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小姐正忙著看江南幾個大家族投來的庚帖,沒從中看出什麼利益,抬頭揉了揉酸痛的頸子,才發現前年寄宿在蘇家、立志讀書為朝臣的少年,倔著漂亮臉蛋等在書房門外。

 

  「相相,怎麼了?」

 

  少年緩步走來,拿出藏在衣袍下的大象花布偶,原本上翹的長鼻子因線頭鬆脫而懨懨垂下。

 

  「小姐,鼻子斷了……」仔細一看,他眼眶微紅,快哭出來似地。

 

  蘇嫘想笑,又顧及蘇相的面子沒笑出來,拿起隨身備著的針線,給大象縫鼻子。之前看他一個孩子孤單睡在書庫裡,把原本將要作為蘇家年節大發利市的小象偶送給了他,就只給他一人,他滿臉嫌棄收下。不過看這磨損的程度,應該夜夜都滾著睡。

 

  她一邊縫著布偶,一邊貌似不經意地開口:「相相,不如你做我的夫君?」

 

  「為什麼?」

 

  蘇嫘偏頭想想:「嗯,再嫁太麻煩。」商人逐利而居,她為聯姻的好處一嫁,勢必會再嫁第二次第三次,對理該專注於紡織事業的她不划算。

 

  蘇相瞪了敦厚賢良聞名的蘇大小姐一整夜。待他鄉試得第,兩人就訂了親。蘇相沒有親人可以宴請,就在象布偶綁上紅緞帶表示大喜。

 

 

 

 

 

  「蘇相國!」

 

  寧宗攢著皇袍子,踩著小短腿,氣喘吁吁直奔御書房。

 

  他見到那男人一身宰相紅袍,高高在上坐在御案旁,正想說些什麼,卻腳下一絆,五體投地跌了下去。眼前俊美的男人即使彎下腰就能扶他一把,卻還是動也不動地蹺高腳,冷眼看著小皇帝出醜。

 

  「蠢蛋!」

 

  寧宗從太子時代就老是遭到當時身為太子太傅的蘇宰相羞辱,雖然幼小心靈難免受創,但聽聽就過去了。

 

  「相、相國,聽說您在京城大街上同人打架,是真的嗎?」寧宗還喘著氣,笨手笨腳爬上御案,和宰相並坐。

 

  「哼!」

 

  蘇相那張傲氣的臉上掛著瘀青和紅痕,可見鬥毆之慘烈。

 

  「我三歲就會出拳,十三歲全蘇州沒有地痞敢惹到我頭上,打個架算什麼?」蘇相不諱言年少時期豐功偉業,從義莊孤兒到朝廷大臣,他一直是人們眼中的麻煩分子。

 

  「可是您是當朝丞相,帶頭以暴制暴總是不好的,咱們可以坐下來說說道理……」

 

  「醜蛋,我問你,有人揍你,你該怎麼辦?」

 

  寧宗支支吾吾:「找、找母后來……」

 

  「媽寶。」蘇相鼻頭重重哼了聲。

 

  寧宗快哭出來了。他憶起父王出殯那日,母后和蘇相國在後花園打得難分難捨,裴叔叔拉高嗓子喊救命。要不是弟弟謝王及時拉他一把,哭到昏頭的他就要被飛來的酒盞砸中腦袋。

 

  最後戚氏敗走,隨謝王南下封地,放棄太后垂廉聽政的位子,全權由蘇相這個托孤大臣指揮朝政。

 

  太醫院送來傷藥,寧宗像個小童僕接過,親手給宰相大人抹藥。聽說蘇夫人就是看上蘇相國俊秀的面容才聘為姑爺,這張下半生倚賴吃穿的臉可不能傷著。

 

  寧宗尚未變聲的童嗓勸了又勸:「相國,您一雙兒女還年幼,不能有萬一,下次動手前請三思。」

 

  「我也知道孩子還小,卻被你這傻貓拖在京城,真是太命苦了!」蘇相伸出一根長指,用力戳著小皇帝的腦袋。

 

  「對不起……」寧宗痛得求饒。

 

  「那些外國使節表面來慶賀你生辰,實地卻是趁機打探幼帝的新朝有什麼軟處,還在本朝人民面前大聲嘲笑你在宴席被肉羹嗆著噴到我臉上的可笑情景……開玩笑,笑話你就算了,竟然連我也敢汙辱!」

