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理塔學者看了一輩子星星頒布了大陸通用曆之前,「新年」在諸國、民族間是一個籠統的日子。

 

  北方人從秋收完開始過、南方人卻從小麥播種算起、教會所在的東海地區則是挑了歷代某位在冬末出生教皇的生日。又因北方帝國戰敗衰弱、南方諸國愛內鬥,漸漸人們都跟著教皇聖上過冥誕,只剩下信仰相異的少數民族仍遵從傳統禮俗。

 

  加納來水上工作滿兩季,正好碰上河港局的人們過新年。他勤快地把船塢的貨物搬上船,其他四名穿制服的公務員袖手旁觀讓年輕人去忙。新來的船工身手如此敏捷,不容易發現他右腿缺了一片腳掌。

 

  「諸位大人,請隨小的來,艙裡已為您們整理乾淨。」

 

  加納工作的烏篷船,看起來不大,裡頭卻十足寬敞,容得下一個衣冠楚楚的大男人、兩個像是少年的大男人,還有一隻老鼠。

 

  「啊啊,我聞見西河的香味。」河港局局長脫下白帽,深深一呼吸。

 

  加納服務業笑容更燦爛些:「局長,這裡是我睡的地方,船家休息不進艙的。」

 

  菲金局長瞪向小船工,小船工微笑依舊。只要船家在,就算是管理這片河道的官爺也動不了他半根腳趾。

 

  他們口中的人兒在船頭望著終年瀰漫霧水的大河,是名會讓星月沉落的美麗女子,可惜只負責載客渡河,從不接待官員。敢叫她來倒酒或是舞一曲助興,難保不會被她手中的船篙插起來當肉串。

 

  局長賣力追求十來年、從不為所動的冰山美人,卻破例撿了個渾小子當助手,還是個金髮碧眼的英俊小生。兩人就這樣在同小船上朝夕共度半年餘,小船工加納經常被局長找碴也就不奇怪。

 

  其實加納在遠方有論及婚嫁的情人,局長仍成天在港口用金筒望遠鏡緊迫盯人。兩個雙生港務員叫加納別理會局長,戀愛的男人沒大腦。

 

  「加納,吱吱沒辦法握牌,你來當牌腳。」穿著水手服的雙生子一個從箱子搬出鐵筒割的牌桌,一個揮手把忙著熱酒的船工叫來。

 

  河港局的會計祕書是老鼠,因為勢利眼得罪了世界上很稀有的魔法師,對方就讓他只能抬頭看人臉色過活。目前錢祕書還在尋找解咒的法子,也漸漸適應鼠類的生活。至少局長弄得西河抓狂時,那把長篙沒掃到他身上過。

 

  加納拐著殘肢走來,伸手把沮喪的老鼠捧到右肩,笑著說:「錢先生,我們一起努力吧!」

 

  老鼠熱淚盈眶,這麼體貼的年輕人已經不多見了。

 

  加納一盤腿坐下,局長就怪里怪氣地出聲:「你會打鯊魚牌?」

 

  「以前和侍衛玩過,會一些。」

 

  「你老家還給你請侍衛?」水手男孩之一發問,就有三雙眼珠子繞著小船工打轉。

 

  加納把抽來的鐵牌給錢祕書看過,再端正回應官員的質詢。

 

  「不是我的,是國家百姓的守衛。我家生意經營人們吃住,宮中也有包膳。」

 

  「哦──」河港局官員並不是多相信。

 

  這小子身上掛著三條護心鍊,分別來自東教會、西理塔和某位大魔法師的血親鍊,氣息太混亂,根本查不出他來歷。反正西河美人不在意,只是無聊的局長吩咐屬下一定要揭開小船工醜陋的真面目。

 

  「你家侍衛是東海的人馬吧?鯊魚牌就是那個什麼教皇發明的遊戲,給人們渡過漫漫長夜的冬季。」雙生水手之一說著,抽出一張「飢餓的小羊」。

 

  「真的很有意思,難怪連我們也被東傳的信仰馴化了。」雙生水手之二跟著讚許害他們河港衰落的敵人。「我出這張──抱腿借糧的小國國主。」

 

  「連阿法提這個曾以為沐汗民族為主的都城,短短十年,也沒有半個族人在了……加納,吱吱!」

 

