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納回憶墜河前所發生的事,他似乎在旅行途中撞見馬賊劫村,胸口中了一箭。

 

  新時代離大戰不久,馬匹非常昂貴,有馬的盜匪團前身多是國家叛亂軍,而加納不過一個十八歲少年,赤手空拳跑去見義勇為,最後落得水浮屍的下場也是應該。

 

  以這條遼闊西江為名的擺渡人西河,就這麼因緣際會撈起了漂流的加納。加納光溜溜地來,無以為報,只能拿年輕的肉體來抵救命之恩,拜在西河裙下,做她使喚的船工。

 

  「小子,你能做什麼?」

 

  「我擅長騎術、劍技和速讀。」

 

  西河鄙棄地說:「完全派不上用場。」擺渡人該具備的基本技能則是划船、大嗓門以及最基本的泳技。

 

  加納再次立正搥胸應答:「我國家不瀕海,也沒有河川湖泊,水源仰賴地下水井。」

 

  所以加納完全不會游泳,當時才會狼狽地頭下腳上地被打撈上船。但在遭西河連三次踹下水之後,加納堅強地習得泅水的技能。從此每天都會練習不同的跳水姿勢,樂在其中。在水中,他的殘疾就顯得微不足道。

 

  他的右腳掌動過截肢手術,只剩下一弧圓肉,清醒頭一件事就是找靴子來遮醜;直到他從船篷望出去,驚見滿江碧水,確認自己處在陌生的環境才安心下來。

 

  安心完,加納才注意到不只靴子,身上連衣袍也沒有,而他正赤裸對著一名高貴的仕女。西河沒拿長篙把他掃下船,反而把身上的披巾扔給他。

 

  接下來數日,西河在河中勤力撈拾破布,湊足布料後,用魚骨給加納做了族人少年的衣裳。

 

  加納靦腆地穿上,學西河的穿著,在額際側向綁上布帶,遮起一頭亮燦燦的金髮。他說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有人親手給他做衣服,母親和情人都沒有過。

 

  「你有心儀的女子了?」西河帶著一絲憐憫問道。

 

  加納笑得燦爛:「是真理塔的學官,長我兩年。」

 

  大陸西方真理塔由來已久,就是研究學問的地方,天象、地理、歷史、民俗、醫藥……等等,只要能寫成書的專業事項,他們都不放過。近代因為諸國爭相改革變法,要破除舊貴族的禁錮,接連聘任西塔的學士為內閣大臣,使得真理塔成為大陸新崛起的勢力。

 

  加納沒有多說,西河也懶得多問。雖然平民只要通過考試即可入塔,但已有官職的學者不是一般人能接觸得到,更何況進一步牽牽小手談情說愛。

 

  大概知道加納心有所屬,西河對他的戒心又更降下一層,沒像對待河港局那些白痴官員,百尺外的招呼賞過白眼、十尺外的問安拿起長篙戒備,等好色局長真來到她面前要行不軌意圖,她已經做好準備,快狠準把人打下河裡。

 

  局長濕答答地表示,如果她是名醜肥的婦人就算了,誰叫她生得傾城傾國,不只全河道,甚至是全大陸的女子都比不過,沒有男人不想讓她屈服在身下,見她髮結下的棕色長髮披散開來,茜色的眼含著痛苦而歡愉的淚光。

 

  局長又被西河撩裙飛踢下河,可見他平常都在妄想下流的東西,並沒有冤枉他。

 

  那個捲毛男怏怏抗議:「不公平,妳明知男人是什麼東西,又為什麼讓那小子住在船上!」

 

  西河一開始並沒有讓加納待下的意思,但她四處走船,都找不到讓這小子上岸的新島。初步認識以後,她發現加納很可能是名正直的好孩子,捨棄讓他到河港局謀職的念頭──跟那群官僚混在一起,會變成可恥的大人。

 

  加納的教養超乎他年紀該有的表現,甚至活了六十年的老諾蘭人也未必能像他行禮如儀。他說幼年由虔信真主的母親教導,後來父親送他到騎士團見習,禮節對他就像呼吸一樣必然,請西河不要見怪。

 

  但西河不是很喜歡多禮的人,像加納每早醒來,就會彬彬來到她面前屈膝半跪,燦爛笑道:「早安,公主殿下!」讓她非常困擾。

 

  雖然有部分價值上的磨合,不過兩人倒是難得地處得來,同樣有著一口洪亮的大嗓門,性子卻格外好靜,從不追問彼此的過去。西河漸漸習慣多了一個人的水上生活,加納也從不見光的後艙睡到前艙來,夜半伴著水聲,聽西河說起諸島的故事──

 

  擺渡人的工作就是將岸上要渡河的人送到河道錯落的小島生活,一個人一座島,沒有例外。

 

  十多年前,諾蘭王國首都阿法堤發生叛變,河岸一下子湧來萬千難民,等擺渡人送完所有船客,累得再也不想受這種死罪,都回自己的島退休了,其中一位老婦人把船和槳交給了西河。

 