 

  「相國,您氣氣就過了,千萬不要派兵打回去啊!」

 

  蘇相之前從南方買了新款的衝天炮,整整十萬支「飛鳥火箭筒」,被朝臣臭罵到幾乎要絕子絕孫,說若是武、宣兩帝在世,蘇相絕不敢拿國庫亂來。

 

  寧宗看蘇相在御花園忙著改裝衝天炮三個晚上,然後披髮赤足走出皇宮,拿火筒去炸反對的臣子家,把那些臣子弄到崩潰去找大理寺申訴,快快把這瘋子宰相關進天牢。但大理寺是朝中少數挺蘇派的人馬(另一個是太史院),沒受理反對者的訴狀,讓他們只能在宮門前哭先帝識人不明。

 

  那些火箭筒用來今年的軍演,掩飾在旱、澇之後,大夏明顯不足抵抗四方鄰國崛起的兵力。

 

  蘇相冷著臉說:「韓相生前打過一仗,贏得多漂亮,把那些不識相的外族趕得遠遠的,史書都寫他打得好,讚譽有加。他臨終前卻說戰爭一結百年仇,能不打就不打。這是相爺的遺志,不到關頭,我不會動兵。」

 

  寧宗鬆口氣。說起來鄰國會幸災樂禍也是因為大夏前期發展國力,挾著大國優勢,一個動念就滅人國土,沒有誰願意看它強大起來。

 

  蘇相又說:「我已經寫了滿篇壞話派人快馬交回給那些傢伙的國主,讓他們回去沒有飯碗可捧。敢再用這些出言不遜的政官,就是不把大夏放在眼裡!」

 

  寧宗心想,這也是人性所至,若是先帝祖奶奶或父王在世,沒有誰膽敢放肆。國家會被看輕,因為在位的是他這個少不更事的皇帝;蘇相國得整天神經兮兮防東防西也是因為少帝愚弱,無法自保。

 

  他往蘇相懷裡靠去,被一把推開,又低鳴兩聲要撒嬌,再次被殘忍拒絕。不得已,寧宗堅強地正坐起身。

 

  過了好一會,蘇相凶巴巴地問道:「怎麼不趴了?」

 

  寧宗聞言趕緊像張金黃小毛毯覆回蘇相腿上,人們總說君心難測,但他更覺得宰相心海底針。

 

  朝臣總動不動跟他上書,直諫蘇相目中無君,手握軍政大權,背後又有首富蘇家撐腰亂來,日後恐成國家大患。

 

  寧宗是不信的,至少現在不信。蘇相是父王親口指給他的相國,天下沒人聰明得過他父王,父王不會有錯。

 

  他剛繼位,大概是天生帶衰,北方就缺水欠糧。大臣們只想顧好自己家眷,也想藉機看蘇相笑話,沒有人要聽他號令奔走,蘇相還是折腰向妻家借錢才讓北方百姓度過飽食的寒冬。

 

  而寧宗打聽街坊耳語,發現人們竟然認為那是應該的。到今日,國庫還是沒還蘇家半錠銀子。

 

  再一年,南方大水,寧宗哭著問說是不是老天爺不喜歡他這個皇帝,蘇相推開他,冷淡說明只是治水的疏洪道到期了。

 

  南方人比較慷慨,加上韓相在世囑咐過該建水道了,富紳們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朝廷不給人不給銀子沒關係,他們自己來救,不要冒出中央來的監官趁機撈油水就好。

 

  其中帶頭救難的還是蘇家。蘇大夫人笑說他夫君是當朝宰相,這是她分內的事。蘇家人總說大小姐這門親事虧了,而且是賠了重本。

 

  那時候寧宗什麼也沒做,只是忙著生病。某晚夜半醒來,想找人陪著,看見蘇相國紅著眼眶理政。

 

  寧宗後來才知道蘇相接到家書,在河道監工的長子意外墜河,生死不明,他這個國宰卻走不開偌大皇城。

 

  好在蘇小公子沒多久就找到人,獨身跑到千里外的京郊發放米糧,被蘇相逮個正著,劈頭就是一頓痛揍。

 

  蘇小公子詐死逃家的理由是:「我想幫爹的忙!」

 

  蘇家派人來接之前,蘇小公子充當起宰相侍從,在蘇相身邊跟前跟後,很開心的樣子,最喜歡別人眼中冷酷無情的父親了。

 

