺得用二萬塊請個新人比在公司十年任勞任怨的你划算。」

 

  「唉,是我沒想到經理薪水開那麼低也請得到人……那妳被蛇咬死的事……」

 

  「我沒被蛇咬死。」

 

  「哦。」許先生迷糊回想著。「那隻蛇,倒是長得很漂亮。」

 

  白媜嬌媚笑了笑:「也很大隻,可以吃上一整個月呢!」

 

  許先生跟著笑了,他們之間的情趣還真令外人不解。

 

  「我本來想跟妳談分手,給妳一筆錢生活,不過,我們還是結婚好了。」

 

  「好。」白媜輕輕應下。「阿宣,社區附近有在徵保全。」

 

  「可是保全要值夜班,一班十二小時……我可是研究所畢業……」

 

  「可是你家沒背景啊,也沒做過管理職,又一把年紀了。」

 

  「嗚嗚嗚!」許先生終於為失業的事痛哭起來。

 

  真是樸實的人妖戀。

 

  「阿宣,這是我們的恩人。」白媜滿懷感激地看來。認真說來,敵手大半是靠她吞下取勝。後來吐在亂葬崗,她用薄荷水漱了兩次嘴,直說味道很臭。

 

  許先生完全沒印象我哪裡救了他,只虛應一聲:「小妹,謝謝妳喔。」

 

  「抱歉,我是男的。」

 

  事件就在氣氛冷僵的病房裡落幕。

 

 

 

 

  後來白媜送來一串肉粽,她說是切自己的膽做為餡料,可以利目提神。

 

  說實話,我不敢吃。

 

  於是東西全進到休假跑來作客的大胃王小護士嘴裡,他們聽我說完,笑到把頂上的灰都給震下來,髒死了。

 

  「阿生,沒想到你濫好人的名聲已經遠播異世!」

 

  為善總要付出代價,譬如我三天薪水。

 

  「雖然覺得你很蠢,心軟如爛泥,但我們最喜歡這樣的你了!」山查麥芽一同用黏呼呼的嘴獻上飛吻。

 

  「閉嘴,吃你們的粽子!」

 

 

 

 

<白娘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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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讀者,端午愉快!

 

那我就回去休息了(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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