  加納聽見阿法堤之亂,神色明顯不同,失聲喃喃:「我以為國中沐汗民族都因抵抗叛軍而……好在還有倖存的移民。」

 

  「說移民也不算錯。」

 

  「船家怎麼不住島上?」

 

  「入島就離了水,再也望不見了。」西河幽幽望向大河的東源。

 

  加納隨她的目光看去,跟著興起一股思鄉情懷。

 

  「船家,我學成之後,妳能否送我回去?我定會重重酬謝妳。」

 

  西河神色突然凌厲起來:「住口,不准提禁語!」

 

  她抓緊長篙等了又等,河道卻依然平靜,沒有爬出噬魂的魔怪。

 

  「很抱歉,我不曉得行船的禁忌。」加納挺身端坐著,等了好一會西河都沒有再指責他。

 

  「沒事。」西河鬆下戒備,「沒事就好。」

 

  加納呆坐片刻,似乎不太容許他這麼輕易地就被原諒了。在這片碧水上,不必再像過去最高標準要求自己。

 

  西河由她擺渡十多年的經歷來說,加納很不尋常,人都是從港口渡河,只有他是被大水沖來,而且無島可居。

 

  加納想了想,向西河講了他獨身戰馬賊的英勇事蹟,後來會為什麼會掉到水裡,他就不知道了。

 

  西河很不滿,聽這小子的口氣,竟然完全不覺得自己做錯什麼,父母到底怎麼教的?

 

 

 


  如此半月過去,加納終於得以見識擺渡人的工作。河港局的港務員揮舞黃旗,岸上有人要渡河。

 

  那是一名上了年紀的婦人,頂著紅棕色的亂髮,衣著非常素樸,甚至有些破爛;神色卻像剛挽髻的少女,驚嘆望著霧色迷濛的大河。

 

  烏篷船一靠岸,婦人尖叫不止,直說「船、船啊、真的有渡船啊」,吵得河港局官員拜託他們快把她帶走。她已經抓著他們吱喳整日,從頭髮問到腳毛,耳根不得清淨。

 

  西河似乎也對聒噪的女人也沒輒,走到船頭,簾子一放,就把招待客人的任務交給小船工加納。

 

  加納看婦人的裝扮有點像諾蘭西境的牧民,把金髮嚴密藏進髮帶,深吸口氣,出面迎接船客。

 

  「夫人,請上船。」

 

  他露出微笑,婦人就開始拔高音大叫。

 

  「呀呀呀,好可愛,真可愛!看看這不是我最漂亮的碧色雙眼嗎?船員的素質都這麼高嗎?西教廷所謂的天使也不為過!身為沐汗民族實在太幸福了!」

 

  加納繼續陪笑,伸手要扶婦人入船,她卻把他抱個滿懷。

 

  「如果我有孩子,大概也像你這麼大了。」

 

  加納垂目,溫柔地笑了笑:「能做夫人的孩子,一定非常幸福。」

 

  婦人收回手,不知道想起什麼,定定看著加納,當她瞥見他右足的殘缺,本來說個不停的嘴完全安靜下來。

 

  她呆呆坐進船艙,等加納端來現泡的水藻茶才回過神來。

 

  「請用,有舒緩心神的效果。」

 

  婦人一飲而盡,把茶水當酒灌,可她心情平復下來,眼前的美少年還是沒有消失。

 

  「那個,你能不能拿下頭帶?」

 

  加納頓住身子,還是依言照辦。船家說過,要盡力達成客人的請願。

 

  當他那頭直亮的金髮滑下,也就證實婦人心中的臆測。沐汗人沒有金髮,只有混血的諾蘭人才有,而且還混得那麼好看,八九不離十。

 

  「啊,我閉眼前,聽見邊境發生叛亂……是因為這樣啊……」

 

  「夫人?」

 

  「您可能不記得,我在阿法堤幫傭過,住在城裡兩年。」

 

  加納就知道不該高估自己掩人耳目的能力,應該把靴子穿上才對,但他從河裡撈到的長靴被西河掛在船邊當魚罟,不准他因無謂的用途浪費難得的容器。

 

  「國王為了向教會示好,政商都往東境的都城靠攏,阿法堤這個首都早已名存實亡。大家過得辛苦,雇用我的東家也不得已辭退我,我只能回到夫家生活。」

 

  人們只能看著曾被喻為沐汗之心的阿法堤日暮西下,不復榮景。半年前,國王頒令東教會為諾蘭國教,信仰是沐汗民族最後屏護的堡壘,既然官方抹除沐汗的地位,阿法堤也就失去國都的意義。

 

  加納撫住婦人雙手,乾澀地說:「對不起,是我無能。」

 

  「不不不!大少,您誤會了,我絕對沒有責怪您的意思,一絲絲也沒有!我只是很遺憾離開阿法堤,沒法多住幾年!住在那兒,每天最期待就是傍晚時分,全城一律依法休息。」

 

  加納努力笑了笑:「我怎麼不記得有這條律令?」

 