  蘇公子走前,寧宗特別召見他,想說他們是同年出世、都被蘇相國揍過,這是難得的緣分。

 

  蘇相帶人進宮,勉強地裝裝樣子:「陛下,犬子來了,喏。」

 

  「聽說先帝生得甚好,皇上也是個美人吧?」蘇小公子殷殷期盼。

 

  寧宗掀簾子的小手停在半空,滾回床榻,不見人了。

 

  「誰說的?他就是個醜娃娃。」

 

  「爹,您真是的。陛下,請別放心上,他也說我和小陽像毛猴子,但我妹妹可是江南第一美少女,相信陛下也是個漂亮孩子。」

 

  嗚嗚,蘇小公子不像他爹,是個好人。

 

  突然,他噗通一聲跪下,叩首向聖顏祈求。

 

  「陛下,我父親其實很單純,沒有旁的心機。日後有天您不再需要他了,能不能把他平安還給蘇家?」

 

  寧宗愕然,才想到他再弱小,也是個能左右臣子生死的皇帝 

 

  「臭小子,不用你多事!」蘇相國一拳砸向多嘴的兒子,把人拖了出去。

 

  寧宗為此悶了一整晚,除了蘇公子的話,還有蘇相國沒否認兒子的話。原來連耀武揚威的相國大人,也不認為自己能全身而退。

 

  聽說前朝殤帝大了就一夕發狠宰掉盡心盡力扶持他的老丞相,理由是嫌他囉嗦。殤帝是他血脈相承的曾祖父,寧宗不知道成年的自己會變成什麼德行,只能先寫好一份赦令放在御榻枕下,提醒日後翅膀硬了的自己,別背棄蘇相捨家治國的大恩。

 

 

 

 

 

 

  「相爺。」寧宗輕輕喚了聲。說到底,蘇相總是為了他去跟人打架。整個朝廷一班自稱忠心耿耿的臣子,也只有他會這麼亂來。「朕長大後,會做好皇帝,不會讓您蒙羞。」

 

  蘇相用力揉起皇袍下的小肚子,寧宗被拿捏住死穴,只能癱軟四肢,任宰相大人盡情宰割。

 

  

 

 


  他孩堤時,總被人說是可憐的孩子,在太平盛世卻失了父母,更顯得悲哀。他不明白先生在想什麼屁話,吃飽喝足總比流離失所來得強。又因為有韓相,孤子也能讀書習字。

 

  他本以為自己成人後,最大的成就是在蘇府做個記帳,卻遇見韓相。韓相才抱了一會便說他好、很特別、是人才,韓相既然不打誑語,那就是韓相看走了眼。

 

  韓相走了,卻年年回來看他,帶書又帶衣服,好比是他外鄉的叔父。

 

  他忍不住問:「為什麼?」

 

  韓相笑著反問:「為什麼呢?」
  

 

 

 

 

  而後,他來京城赴試,臨殿碰上慧黠的小殿下,沒成功把那小娃弄哭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憾恨。

 

  他離開京城,天南地北地走,花光蘇嫘給他的旅費,最後還是被韓相一紙書信喚回朝中。他肯回來應職,就因為他沒問到那個答案。

 

  但沒來得及問,韓相就走了。

 

  他只能委屈地跟著小皇帝幹活,好在新帝不算太討厭,不時找他說話,看見他就笑得開懷,讓他閉著眼也知道小陛下對他青眼有加。同年之中,他最平步青雲。

 

  他忍了半年才回老家告訴大小姐升職的事,但她看起來不像以往為他高興,害他以為自己做錯了事。

 

  到入睡,蘇嫘才嘆息般喃喃:「侍郎,也算不小的官了。」

 

  「我還沒當到宰相,還差得遠呢!」他終於得以囂張一把。

 

  蘇嫘卻不誇獎他,說她的相相最好了,逕自岔開話題:「夫君,你我兩地分隔,身邊總需要可心的女子。」

 

  「妳少廢話!妳想趁機娶二夫,我才沒那麼容易被騙!」

 

  他氣呼呼地轉過身,就算大小姐從背後摟住他,他也不想理會。

 

  「你真的不想嗎?」

 

  他感覺蘇嫘輕微地顫抖著,不情不願回頭看她一眼。

 