  加納發了會怔,才在錢祕書指示下,翻出「裝死的主教大人」。

 

  菲金局長冷不防拉住加納的耳朵,食指在他耳廓四周摩挲。

 

  「局長,西河美人要是看到你在動她的小男丁,她一定會很生氣。」雙生船務員敬禮提醒道。

 

  「原來如此,你流著沐汗的血,還敢在這裡裝作你是教會的信徒。」

 

  「沐汗」這個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與諾蘭人締結成國家後,雙方經過長期混居,沐汗人外表幾乎與佔多數的諾蘭人無異,惟有微尖的耳朵看得出混血痕跡。

 

  「我已經受過火浴,是正教徒,我沒有說謊。」加納挺起腰桿,左手握拳搥胸,行了諾蘭標準的騎士禮。

 

  雙生船務齊齊咕噥一聲:「那你怎麼沒被真主接去聖境,卻水浮屍流來這裡?」

 

  「哼哈!」局長發出怪笑。「為了教訓這個騙子,看招──鯊魚!」

 

  「局長,你幹嘛第一局就出王牌!」

 

  「吱吱!」

 

  加納面不改色地翻牌:「教皇。」

 

  「咦咦咦!」

 

  小船工看來和善,但卻不是會服軟的角色。

 

  「局長!」菲金局長再接再厲加牌。

 

  加納怔了怔:「牌組有這張嗎?」

 

  「有,這裡的規則就是『局長』最大。」菲金揚揚得意,就要靠作弊贏得第一回合。

 

  加納碧色的眼珠轉過一圈,手指點點尾牌請示錢祕書,老鼠抓了抓鬍鬚,表示可行。

 

  「加牌,『日薪的派遣工』。」

 

  「哼,區區的派遣工怎麼贏得了局長?」

 

  「不不,日薪派遣工當天幹完活就能拍拍屁股走人,不算局長的屬下。而且這條河的派遣工不就是那一位美人?所以局長輸了。」雙生子做下裁判。

 

  菲金局長氣得炸開那頭黑捲髮,眾目睽睽之下翻了桌,加納抱著老鼠躲開。

 

  「局長,你真的很沒格調,除了年紀,你哪點比得過小加納?」雙生子忍不住數落。

 

  「我哪裡輸給這個娃娃臉!」

 

  「抱歉,我不是娃娃臉,我真的才十八歲。」加納再次立定搥胸澄清。

 

  錢祕書吱吱兩聲,像是人的嘖嘖。加納臉龐年輕歸年輕,感覺卻異常成熟,和外貌略長於他的西河站在一塊就更匹配了。

 

  菲金局長恨得牙癢癢的。

 

  「贏方可以命令輸家一件事。加納,快快,趁機會報復小人局長!」

 

  加納卻搖搖頭:「我只是喜歡贏而已。錢先生,你呢?」

 

  「局長,把我變回人形。」錢祕書知道局長魔力無邊,這點小咒術一根指頭就能破解。

 

  菲金心不甘情不願伸出一支食指,朝愚蠢的小老鼠指去,原本老鼠的位子現出平頭的裸體男子,用力握拳歡呼。

 

  「別太高興,效力只一個晚上。」

 

  「加納,我愛你!」錢祕書不管局長,情不自禁抱住小船工,用力揉著那頭漂亮的金髮。加納似乎習慣被人撲倒,只是含蓄地垂著眼笑,全然受下。

 

  「小加納,你果然是沐汗人。」雙生船務感慨道。

 

  族裡有個習俗,就是新年前夕要給伙伴送出合心的禮物。果不其然,加納從口袋拿出兩個玻璃小瓶,裝著河底才有的星貝。

 

  「加納寶貝,最愛你了!」雙生子高聲歡呼。

 

  局長身邊的人馬都往小船工倒戈過去,他惡狠狠地瞪著他,問他準備了什麼禮物給他?