  「是人民法,大家說好的法條!那可是您例行巡城的時間,怎麼可以錯過?我還給您的白馬餵過水呢!」

 

  「蘿夢,蘿夢夫人。」加納輕聲喚道,他還記得她那時擁有半城的愛慕者,笑容多麼明艷。「抱歉,沒能認出妳。夫人,妳離開這些年,變得好憔悴。」

 

  「大少、大少……」婦人幾乎要哭了出來,果然他都記得。

 

  西河掀開簾子,只見加納將大他兩倍歲數的婦人抱在懷裡輕哄,把人們當作自己的孩子憐惜。

 

  婦人喚他「大少」,在沐汗話中是年輕男子的暱稱、大戶公子,也有酋長兒子的意思。

 

  西河放下捲簾。

 

  加納成功哄開婦人,她又快活地說起話,沐汗人不會花太多時間悲傷。

 

  「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說,不過都到這個地步,再瞞下去好像也沒有意義,好猶豫喔!」

 

  「夫人,請說。」

 

  「其實吶,大家都知道您腳是跛的。」蘿夢在當事人面前揭開長年埋藏在心底的祕密,「您從軍隊回來就從徒步改成騎馬巡城,而你明明不喜歡馬匹,坐在馬鞍上的您總是輕微發著抖。可是你好像不想讓人發現,所以我們就當沒這回事。」

 

  這在親教的國家可是非常嚴重的事,教廷說殘疾是魔鬼依附的象徵,應該永遠驅逐北方荒地。但他們大少還是那麼溫柔,心既然是一樣的,等同沒有改變。

 

  加納不敢置信,再三摸向殘足,原來王城的百姓一直在維護著他。

 

  「有一次,您出去卻遲遲沒有回宮,是醫官小姐騎著自動車把您載回去。她罵了您一路,您在後座都不敢回嘴。隔天大家在城外的水井發現馬蹄印,估計您摔到裡頭卻不敢喚人來救。這件事被人們配飯一個圓缺,您真是魅力無窮。」

 

  加納還記得,他的醫官當時有多憤怒,不停重複抹眼鏡,幾乎要把鏡片給扳破。謝麗安很討厭不接納她醫囑的患者,而加納就是她生平遇過最不聽話的一個,屢屢逼她摔辭呈。

 

  她早叫他不要巡城,「隱疾」顧名思義就是好好藏著,別在眾人面前招搖。他只要推托一句公務繁忙,早晚露張笑臉就足夠了不是?

 

  但他就是喜歡人們望著他笑,故作親暱喚他「加納」,確認好阿法堤還存在著,他夜半才能安睡。

 

  蘿夢用姆指撫著加納的臉,他才回過神來。

 

  「那時我就想,您這好強的性子總有一天會害死您。」

 

  這話謝麗安也說過,列在頭等病情,但他沒有辦法不去爭強,抓牢本就屬於他的東西。

 

  西河唱起歌來,是入島前的儀式,船靜止下來,加納和婦人微微前傾,西河喊來一聲:到了。

 

  「這麼快?」蘿夢有些不捨,還想跟大少多說說話。

 

  西河道:「因為妳要的不多,航程很近,也沒有波瀾。」

 

  蘿夢突然很想去掀船簾,看看出聲的是什麼樣的女子。加納勸她最好不要,西河的身手連他都比不過。

 

  加納從船側搭好水板,過來牽起蘿夢的手,她忍不住咯咯笑,學諾蘭女子提了提裙襬回禮,加納不住失笑。

 

  「大少,謝謝您。」

 

  其實她在早在少年時期以前就見過加納。

 

  當時不是穿著騎士白袍而是沐汗服飾的小小大少,蓬鬆的金髮罩著絨帽,側耳掛著清鈴,碧色的眼大睜著,傾聽兩旁百姓為他謳歌。

 

  新嫁的她在路旁看著,忍不住脫口而出:「真想要這麼一個可愛的孩子。」

 

  沒想到他聽見了,回眸朝她望來,拉了拉身旁那位尊貴女性的手說了幾句話,然後鬆開母親的手,往她小跑步而來,伸手抱住她,她受寵若驚。

 

  那孩子笑著說:「能做夫人的孩子,想必非常幸福。」

 

  這句話支持她大半輩子,在羞辱她無子的夫家咬牙撐著,即使病重時被放在倉房等死,她也不怨世界。

 

  阿法堤之亂令人心碎,但至少他活了下來,不料冥王連這點光亮也不留給沐汗,要他們亡得乾淨徹底。

 

  她姆指左右點上加納脣角,為他施展沐汗人神祕的祝福。

 

  「希望在這個世界,您能像您兒時那般快樂。」

 

  蘿夢走入島中,有個金髮牧民裝扮的孩子往她奔來,側頭的鈴叮叮噹噹。她低身抱起孩子吻了吻,就像她本就擁有一樣,漸漸隱入漫開的水霧之中。

 

  一直到再也望不見,加納才呼口長息,到船頭請西河發船。

 

  「船家?」

 

  西河茜色的眼失神望來,臉上佈滿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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