  「你還年輕,前途不可限量,值得更好的女子……」

 

  他從南方仕女一路見識到後宮佳麗,先不論戚皇后那個醜女,真沒見過有誰比他家大小姐更好,不知道她在胡說八道什麼。

 

  他轉過身,瞪著這個經貿天才卻突然發蠢的愚婦。

 

  「姊,妳對我的好,我都記著。」

 

  蘇嫘脈脈望著他,微笑道:「相相,這就是你和世人不同之處。」

 

 

 

 

  大小姐問他下朝後忙什麼,他說近來的興趣就是撿石子去扔韓公子遷居的破屋子,蘇嫘怔了怔,然後笑了整晚。

 

  他就是看不爽和他一樣不會做人,卻靠父母關係一帆風順的韓相獨子。韓謇打開門,看見他,問他幾句朝廷的事,招他進來用飯,就像韓相在世那樣。

 

  韓謇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灑掃煮飯也樣樣俱全,難怪小皇帝整天吵著要把他抬進宮做國母,連最膚淺的相貌也把皇后甩到天邊去。

 

  「喂,你覺得,我好在哪裡?」

 

  韓謇捻著白子沉吟,向著棋盤回應:「我對人不感興趣,不過你實在與眾不同。為官者,心思總是七彎八拐,自以為高明;但父親為官就想著國家皇帝。這點,你和父親很像。」

 

  他悶悶應了聲。他其實沒那麼討厭韓謇,只是羨慕韓相是他父親。

 

 

 

 

  他把韓謇拈走後,小皇帝嘴上說要疏遠他,但根本什麼也沒做,還是找他來說笑,不顧大臣極力反對,請他教導年幼的太子。

 

  他不喜歡懦弱的太子,但皇帝喜歡,執意要扶持長子為國主。因為太子純良,像韓家的傻瓜不像皇家。

 

  他知道,宣帝心裡一直很怨自己不是韓家真正的孩子,但他只能笑不能哭,因為他是國家的大君。

 

  他的小皇帝說真的,是名很了不起的皇帝。

 

  宣帝臨終前,獨排眾議,喘著最後一口氣,立蘇相為顧命大臣──全朝文武百官,惟有他一人。

 

  「蘇卿為人耿介無私,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

 

  他以為從中找到了答案,但仔細想想那其實只是阿煊的場面話,那人一向擅長唬弄臣子。如果他真的像他說的沒有私心,就不會希望他能再活久一點,多個幾天也好。

 

 

 

 

 


  宣帝走了,他依傳統,以新任相國的身分為皇帝送終,但淫雨綿綿,他根本看不清前路。

 

  新帝孤弱,他只能搬進宮中看顧,每一口湯藥都要先嚐過,戰戰兢兢,一刻不敢懈怠。

 

  深夜,他靠著床側假寐,半夢半醒間聽見孩子的呼喚。

 

  「相爺……」

 

  蘇相聽了有些恍惚。記得不久之前,這個稱呼還屬於青袍帶笑的那人,整個朝廷、所有王朝百姓都這麼敬仰喊著。

 

  年幼的新帝扯著他的衣角,讓他回過神來,哀求般問著:「父王、父王……真的不會回來了?」

 

  「你爹死了,你成了皇帝。」

 

  寧宗忘了,這男人向來不留情面。

 

  「阿謖,你是皇帝,不要哭。」

 

  「好,我不哭……」

 

  蘇相垂下分明的眸子,先帝欽命點了他,不是因為那席冠冕堂皇的鬼話,很大一部分是由於他比誰都還要了解孤子的心情。篤定他就算死,也不可能把這孩子拋下。

 

  「煊陛下是個愛笑的人,應該會在天上看你鬧出什麼笑話,你可別讓他失望。」

 

  寧宗攢著衾被點點頭。蘇相那雙溫暖的手覆住他淚濕的臉,又往下輕拍著他的胸口,讓他不再有失衡的錯覺,安心地合上雙眼。

 

  「睡吧,我會為您撐起這片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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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觀眾要求,大夏,登登!

蘇相歷經三朝,撐起宣帝死後到寧宗掌政的空白期,一心就想著把笨蛋小皇帝養大。他或許不是朝中最好的臣子,卻是寧宗最好的乾爹。

今年頂多寫諸君的故事,開國史那種一個個國家被滅的虐文,這種世局,恕我寫不下去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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