 

  「大人,您也要?」加納看起來有些為難。「小的以為您不太喜歡我。」

 

  「沒錯。」

 

  「非常明顯。」

 

  「他背地都叫你納豆。」

 

  菲金昂著深邃的五官說:「那又如何?你在我的領河上,就是我的子民,就該孝敬我才對!」

 

  「子民嗎?」加納輕輕呼了口氣,然後往船頭喊去:「船家、西河船家!」

 

  冰山美人聞聲回眸,茜色的雙瞳就像夕日的火輪,熠熠動人。

 

  「外頭風涼,過來跟大伙坐嘛!」加納笑得微微露出小虎牙。

 

  她的雙脣因露水顯得濕潤,微張:「不要。」

 

  加納像個小孩子蹦跳過去,跪坐在美人跟前,從十八歲變成八歲,放肆把臉埋在她的布裙上。大伙看著西河這座冰山,著實因為這個外來的漂亮小弟而融化,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瓜。

 

  不久,船家和船工一前一後過來,西河跪坐在外側,隨手拿過爐上溫好的熱酒,給自己斟一杯。

 

  局長戰戰兢兢捧過蘆杯,懇請美人賜酒。西河瞥了他一眼,還是倒給了他。

 

  這就是加納給局長的禮物,實現了他十來年妄想的心願。

 

  「賜禮的都是長者,加納贏了。」

 

  雙生子和裸體的錢祕書相互擊掌,局長心情好,不跟下屬計較。

 

  西河把飲盡的酒杯拋給加納,叫他準備上工,時間差不多了。

 

  加納趕緊綁好綁腿跟著起身,即使他並不清楚船家口中的工作。

 

  他到艙外,隨船家的目光往上望去,西北方有一顆星子格外明亮。他注視一會,發現那顆星越來越亮,幾乎和日頭一般光度。

 

  全大陸只有身為「旅行者」的沐汗人才知道真正的新年──就是星子墜落的那一刻。

 

  頃刻間,白光閃過眼前,星子已落進廣闊的河道,揚起滔天巨浪。

 

  西河橫握住長篙,當大浪把烏篷船往上拋去,船身一歪,正要翻覆的時候,她持篙往水面一點,再往旁側濺起的浪花一潑,重心又回到龍骨。

 

  「加納!」

 

  小船工收到指令,奮力划起船槳,隨船家指示的方向駛向最近的河島避浪。

 

  等西河將船繩牢固綁上河島的石柱,這個夜也過了大半。不管是她癱靠在船頭的助手或是那群靠她平安度過每一次新舊年交替的河港局廢物,全都濕得徹底。

 

  落星處還瀰漫著白煙,都是高熱星體碰觸到河面所蒸發出的水霧,照這個分量,河道大概又要霧個半月。等這顆星完全冷卻,就成了河中千萬小島的一分子。

 

  加納終於明白諸島怎麼形成,真是不可思議。

 

  西河理了理凌亂的衣裳,擰乾濕髮,在船邊摘了幾株水草,要加納嚼著壓驚,其他人都沒有。

 

  「船家,這是新年禮嗎?」加納仰起臉笑,西河揚高一邊柳眉。「我好高興,謝謝。」

 

  西河總會莫名對他心軟,這個生得極好的男孩子,似乎生前從來沒受人寵愛過。

 

  局長走來船頭,硬是要插進兩人之間,從白色西裝拿出嶄新的裙裝。裙裝完全沒沾上半滴水,可見他把衣裳護得多緊。

 

  「西河,妳不穿制服,我特別請人做了一套新袍子……送、送妳!」

 

  原本走不近美人半步的局長,因為加納的到來,反而勇敢起來。

 

  一個絕世美人,經年待在淒涼的孤船上,家人完全遺忘了她,從不弔祭,害她連替換的裙子也沒有,委實太可憐了。

 

  西河沒有回應,即使孤家寡人也不願意收下局長的好意。

 

  「妳放心,這衣服保證合身,我清楚明白,妳胸部很大的……」

 

  西河第一千零三次把局長踢下河去,順便為她乖巧善良的小船工出口惡氣。

 

  「加納,記得,這就是擺渡人的骨幹。」西河撥了撥瀏海,不愧是這條河的強者。

 

  「是的,船家!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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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萬年沒寫奇幻了~

今年到底要寫哪一部,我心裡還是沒底,就看著辦吧!

 

新年快樂,我可愛的小親親讀者,今年也請您們多多指教了!

 

林綠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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